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聽
「姊姊,斑斑牠在叫耶。」
我沉默,背後和頸間的寒毛全豎了起來。
桃香,她是我的妹妹,今年八歲。是個正值愛玩洋娃娃和用彩色筆塗鴨的年紀。
當然,在這種沒有玩偶就會被排擠的年紀,桃香也有一隻令她最為疼惜並引以為傲的玩偶。
那是隻貓咪模樣的玩偶,名叫灰斑。
本名為灰斑,桃香喜稱它為「斑斑」的貓,是隻有著灰白條紋的「貓」。「牠」在叫這沒什麼好稀奇的,只是──
所謂的「牠」──灰斑,只是個玩偶。
只是個玩偶。
「姊姊,斑斑好像在叫妳耶。」
「桃香乖,其實斑斑是想要妳跟它玩喔,所以桃香一定要好好地和斑斑一起玩,不可以讓它寂寞唷。」
雖然我的表情是由溫暖的笑容和溫和的聲音組成的,但老實說,我除了桃香所說的話之外什麼也沒聽到,而且我對那隻玩偶可謂是極度厭惡。
那隻貓咪玩偶據桃香說是她的好朋友.小遙送她的。我還是想說:那隻貓長得真是有夠超級莫名的邪惡。
雖然牠有著一身潔白和淡灰相間的條紋,這是個看上去非常心曠神怡的顏色。我也非常喜愛這樣的搭配,重點是──
牠的眼睛。
牠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身軀都是做成可愛俏皮的玩偶造型,眼睛有神的程度卻和真正的貓咪有得拼。
還是做成白天,貓咪瞳孔縮到最小的模樣。
那如黃銅般純粹的瞳色中央裂出一條深邃的黑色紡錘,再加上那不苟言笑的凶惡表情──
每次只要看著那玩偶,我都覺得內心深處某個地方被無情地刺穿,銳利的目光還會在傷口上不斷地踐踏著,像是要將整顆心都撕裂似的痛楚。
我下意識地討厭那隻玩偶。
極度厭惡。
我可以理解小孩子寂寞會想找玩偶說話之類的這種事情。但通常小孩會跟我們說的是「斑斑餓了要吃東西!」、「斑斑說牠最喜歡我了!」這樣的對話,在所有大人,包含我在內的想法裡,真的很正常。
但桃香和一般人的迷思完全不一樣。
桃香只會跟我說一句話:
「姊姊,斑斑在叫喔,喵喵喵地叫。」
我除了冷汗直流,敢怒不敢言之外,就是在心底罵髒話。
那隻該死的玩偶什麼時候才可以離開我的視線?
也許我該找一天偷偷把它扔掉,然後騙桃香說不見了……把它割壞再丟掉這主意超棒的,還可以洩我心頭之憤……啊,從窗戶丟下去也不錯,畢竟十樓的風其實很大,吹到哪去我也不知道,屍體也就可以這樣滅跡……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桃香童稚的嗓音哼著不成調的單音路過我的房門,當然,她的手中還是抱著那隻我看了就想罵髒話的條紋貓。
「啦啦──咦?」
突然,就在聲音即將離我的房門遠去時,桃香駐足,低頭看看她懷裡的那隻貓,又望著坐在窗台上的我。
我心中開始瀰漫著不祥的預感。
「姊姊──」
糟糕,桃香的聲音在停頓,而且帶著些許遲疑。和之前把她所聽到的話立刻完整地說出來是不同的方式。
我背後的寒毛又豎了起來。
「斑斑說,姊姊不相信斑斑會說話?」
「咦?斑斑這樣說?」
我的內心又爆出一連串的髒話。這隻貓果然邪門得很!居然連我自己的妄想都知道,這不是鬼附身的玩偶又是什麼?
「嗯。斑斑還說,姊姊希望把牠丟掉!」
桃香突然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將那隻該死的布娃娃抱得緊緊地,我好希望它的頭就這樣被勒斷。
它那對鑲在黃玉眸色內的細長瞳孔似乎正用勝利的陰險表情盯著我,我渾身發冷,又咒罵了它一聲。
桃香突然帶著驚懼的表情將懷中的布偶抱到側邊不讓我看見,後退了三大步指著我大喊著:
「姊姊!姊姊居然罵斑斑是混帳!嗚嗚嗚嗚……桃香要跟姊姊絕交!」
她併出巨聲哭喊跑進客廳,而我則是愣在原地不動,全身的溫度彷彿隨著桃香的奔離一齊散去,冷汗也從髮際滲出來沿著臉的線條滴下。
……它怎麼知道我剛剛罵的是混帳?
自從上次的混帳事件後,桃香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
每次看到我都是抱著那隻玩偶閃得遠遠的,這時那隻貓就會用一副戰勝的邪惡表情望著我。桃香一臉嫌惡恐懼交雜的表情還讓母親以為我虐待妹妹。
其實我想虐待的是那隻每次都用賤臉看著我的鬼娃娃。我忍不住在內心嘟噥著。
我不懂到底是我們家的人八字都太重,還是那隻貓只對我有敵意;抑或是我的精神其實早有問題了。
其實我不止一次在深夜時看到那對太過有神的貓瞳駐在門口盯著床上的我瞧。我將之歸類為上述第三者,好死不死最近剛聽到上屆學姊因為壓力過大而產生幻象的事情,基於怕我自己在學校一邊喊著「灰斑這隻死貓!」然後昏死的不堪模樣會成為當屆大笑話之一,所以我背著家人去看了精神科。
醫生只是用非常平淡的語調問了我有關那些幻覺的問題,然後開了些輕微的抗憂鬱藥物給我,跟我稍微解釋了一下副作用的影響,拍拍我的肩膀叫我生活放輕鬆一點,高中壓力真的沒有那麼大的。
其實我覺得自己正常到一個不行,甚至沒有什麼可以稱得上是憂鬱的心情(那隻該死的布偶除外)。但我明白一個道理:
說自己正常的人,通常都是不正常的那一份子。
對此我保持中立的態度。
我回到家,桃香還在上學,母親和父親還在工作。只有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裡呼吸著。
很稀奇地,我在沙發上見著了那隻邪惡無比的貓咪布偶。
桃香沒有把它帶去學校。這是件不平常的事情,但我無心管那麼多。
我帶著滿肚子的怨氣及兇狠無比的眼神瞪著那隻以高雅的姿勢坐在沙發上的布偶。
「看什麼看?你這隻死不要臉、邪惡無比、噁心至極、笑得超賤的鬼貓咪!我管你是誰派來怪力亂神的,能趕快離開我家就快滾!看到你我的心情就差到爆掉!」
帶著憤恨的心情我狠狠地踹了一下沙發,客廳響起椅腳摩擦地板的尖銳聲響。
這一連串抱怨結束之後,我突然瞠大眼全身如同觸電般顫抖──
從小我便是個不會將自己的心情以非常明顯的方式表現在動作或表情上的人。
例如破壞東西這樣的事情。罵髒話也是極少罵出口來。
那現在的我……在做什麼?
為什麼我會對一隻布偶失控?
眼神又不小心對到那兩只嵌在黃瞳中的黑色紡綞,血管裡頭流竄的血液似乎被那陰冷詭異的目光給冰凍了起來。
全身動彈不得,那由黑線縫成似笑非笑的嘴巴似乎上揚了些。
我以為我看錯了。揉揉眼,覺得是正氣在心頭上所以產生了幻覺,正當要穿過客廳回房間時──
那隻原本以高貴坐姿坐在沙發上的條紋貓突然翹起屁股伸了個大懶腰。
我完全嚇得怔在原地,看著那隻伸完懶腰的布偶將炯炯有神的雙眼緩緩凜向我。
「灰灰灰灰灰、灰斑?」
有些慵懶與不屑的神色閃過它的雙眼。
「焉,是汝呀?」
灰斑的聲音是有些接近少年變聲期那種獨特的嗓音,它說著有些接近古語的語言,極具特色與魅力的聲線卻同眼神帶著一樣的表情。
我保持沉默怒視著它,灰斑就像真的貓咪一樣,以非常優雅且靜寂的美麗拋物線落到地板上,它緩步至我面前五步左右的距離再度坐下。
「怎麼,對俺的成見還是很大?」
「我對你俺來焉去的確是有很大的成見。」
忍不住反駁它一下,我想確認一下這不是我的幻覺。
「不止此唄?」
「當然不止,你清楚得很。」
「焉。」
灰斑那由黑線縫成的嘴巴也打開了,它伸出看似與真貓相去不遠的柔軟粉紅色舌頭舔著腳掌。
「你說的『焉』表達的意思可真多啊。」
我努力地想讓我自己保持清醒。這是幻覺,所以不要上當。
「汝為何非得要俺走?」
「我想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的聲音逐漸冰冷,凝視眼前悠閒卻依舊帶著「瞧不起我」這樣感覺的貓咪舔著腳掌,我發現開玩笑只是自取其辱。
「俺暸的。」
灰斑原本還帶些懶洋洋的嗓音也降低了溫度,聽見灰斑如此一說,我的身體隨之一震──
「汝不要小看俺。俺可是什麼都知曉的,關於俺的同族。」
同族、同族、同族、同族、同族、同族──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
我意識突然一片模糊,彷彿有著數千百萬的炸彈轟炸著我的理智,原本在心裡築起的一道高牆似乎正開始瓦解──
它知道、它知道、它知道、它知道、它知道、它知道、它知道……
它怎麼知道的?
它根本不該繼續留在這裡。
──不該留在這裡。
「給我消失……」
「姊姊?」
桃香的聲音突然從我的背後傳來,原本脫軌的思緒立刻隨著那稚嫩的嗓音回到現實裡,我下意識定神一看地上:
沒有。
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沒有任何東西。
沒有那隻該死的布偶。
面露驚嚇神情的我旋過身,望見駐在門口的桃香,和那隻還好好坐在沙發上的灰斑。
桃香一臉疑惑、歪著頭注視我,灰斑的嘴巴還是一條正常的黑線,也還是維持著沒有伸懶腰前的優雅坐姿。
幻覺嗎?
不對呀,我記得很清楚灰斑那有些磁性的聲音,和它所說的夾雜古語和現代語的詭異語法……
幻覺會出現如此多樣性的文化嗎?
桃香有些擔心的表情望向我,我努力對她撐起笑容趕緊奔回房間。
我抓起醫師開的一星期抗憂鬱藥物一口吞掉了三天份。
我去複診了。
我告訴醫生那天我跟灰斑對話的情形,但他唯一的表情就是挑挑眉毛,繼續在鍵盤上飛速地打著字。他還問了我副作用的事情,這時我才想起來我完全沒有注意到負作用對我造成了什麼影響,這幾天以來從沒發生過反胃、頭暈的現象。
結果就是我拿到了再一星期份的藥量。
醫生說我的壓力依舊太大,所以幻覺才會加重。
他的要求顯然是:吃完藥之後就該給我好起來,不要再回來了。
你以為我願意繼續看到那該死的貓咪嗎?
我可是被那隻貓折磨個半死!
這次我乖乖照著醫師的指示吃藥,然後帶著我吃完藥就會好的心情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每一天──
但顯然我錯得離譜。
請假去複診那天下午我回到家,再度望見那很該死的灰白色背影以像是被棄置的狀態躺在客廳角落。為什麼桃香總是選在我請假的時刻把這死貓丟在家裡?
望著那有些孤獨的背影,心底深處萌發出一個念頭:
就這樣把它丟掉吧!
緩步向它走去,下意識將自己的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彷若擔心被它聽到似地,當我正要從背後抓起它時──
「焉,汝等在啊。」
我往後跳的距離要不是有牆壁擋住不然絕對直接墜樓而死。
「死貓,不要假死又突然復活!」
「那是汝心虛,俺可是剛睡醒就感覺到背後有危機才如此驚覺的咧。」
除了邪門我真的找不到第二個適當的形容詞了。
「丟掉?並非如此容易啊。」
溫暖和煦的空間唰地瞬時結凍。
它再度察覺到了我的想法。
怎麼辦到的?灰斑會說話我認定它是幻覺,那為什麼它又可以感應到我的思考?
憂鬱量表、壓力指數表、幻覺測定表等等有的沒的測試我通通都是正常的數值,雖然壓力數值是有高出正常值一點。
「怎麼,知道的?」
強壓下我的慌亂發出疑問,但恐懼的顫抖字句依舊遵循生物本能逸出我的唇邊。
「噫,諒俺無法告知。」
沒輒,它不說我也不可能逼供拷問,布偶身還能有什麼痛楚可言?
「焉,要不讓咱們好好相處試試?」
正常人的想法應該都是這很有問題吧?叫我,一個正常高中生和一個在自己腦中形成的幻覺好好相處?
「灰斑,你好好想想,你只是我製造出來的一個幻覺,和你好好相處?這世界並不能接受一個神經病對一個玩偶自言自語,這樣我只會被貼上標籤!為了我的未來著想,你好好思考吧!」
我以為我一番發「貓」深省的話與會對它產生效用。誰知,灰斑連思考的時間都不留便接著我的話出口:
「此為能力,一種幼子都具備的能力。只是隨著時間如此倉促地過,那能力也隨之消逝了。」
「如今同汝這年紀的毛頭都不願再與玩偶們對話,眾位神靈也只好回歸天界等待下個願與祂們的宿體對話的純潔幼子,告知他們這世界如此地奧妙、如此地淵博。」
「那我應該也不是什麼純潔幼子了吧?講白一點,我並不相信『你現在在和我說話』這件事情是個『事實』,我真心認為這是我的幻覺;因為壓力過大而產生的幻覺。這樣解釋夠清楚了嗎?既然沒事了就趕快滾天上吧!」
完全不能理解灰斑為什麼要找上我來當那個倒楣的精神病!
「當然有事兒,需要汝大力配合吶。」
它的眼眸閃爍著不祥的光芒,我連是什麼事都不敢問,連忙抓起它就是往陽台的方向扔。
它卻立刻以貓本身就具備的反應旋了個身漂亮地落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我衝來,我立刻抱起頭尖叫:
「呀啊啊啊啊啊──」
什麼事也沒發生。
灰斑在我的腳邊磨蹭著,我甚至感覺得出來它正發出咕嚕嚕嚕的聲音來表達它想撒嬌的意願。
不,再怎麼樣它只是個布偶。
只是個布偶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再度拎起它的後頸,準備一鼓作氣就這樣丟下陽台時──
「姊姊?」
又是桃香。我的好妹妹啊……
「這個,還妳。下次不要再把它丟在客廳了!」
我作勢將那隻布偶放進桃香懷裡,只見桃香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緩緩道:
「姊姊,我今天沒有要帶斑斑出門的。它原本一直都在我的房間裡唷?」
我僵在原地。
那為什麼我回來時卻是看到它在客廳沙發上?
這次不是幻覺了。因為現在灰斑的確是經由我的手落在桃香手上,我沒有走進桃香房間把它拿出來、父母更不可能隨意拿著布偶到處走。唯一的可能只剩下……是這隻布偶自己走出來的。
它、自、己、走、出、來、的。
這是事實。我無法否認的、啞口無言的事實。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瞠大眼望著桃香懷裡的灰斑,牠黑線縫製的嘴巴裂了開來,不可思議地以我看得懂的唇語說道:
「晚、上、去、找、妳。」
閉上眼甩甩頭,定神再度仔細看,灰斑的嘴巴的確還是緊閉的。
我乾笑了幾聲,黑線縫製的嘴巴怎麼可能打開?
隨意安撫了一下桃香,我依舊逃進了房間裡。
正打算要服藥時,伸進書包夾層的手卻摸不到任何紙袋的觸感。
「咦?」
我把整個書包翻過來,所有的書散落一地,還是沒看到我的藥袋。
藥袋不見了。
我不知道從下午到晚上的這段時間是怎麼度過的。我知道沒有吃藥的我非常焦躁,焦躁到自動筆筆芯不知道已經被我弄斷多少根了。
眼前的數學公式完全放不下腦袋。
我更是神經質地刻下兩三個數字就要抬一下頭望望門外,我怕我的幻覺又會因此發作。
那句「晚上來找妳」讓我膽顫心驚,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讓我從椅子上跳起來。
該死的貓咪。
“啪!”的一聲,筆芯又被我折斷了。
「焉,俺可是花了好大番功夫才逃離小丫頭的視線,門還是闔上吧?」
不等我同意,灰斑進門時自動將門用腳掌帶上了。
……好隻聰明的貓。
我整個人僵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灰斑一臉輕鬆地躍上我的書桌,這時的牠看起來實在太過真實,讓我開始懷疑起「幻覺」的真實性。
太逼真了。
就算是幻覺也太真實了。現在眼前的牠是隻貓,是隻怎麼看都很正常的貓。
牠趴在我的桌上輕瞇雙眼,對我來說也好,別看到牠那對我來說壓迫感過大的瞳孔至少可以減輕點我的壓力。
灰斑突然瞅了我一眼,慵懶的變聲期嗓音有些弔詭地道:
「小姑娘,汝的藥囊掉了唄?」
……藥囊?呃……啊啊,不會是藥袋吧?
「對,剛剛要吃藥的時候發現不見了。」
「甭吃那沒幫助的東西了。哪只會阻斷與所有生物的對話。」
「我還要跟誰對話?住你隔壁的小鱷鱷嗎?」
灰斑在桃香床頭的位置隔壁是隻鱷魚布偶。桃香說它們是鄰居,所以老是跟我說小鱷鱷喜歡找灰斑串門子。
「那隻鱷魚才去死,不跟它說話也無所謂。俺的意思是,汝會再也無法看見這世界的原貌。」
世界的原貌是布偶會說話?好瘋狂的世界。
灰斑的眼神閃過一絲威脅的意味,顯然牠聽到了。雖然我不知道牠到底怎麼聽到的。
「此題,汝不會算吧。」
灰斑突然伸出毛茸茸的腳掌拍在我的作業簿上,你跳題跳太大了這位先生。
「嗯,的確是不會。」
「如此簡單,圖倒置看著。」
我居然照著一隻布偶說的話做了,而且──
「啊,就是這樣算的喔?」
灰斑點頭,我銹了很久的腦袋總算又動了起來,所有假性遺忘的的算式又跑回腦中套進這張圖裡,不一會兒便解出了答案。
「下一題是差不多的方式。」
灰斑僅僅瞟了一眼便這樣告訴我,而答案的確是以同樣的方式解出來了。
「灰──」
「繼續算吶。」
牠完全不給我機會發問,只是逼我繼續算著惱人的題目。牠一眼就能看出來我的問題在哪裡,還可以知道我是不是少背了公式,也會順便告訴我。
也許不盡愉快而且詭異,但是我真的因此和灰斑熱絡了起來。
不過牠不再給我機會發問了。
灰斑開始在我單獨和牠相處時和我聊天。聊的話題各式各樣,就連我選擇忽略的政治都可以和我聊上點心得。
其實我心裡矛盾得很,我很痛恨牠,但同時對於牠如此地博學多聞感到欽佩。
但我也很清楚,那股莫名的排斥及厭惡感正隨著牠的友好逐漸地減少著。因為牠也不再提起那個「俺都知道的」關鍵字。而且自從灰斑開始說話後,牠的眼神柔和許多,雖然我對紡綞狀的瞳孔還是帶著強烈的恐懼與逃避感。
我反而開始多了一份猜疑,不知道牠何時又會冒出那句「俺都知道的」。
順帶一提,桃香和我和好了。我根本性地懷疑是因為我也開始和玩偶自言自語了。
我的心底深處萌發出一個想法:
也許,就這樣繼續和灰斑相處下去也挺不錯的。
至少可以保證牠在的時候,我的數學都不會被當。
桃香已經不會帶灰斑去學校了,因為她說想讓我和灰斑培養感情。
其實我和灰斑的感情真的越來越好了,晚上的時候灰斑都會跑來我房間陪我一起挑燈夜戰。
有時候母親經過都會開門進來問我一下「妳還好嗎?」、「要不要睡覺了?」之類的話,但我總是露出笑容對母親說:「沒事,我念完這邊就去睡。」
母親擔憂的面容好像欲言又止。
但在她似乎有些惶恐的神色掃視過我的四周,接著擠出勉強且有些驚恐的微笑後,她還是會把門關起來。
我和灰斑在此時會對望一眼,然後繼續在浩瀚的學海中載浮載沉。
這天我回到家,一如往常地看見了以優雅的姿態坐在沙發上的灰斑。
「灰斑啊,我今天及格啦!真是多虧你昨天的惡補了……」
「何,不謝俺了。」
灰斑不是像平常一樣開我玩笑「俺可是聰明得連你們那個愛什麼坦的都比不上的咧!」,反而是用了完全不符合牠的風格那樣異常的謙遜。
黃銅色的雙眼閃過了我久違的銳利。
「俺花了這般長時間取悅汝,現在可終能報復了。」
「灰……斑?」
我的聲線混入一絲顫抖,牠跳下沙發,如同第一次會面般地走到我面前。
「俺都知道。」
全身隨著那語句打著顫,又是那句令我打從心底畏懼的話語。
「汝的罪過,虐殺了同族的罪孽。」
我像是石化般定在原地,某些我遺忘很久的記憶回流到意識中──是我曾經強制遺忘的記憶。
那年我九歲。
在家裡附近有一群玩伴,我們常在放學後一起去玩。
那天我們在河堤下發現了一隻跛腳的貓咪,帶頭的小朋友提議今天的遊戲素材就是牠,那時的我雖然害怕得不得了,但還是強作鎮定和他們一起走下河堤。
提議的那人拾起岸邊的一支木棍,其他人則空手向前走去。
我則怔在原地動也不敢動,一股極度不安的想法充斥在腦海裡,彷彿結成塊的空氣堵塞了我的胸腔與呼吸道。
不要──
違背了我內心的吶喊,帶頭的少年用木棍打斷了貓咪的另一隻腳,我聽到來自地獄的淒厲哀號,痛徹心扉地……止住淚,現在哭就會被他們發現的,發現妳不是和他們同夥的……
其他沒有武器的人開始對那隻貓拳打腳踢,牠只是一隻貓!不要那樣做!牠只是不小心扭到腳了!牠沒有妨礙到你們!住手……
再也無法忍受的我開始乾嘔,而我正聽到有人的鞋子踢上貓咪的腹部,貓發出忍不住的嗚咽慘叫,對不起,我救不了你……我開始嘔出胃液,鼻腔充斥著難聞的酸味。
「喂,妳怎樣啊?不玩嗎?」
其中一人注意到我的狀況轉頭過來問我,他顯然對我嘔出來的胃液有很大的疑問。
我趕緊搖搖頭立刻抱頭蹲下,完全沒有力氣逃跑,全身虛脫得像是剛跑完三圈地球,而眼前出現的是煉獄的景象。
貓幾乎半死不活的狀態在發出最後幾聲殘嚎。要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有多精力旺盛,更要害怕的是他們對於活生生的生物沒什麼觀念,會動的東西都想捏爆看看會有什麼東西噴出來。
我用力闔上眼皮,試著想離開這裡。身體離不開最少靈魂得走,我只覺得好危險,這裡充滿了獵殺的氣氛,靈魂會被扼殺掉的,我無法忍受……
「喂!睜開眼睛!」
我感覺到面前那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識睜開了眼睛──
「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我眼前的,是那隻只剩最後一口鼻息的貓。滿身是傷,我猜內臟都被踢破了吧?眼眶和嘴邊美麗的毛被血跡渲染上猩紅,炯炯有神的瞳孔也失去光采,牠以極度受傷的表情瞟了我一眼,然後絕望。
「嘿嘿嘿嘿嘿。」
拿著木棍那個人抓起我的手,握住他手上的棍子,然後朝貓的頭痛下最後一擊。
真的是最後一擊了。
最後我眼前的是一片血紅,燦爛妖艷的紅,而被它吞噬之前最後一個印象就是我發狂怒吼著奪過木棍朝我所能碰觸的所有地方猛力揮去。
我全身打從腳底發冷暈眩著。
鼓起極大的勇氣微啟雙眼,我窺向灰斑。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記憶回來了。很完整地回來了。
我害怕灰斑的眼睛,是因為牠的瞳色,和那隻在我眼前被凌虐致死的貓一樣,眼神也是彷若要燒穿人般地銳利。
毛色也是一樣的灰白相間。
「想起了?」
變聲期的嗓音極度冰冷。我猶如被丟進冰水裡般不斷劇烈顫抖。
「不要再提起來了!那不是我的錯!不是我害死你的!我知道我沒辦法救你所以我很自責,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不是我的錯啊!怎麼樣你才會放過我啊……對不起啊……」
我擠盡全身的力量哭吼著,我痛恨那時候的自己:無知、沒有勇氣、窩囊。所以我選擇把那時的自己掩埋起來,對我的將來最少好過一點。一直抱持著這種想法的我還是沒有辦法從那時製造出來的罪惡深淵中脫離。
沒想到……現在居然由一隻布偶(也可能是幻覺)來喚醒這段我塵封的記憶。世事難預料,但是也許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期望有人能夠責罰我的。
因為錯的人是我;該受到懲罰的是我。
灰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痛哭失聲並不斷地道歉。
「會有報應的,因果循環。俺以為汝早些時日便發現不對頭了,熟知原來汝如此駑鈍沒察覺俺在字句裡隱含的意義。」
實際上我的確在害怕面對現實,不想面對這樣的記憶帶來的後果。但覺得不接受任何譴責卻又似乎愧對良心,我隱隱可以窺見放過這次機會的話,我以後的人生大概永遠和罪惡感脫離不了關係。
灰斑不斷地挖掘我的傷口將它攤在陽光下,好痛、好痛,真的好痛──但是卻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確是在幫助我。
那報應就來吧。這是應該的、這是我應得的。
這樣的想法甫現在我腦海時,灰斑一個躍身向我的視線前來,瞬間放大的銳利瞳孔衝進我的視神經,而我的五感頓時一片黑暗,如此昏厥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桃香正跪在我身邊,一臉好奇地望著我。
「姊姊,為什麼要睡在客廳地板上?」
我沒辦法回答她,我的臉上的確還留著淚痕,但我環視過四周了,完全沒看到灰白色的貓型玩偶身影印在我的視網膜上。
「桃香,妳把斑斑收起來了嗎?」
我撫著額頭問道,太陽穴猛烈地跳動著,剛剛發生的一切完全不像是幻覺,但在我眼前的……我已經快要無法判斷這一切了。
桃香突然投以我疑惑的神色。
「姊姊,什麼是『斑斑』?」
我的腦中彷彿有顆原子彈爆炸了。
「呃,就是小遙送給妳的那隻灰白色貓咪布偶呀,眼睛是很漂亮的黃色喔,毛也很好摸,妳不是都讓牠住在小鱷鱷隔壁嗎?」
「姊姊,小鱷鱷隔壁現在是白熊熊喔,不是什麼貓咪斑斑。桃香從來沒有收過貓咪布偶的禮物喔。」
原子彈似乎轟掉了我腦中所有迴路。
「那,桃香有沒有貓咪的布偶?現在有沒有?」
桃香很仔細地想了又想,一個一個用手指點名算起數來,然後給我的答案是猛力的搖頭。
「桃香沒有貓咪布偶。」
腦海裡什麼都沒有了,一片空白。
那我這些天以來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困擾著?
我的數學成績到底是麼過關的?
是誰……
灰白色的身影在我的腦中不是幻覺。我承認了牠,早就不是幻覺了……
不是幻覺……
「姊姊?」
桃香喚了我一聲,我沒有回答她。抱著頭,我努力思索這些日子以來我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
「姊姊,不要再對桌子說話了好不好?桃香看到都好害怕,不要再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好不好?桃香陪妳說話,所以、所以……」
她的表情很難過,強忍著這股悲傷在勸告我。
但、但是……
我從來就沒有對桌子說過話,也從來就沒有自言自語的習慣。
「晚、晚上的時候,姊姊可不可以不要再對課本說話、問空氣問題了?真、真的好害怕……姊姊……」
桃香的眼眶盈滿淚水,顯然她真的很害怕,居然一想到就哭了。而我也怔在原地完全無法意會過來。
我不是對課本說話也不是問空氣問題,我是在問灰斑問題、在跟灰斑說話。
然而桃香的記憶卻沒有灰斑這隻貓,完全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影像。
「媽媽也很擔心的……姊姊可不可以恢復正常?桃香、桃香會陪妳說話的,所以、所以……呀哇啊啊啊啊──」
她嚎啕大哭了起來,我趕緊將她摟進懷裡安慰她,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母親也很擔心?擔心我的狀況嗎?還是說……
灰斑真的是我的幻覺?
那我的數學成績怎麼解釋?
我前幾天和桃香的吵架又是怎麼回事?
「桃香乖……姊姊問妳,妳前幾天有沒有和我吵架?」
桃香一邊抽噎著聲音一邊回答我:
「沒有……桃香討厭和姊姊吵架。姊姊很好,不會對桃香很壞,所以桃香不會和姊姊吵架的。當然前幾天也不會和姊姊吵架……」
她吸了鼻子繼續說道:
「可是、可是,姊姊前幾天好奇怪,都不和桃香說話,回來的時候也是看到姊姊踹了沙發……對地板生氣地大吼……桃香真的好害怕……」
我的記憶回朔到那時第一次見著灰斑的景象。原來從我不小心表達出情感的時候桃香就在門口了嗎?
虐待貓咪致死的事情桃香並不知道。除了我那時因為用棍棒打傷了同伴,對方家長要求賠償,父母也問過我怎麼回事,而我解釋完了之後父母也說不是我的錯,安慰完我之後做了賠償,告訴我以後多注意一點。只是這樣而已。
然而這卻是我一輩子的心理創傷。
我選擇把傷口埋起來,開始隱藏我自己也是從那時就有的行為,所有人都不知道我這樣的舉動,包含父母。
父母不疑有他,相信了我的說詞也從沒追問過任何事情。
從那時開始我便好好地隱藏了自己真正的樣貌:那個心早已風化碎裂為粉塵的自己。
但是我遇到了灰斑。雖然我依舊害怕著牠的紡錘瞳孔……但是真要說的話,我是喜歡這隻貓的。
牠讓我面對了自己最不想再挖開傷口,讓我正視這個問題。
我沒有救牠是我的錯,所以自然會有報應的。聽起來這是個很令人畏懼的結果,但總比一輩子都生活在陰影中好多了。
灰斑,謝謝你。
我抱著哭泣的桃香,安心地瞇上還是淚霧矇矓的眼。
在視線進入黑暗之前,我瞬時覺得有道黃銅色的銳利光芒參雜在一片灰白之間閃過眼角。
「喵。」
「姊姊,妳剛剛有聽到一聲貓叫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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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近期完成的最喜歡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