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段落:
從死亡邊緣重新感受到生命的瞬間,我確實感覺到了欣喜的情緒,但那樣的喜悅甚至沒有在我心底留上十幾秒。清醒之後,反而是「為什麼我還活著?」這樣的失落感,在我的心裡縈繞了更長久的時間。
意識回到身體的實感,伴隨著各種刺痛和疲倦的沉重感折磨著我。
活下來,是件美好的事。
但活著對我而言,那份屬於生命的重量,卻讓我覺得呼吸困難。
我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透過窗戶許久未見的朝陽耀眼得讓我感到一陣不適應,不由得瞇起了眼睛,並伸出手遮擋住外來的光線。
既沒有辦法睡去,卻也不想起來。
其實仔細思考,他們將我的行為舉止視為被邪祟所附身蠱惑,似乎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在那段時間裡,我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會那麼做,直到現在冷靜下來以後,卻發現自己彷彿失去了記憶一般,變得殘缺模糊。
想想在弟弟過世以後,我的思緒便始終陷入在混亂中。
不……從更早之前,當我忘記那些笑和哭泣的容顏時候,我的思緒就從來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方向,只是在眾人的期望中被賦予了虛假的方向而已。
我想怎麼做?我能怎麼做?
雖然在旁人的眼裡,那是連煩惱都沒有意義的事。
『妳被驅逐了。』
從此以後,我所做的一切,與他們再無關連。我的死活,甚至變成了倒在嚴寒冬雪中的一軀凍骨,他們也都會不聞不問。對整個家族而言,我違背咒術師的諸多叛逆行為,還有違背他們期望的事情,到最後成為了他們放棄我的決定。
原來人要放棄一件事物,也能夠那麼輕易徹底,我想著。
不……或許正因為人,所以才能那麼簡單的放棄一些事物吧?
我沒有思考自己的父母是不是也會為我被驅離咒術師家系的事情感到憂心也許我的確做了很對不起他們的事,對不起了他們賦予給我的生命,也同樣對不起他們對我的期待。
十數年如同提線傀儡般的生活,終究是讓我失去了一些身為人的基本能力。曾經備受呵護的女孩,從此之後只能依靠自己一人活下去,只要想到這個,我的心中總有種踏不到底的畏懼感。
像這樣醒來之後,還能夠躺在床上,而不是被棄置路邊的地面,或許就是他們能夠對我最後的仁慈了吧?
我並不會奢求得更多。
這麼多年時間裡,就算沒有刻意招惹誰,我也從來沒有跟誰親近過。就算要就此忘記我的所有事物,對他們來說可能也不過是瞬間的事情。
這樣的結果,對他們、對我來說,說不定相對顯得輕鬆。
被施予咒術的符咒飄浮到了我的面前,看來相當缺乏實感。
『家主大人在把你流放前,想再和妳談些事情。』
……
沉默幾許,我才用手握起那張符咒,看著符咒在自己的手中,宣告完成了被交付的命令般,化作灰燼消失無蹤。現在就連符咒消失的這些事情,對我而言都像是會觸動某些心中思緒似的。
冰冷的泉水澆灌從頭頂而下濡濕了我身上的單衣和全身,完成我在這個地方最後一次淨身的動作。在已經微涼的氣溫中,被水帶走的體溫使我身體不斷打起哆嗦,感覺並不是那麼舒服。
又或者,在那微微的顫抖中,也混著幾許害怕的心情呢?
我受允正坐在了家主的正前方,似乎因為家主的要求,周圍的所有人都被要求離開這個區域,只留下了我和他兩人獨自坐在房中。
爐中燒著的滾水,新泡成的熱茶,還在氤氳冒著氣。草蓆鋪蓋的地面,那種還殘餘著淡淡新綠的氣味,讓我的心情顯得穩定許多。
「身體的狀況如何?」直到見到我用雙手穩穩捧住了杯子,家主才放開了手。
「……不算好。」
我的視線盯著杯裡轉著圈的殘餘茶渣,淡淡說道。
「是嗎……」
因為是面對面的關係,我很容易感受到家主大人的視線,那感覺讓我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稍微轉動瞳孔,在回應和游移間顯得尷尬。
「我挺喜歡妳的眼睛。」
噗!
才剛入口的熱茶直接燙著了我的舌頭,就這麼連還沒有喝下的茶噴了出來。喜……喜歡是什麼意思!?
「這麼容易動搖,果然還是年輕人啊。」家主呵呵一笑像是惡作劇成功般露出了得意的淺笑,然後伸出指尖輕觸了我閉上的左眼。「這雙眼睛,能看到那些常人所沒有辦法見到的事物,無論是好的……還是那些不令人喜歡的事物。」
……
我並沒有撥開家主大人的手,只是悄然閉上另一隻眼。
「不過,妳決定閉上兩眼。什麼都不去看,什麼都不去想,就這樣拒絕了所有的事物,甚至也放棄傾聽祂們的聲音,這就是妳的選擇,不是嗎?」
我不否認,正確來說……是不能夠否認。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我能夠和普通咒術師那樣,只是很普通的借助那些靈魂的存在,只是恣意使用屬於自己的力量的話,很多事情是不是都會顯得輕鬆許多?既不會感覺到徬徨,也不會因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
「那麼,你,也看得見嗎?」
他微笑看著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平靜地說:
「那不是我的天賦,是屬於妳的,特別的事物。」
「那又如何……這樣又能夠怎麼了嗎?你又懂我什麼嗎?祂們的事情又跟我有什麼關係了?為什麼我要去關心祂們的事情不可?本來祂們就是已經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執念,不是嗎?」
我冷冷諷刺著。
可是,家主只是露出了和我截然不同的笑容。
「換作是那個孩子的話,妳也會說出這樣的答案嗎?」
……
……
吞回的話語,變成了欲言又止的酸楚,化為了漫長的沉默。
如果是家主大人的話,如果是這個現今幾乎處於咒術師頂點的男人的話,他又會怎麼看待那些事物呢?老實說我很害怕,很害怕這個問題背後的答案。但是那樣的未知,卻也同時不由得讓我抱持著某種期待。
那轉身而逝的背影,最後什麼也沒有留下來。
連同自己堅信的價值觀,還有自己認為重要的責任,全部都……
「家主大人,我想問一個問題……那是關於我的弟弟的,那個因為自己力量不足仍為了嘗試幫助徘徊靈魂們而死去的咒術師的一個重要問題。在你的觀點裡,是不是也覺得他的所作所為,是毫無意義,而且愚蠢至極呢?」
低下的頭,意味著自己的迷惘和畏懼,還有示弱。
為什麼我會在這個時候和家主大人詢問這件事情呢,或許是因為想要從他的口中聽到一些不同的回答,或許是希望就算自我安慰也好,只要能夠聽到至少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他的意念的話,或許我能夠就此釋懷。
就算……那並不是真的,也無所謂。
我不敢說自己的眼中沒有透露出任何期望的心情,就算連我也都覺得那種抱持期待的心理和自己的形象並不相符。
我只是等待著,等待著他的回答,露出了忖度不安的表情。
「確實,是很愚蠢的行為。」
然而……卻連這個期望……都沒有辦法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