經過了一整晚的折騰以後，這棟死氣沉沉的遠坂宅邸在主從二人的大力整頓下煥然一新，疲憊不堪的女主人在從者的安排下終於得以有個安穩的一眠；房內的一切又恢復了靜謐，只有微弱的星光在仰望夜空的溫皇眼眸中爍閃著。
「 熒惑守心…殘月…嗯~ 該說不論身在何處，天與地總是迷茫的人們最佳的導師嗎? 」
烏黑的秀髮在凜冽的寒風中飛舞飄盪，直到他再度將天窗關上隔絕了北風的怒吼後，這平和卻又充斥著詭譎氛圍的一天才終於告了段落。
夜深後，主廳少了遠坂大小高亢的說話語調，比起平時更加顯得空蕩蕩的；而那些奢華的裝潢與擺設在微弱的燈炬光下有如蜃影般虛幻而脆弱，好似只要輕觸眼前的一切將會土崩瓦解。
溫皇信步觀視著遠坂宅邸中各種珍稀的收藏品，以整體性來說這棟宅邸確實是古典而雅緻，不過從這有如上個世代的設計感以及屋內晦暗的色調來看，這位未曾謀面的前任當主應該是甚麼樣的人其實並不難想像。
有趣的是這位新任的遠坂當主接手這棟宅邸也有一段時日了，但她似乎沒有打算做太多的變更，是因為傳統觀念上的束縛嗎? 還是因為強烈的念舊之心呢?
眼前所見有許多東西雖為生前未聞之物，不過它們大都無法引起溫皇的興趣太長一段時間，溫皇就這樣邊看邊走著，直到他在一面鏡子前停了下來。
這只是一面尋常不過的等身鏡，雖然華麗鑲框讓它增添了不少氣派，不過跟起其他收藏品比較其來卻顯得普通許多，而這份平平無奇此刻卻是深深吸引著神蠱溫皇。
溫皇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倒映在鏡中的自我，而眼前鏡象與數百年前溫皇對自己外貌的認知並沒有甚麼差異，甚至完好的毫無破綻。
「 現在的我還是”我”嗎? 還是別人眼中所認知的”我”呢? 」
將指尖輕觸鏡面，只覺得一陣冰涼傳遞而來隨後又消逝無蹤，溫皇低頭看著使用靈體化而轉為透明的手腕，而鏡中的自己此刻就像被抹去了一部份般看起來詭異的不協調。
「 真是有趣，介於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存在嗎? 那吾該如何定義自己呢? 」
「 感覺比起概念中的鬼魂精怪來得高級些，不過還尚未達到借屍還魂的程度；也許是以大量魔力做為驅動的魔魁儡吧? 哈。 」
溫皇自嘲的同時便將靈體化的手恢復成實體，然而位於小指上的那一處有如紅斑的傷口卻仍存在著。
「 神蠱溫皇也有受傷的時候? 」
漠然冷峻的嗓音莫名響起，一股張狂的寒意壟罩整個大廳!
當溫皇抬頭望向鏡中時，只見原本於鏡中應有的自我形貌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對如劍鋒般凌厲的雙眼與自己對視。
「 這當然，溫皇原本也只是血肉所鑄，只是比起一般人還懂得如何保養罷了。」
鏡中之人，佇立的形影如崖上孤松，蘶然挺拔卻又似雲飄渺，一身雪皓蒼白恰如銳刃出鞘，一口無雙未現其鋒劍氣已四溢，人如其劍，劍似其人。
看著鏡中如此詭異的驟變，溫皇似乎不感到驚訝，彷彿眼前所見的一切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掬的笑容便是他對眼前異變唯一的註解。
「 唉~沒想到謠傳如今居然成真了，所謂眾口鑠金實在不可小覷呀! 」
溫皇滿是興味的撫著下巴，然而鏡中的倒影卻沒有忠實的反射溫皇的動作，就好像他同樣也有自己的意志般無法拘束。
「 沒想到曾經縱橫天下的神蠱溫皇居然甘願為了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受傷? 是移情作用嗎? 還是你已經忘記自己原本是什麼模樣呢? 」
白衣人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就如同他的質問一般毫無轉圜空間；即使他仍在鏡中，但那張狂的殺氣卻好似只要對方的答覆無法令他滿意，奪命的一劍隨時將破鏡而出!
「 只是被針扎到而已，有這麼嚴重嗎? 」
「 況且，吾甚至無法確定這紅色的液體究竟是否真為為吾之血液，或只是甚麼魔力混合物呢? 」
肖似的面孔、互異的神態，一者雍容泰然、一者冷傲嚴酷，兩種極端此刻竟透過同一面鏡互映顯現，若要說而兩者之間有什麼共通點，便是那滿盈的自信。
「 若你想知曉，吾倒是很樂意替你驗證。」
寒光夾帶著殺意由鏡中壓逼而來，但溫皇卻仍是一派輕鬆的看著直指自己的劍鋒。
「嗯~為何不是你自我應驗呢? 」
「 說到底你終究只是吾部份人格的鏡射，吾倒是好奇，若你就這樣殺了吾，我們究竟將是會一同歸為塵土呢? 或是你將能取而代之呢？ 」
話鋒一轉後整個大廳噤若寒蟬，身處不同次元的兩種自我即使無法直接觸碰彼此，但兩人之間的意識互搏卻比武鬥更為凶險，只要一個分心閃神便是遭對方吞噬。
「 這一念婦人之仁將會使你失去的一無所有，神蠱溫皇。」
執劍者首先開口，其言與如鋒刃般直指肯綮，絲毫不留給對方一點閃躲的餘地。
「 吾等此刻也不過是徘徊世間的幽魂，孓然一身，死亡也不過再度回歸塵土而已，有計較的必要嗎?」
持扇者則是於不卑不亢中從善如流，面對同一種事實卻是南轅北轍的看法；即使係出同源，而一念之間些許的落差卻造就了兩者截然不同的性格呈現。
「自斷爪牙，然後將心智浸沉在似曾相似的情境中是應證了在你自我情感處理上的無能呢?」
「或者…這才是你對全天下的挑釁呢 ?」
無可遮掩的內心、無可保留的態度，白衣人一語道破的虛實如深水炸彈般引爆了整個沉默螺旋，一股難以言喻的刺激感在溫皇的類神經中流竄著，他的臉上笑容依舊，但卻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份真實感。
「 哈…曾幾何時，即便是競生逐死所帶來的刺激也在日復一日中漸趨麻木? 」
「為了擺脫這了無新意的發展，不如由他人代吾落子，且看吾是否能在最壞的狀況下反手一戈…。」
滔滔不絕的言語似是而真，而另一項理未說明的理由就在溫皇選擇性答題時已昭然若揭。
「 這種答覆方式，是認為吾會因此而幫助你? 」
劍拔弩張的自我試探結束後，又再度回到了對話的原點，一切風波仍始於那無止境的自我臆測。
「 一切咎由自取而已，但神蠱溫皇即使千金散盡、武功盡失，只要他還是口舌正常、思考無礙，他仍然是神蠱溫皇。 」
「 而任飄渺一但失去了競逐的目標，剩下的就只是刻印在天下風雲碑上的一個虛無飄渺的名子而已。 」
發自肺腑之言一語中的，鏡中人的輪廓在光影中漸漸模糊，而最後莞爾一笑的朱唇卻是深刻的連自己也難以忘懷；而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許就連原本同為自我的溫皇也不一定說得準。
至少…我希望我在妳的面前時可以一直是神蠱溫皇…。
鏡面的反射光在爍閃一陣後，再然端詳卻只窺得鏡中的自我倒影，彷彿一眼前的一切不曾發生過一般。
「唉~ 沒想到就連自己也不挺自己…，但願您別讓吾失望呀! 御主小姐。 」
一如生前的印象般，溫皇所經歷的每一日看似隨意而無所為之，但在漫長準備後所迎接的凶險與精采卻從來只有這雙慧眼能看的清。
鳳蝶，為何受傷了?
只是皮肉傷而已，不礙事。
都怪鳳蝶手拙讓主人費心了。
溫皇坐在沙發上低頭看著左小指上的傷口以及茶几上的針線，這是他第一次嘗試縫紉，以他過去尊貴的身份而言，這些瑣碎的雜事總是會有人主動幫他處理；今日不知為何卻一如反常決定親手而為。
溫皇一邊回想著鳳蝶在縫紉時所用的每個步驟，一邊使用裁縫剪沿線將布匹修改成適切的大小；也許這對自己而言這不是件值得投入時間熟習的技藝，但溫皇在此刻卻是前所未有的全神貫注。
主人這次遠行不知道多久以後才會回來，主人又這麼懶惰，若沒有鳳蝶在一旁隨侍您肯定連一天都無法獨自生活過的!
女孩挖苦般的叮嚀至今仍猶言在耳，這兩人間特別的滋味此刻回憶起來是甜也是苦，溫皇一針針穿入並將布與布之間的縫線撫為平整。
鳳蝶，妳難道就不期待主人這次遠行後會帶甚麼禮物回來嗎?
那些才不重要呢!
因為…
鈴!~鈴!~鈴!...
嘈雜的鬧鈴聲忽由樓上響起，不意外的，緊接著而來的便是一陣女孩的痛苦哀嚎聲。
「 哈~誰言只有明鏡才有辦法照見人心呢? 」
拂曉的晨光由窗戶透了進來並為這漫長的一夜畫上休止符，溫皇將最後一針回縫後並打了一個結進行收尾；而從者與御主待在同一屋簷下的全新一天才正要開始。
＊＊＊
「 發生何事了? 為您何這般手忙腳亂? 」
溫皇以一貫平和的語調問道，然而接下來所見之事，即使是溫皇也很難再繼續維持沉著。
遠坂凜在廚房裡焦頭爛額的模樣簡直像剛打完了一場聖杯戰爭似的，而她所面對的敵人正是所有魔術師的天敵之一-- 現代家電產品。
「 烤箱又壞了啦! 之前拿進去的烤蛋吐司完全沒熟，等會又馬上就要出門了! 現在該怎麼辦?」
遠坂凜一對水汪汪的媚眼帶著乞求的眼神看著溫皇，原本的罵街潑婦竟突轉變為楚楚可憐的少女，她接下來想說甚麼，相信即使沒有溫皇的智慧也能輕易猜到。
「 您是生存於20世紀的人類，為何您會想對一個幾百年前的古人請教這些當代的物品該如何使用…。」
這種連吐槽不知從何開始的無力感，溫皇只覺得若在這間屋子待久了只會有礙於腦部思考。
「 少囉嗦啦! 我就是看不慣人家努力的時候有人卻在一旁偷笑…不用辯解了! 」
滿臉通紅的凜此刻就像是燒開了水的茶壺一般，一手叉著腰，另一手則直指對方的毫不在意的面容。
「 為了懲罰你對御主的輕蔑，在我回家前你要整修這間屋子的所有家電! 然後呀~你還要教會我如何正確的使用…你剛才又忍不住偷笑了吧? 我絕對饒不了你! 」
與她複雜的魔術家世背景不同，隱含在她一言一行中所展現的愛憎是如此的強烈而純粹，而與她相處時所產生的情緒浮動甚至遠在自己意料之外，這點變化就連溫皇也感到訝異。
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感不知為何總是會在與她互動的情況下產生，而在這種獨特情感下，溫皇不必費心去摸索主與從之間究竟該保持甚麼樣的距離，就只是很單純的順隨著心緒而行動，一切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且無須再多想甚麼。
當然，這或許也只不過是溫皇在漫漫長夜中隨意思尋的主題之一，一念過後即忘卻了。
＊＊＊
緊迫逼人的遠坂家早餐時間就在主從的喧鬧聲中草草結束，而即將踏出家門的遠坂凜此刻就像隻威風的小貓一般向從者交代著一長串的交辦事項。
「 能將生活的瑣事整理如此詳盡並同時兼顧學校課業以及聖杯戰爭，可見您確實是位勤奮的御主。」
雖然凜因為賭氣的緣故多增加了溫皇不少工作量，但預料之外的讚美卻反而巧妙的打散了遠坂凜乘勝追擊的氣燄，即便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佩服。
「 哼! 原本還有更多呢! 今天暫且就先饒了你吧，剩下的等我回來會繼續完成」
「魔術師的一天本來就非常忙碌，其他還有像收支帳目、魔素濃度紀錄、結界檢查等事情要做… 唉~算了，不知不覺也做習慣了。」
這一切的辛苦在魔術師的榮耀面前都顯得無比渺小，即便凜心知肚明，但多年來無人傾訴的艱辛已在她心靈的一角處堆棧成山，這也造就了遠坂凜對一切事物近乎苛求的性格，若無法做到就等著被命運淘汰，如此而已。
「御主小姐沒將貴府中這些事全數交付吾來處理，是內心仍心存有疑慮?」
本來只是想藉機整整他，想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樣而已，但他所回應的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涵義究竟是…?
「 嘛~雖然你的提議很值得考慮啦! 但我現在好歹也是一家之主，若不自己也擔負一些，這個家遲早會…。 」
溫皇一句看無心的言語卻如蜻蜓點水般弄皺了遠坂家富麗堂皇的假像，取而代之出現的是言峰綺禮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孔。
突如其來的惡寒由心底升起並顫震著遠坂家主，長久以來的不安感在溫皇昨夜點出裁判言峰綺禮本身不尋常的存在後更加具體化，更何況此人與自己的關係距離其實近的超乎想像。
當你將一切都放手交由他人時，你便永遠失去了…。
「 我才不會把這個家輕易交給任何人! 不管是誰都一樣!...不管是誰都…。」
由激動轉為清醒的瞬間，凜才發現自己又下意識的揪住了溫皇的領口。
這個人…與那人一樣臉上總是掛著令人猜不透的笑容…
但不知為何，一股若有似無的豐富情感卻總洋溢在他不經意的一舉一動中，即使才與他相處一天而已卻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想信任他。
溫皇輕握住了凜原本亟欲抽離的纖手，起初是略為錯愕的僵硬，但這份倔強卻在一陣掙扎後漸漸放鬆而柔軟。
多年的辛勞與刻苦在掌上所結成的繭與另一雙細緻的手心彼此觸碰著，不需多餘的言語，只因事實與行為已經為他們表達了想說的一切。
「 關於貴府的各項事務以及御主小姐未能說出口的煩惱，吾認為吾能可為您分擔，並讓在您歸來時能無後顧之憂的安穩一眠。」
「 您願意全權信任吾，並將這個家中的一切託付給吾照管嗎? 」
湛藍的瞳比穹蒼更加深邃卻又似煙雨朦朧，凜默默颔首並低下了頭，不是因為羞赧，只是難以表達的激動在心中雀躍著也害怕著。
為何會如此的想依賴他呢?
明明只是個連實體都沒有的英靈
明明只是自私而卑鄙的魔術師所設計出來的戰鬥工具
為何才剛來到這個世界的他，會比我更懂這個世界呢?
為什麼…
究竟我到底該如何回應…
究竟我該…
「 吾認為，御主小姐將一切想的複雜了。」
溫皇將覆在御主手背上的掌順著指節把原本攤開的掌心轉換成握拳的姿勢，一股暖流由從者的手心中傳來。
「 能決定這場戰爭該如何落幕以及遠坂家未來的，始終是您呀! 」
「 因為在這個時代原本就不存在的人，始終是神蠱溫皇；而在他在御主真正明白該如何行動前，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向上蒼祈禱您武運昌隆了。」
語畢後溫皇悄然退去，凜攤開掌心後注視著這項由從者所贈與自己的針織品。
這是一只御守，而且十之八九是那傢伙親手製作的…。
素色的選布、平整的縫線…，雖然沒甚麼特色不過卻也沒甚麼瑕疵可以挑剔，雖然這大概也就只是初學者程度的成品，但凜仍是開心的笑了。
「 你明明就有許多過人之處，為什麼偏偏就挑一個不擅長的啊? 而且你害我再也不敢碰我最重要的祖傳墜鍊，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消氣了嗎? 」
「 這是出自吾手的第一件作品，若您將它帶在身邊說不定非常靈驗喔? 」
面對御主的疑問，溫皇卻是像個像個天真的孩童般歪著頭回答道。
只要您能平安歸來，其他也都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