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路上兜了幾個圈後,那台黑色的福特小轎車選擇停在立達大樓一側的街道上。
傍晚時分,從狹窄的車窗內看去,夕陽的餘暉多多少少被面前的高樓們遮掩了,放眼望去,只能從夕陽在密密疊疊的高樓遮掩間露出的金黃,想像高樓後頭的夕陽本來的樣子。
這台小轎車的駕駛正是郭維。
郭維自己的車進廠保養,這是臨時跟朋友借來的車,開起來有點不太順手,於是郭維早了點出發。
花了些時間好不容易將車停好的郭維,他看了眼手錶。
才五點,離若芯下班還有半個小時。
今天是他跟若芯約好要去婚顧公司的日子,他依照約定來接若芯下班。
他將冷氣轉小了點,打開車用音響,他在屏幕上選了首歌,音樂隨著他的指節點下播放鍵後流竄而出。
他將音樂調到他能夠承受的最大程度,整台車隨著音樂的節奏彷彿要震動起來。
跟著他將狹小的駕駛座用控制桿調整的寬敞一點,並調整了靠背,郭維躺了下來,閉上雙眼,讓整個人置身於音樂帶來的衝撞之中。
「Love, I have wounds…」(愛人,我的舊傷依然…)
「Only you can mend…」(那是只有妳可以撫平的傷口…)
「You can mend…」(只有妳能消弭這傷痛…)
「I guess that's love…」(我猜這就是愛情吧…)
他聽著音響裡的歌手用沙啞帶著警醒的嗓音,配合著逐漸加重的節奏,用聲嘶力竭的吶喊,吼叫出彷彿痛苦不堪又難以抗拒的感受,他在這樣的吼叫聲中放鬆了下來。
從郭維有記憶以來,他便不是個可以放鬆度日的人,身為獨子的他,他的人生,在他母親的期待之下成形。而在他的父親離世之後,母親這樣的期待變成了箝制,刻畫出郭維人生的模樣,形塑了郭維對未來的想像。
那樣悲哀且不快樂的沉重日子,一直伴隨到他上大學的第二年,那年系上開始抽外校的學伴,他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若芯。
認識了那個他這生中最簡單、善良,沒有心眼的女孩。
那樣的女孩,逐漸成熟而成為女人,逐漸的成為可以擔任他妻子這個職務的女子。
一年半前跟若芯求婚的那個晚上,他確實是誠心誠意的希望若芯成為他的妻子,因為這麼多年來的交往,他清楚若芯始終保有著她善良的天性,而那樣的天性讓他可以信賴她成為他的妻子。
郭維很清楚,他的妻子只能有一人,而愛情,如果他有,也只能給一人。
他已經選擇給了若芯。
於是前幾天若芯在他家門外甩開他的手,甚至大膽的質問他是不是不想結婚時,著實像把火苗丟進汽油裡一般,瞬間點燃他心中熊熊的怒火。
他要跟若芯結婚,這是多麼具體且神聖的承諾,他如果願意給出這樣的承諾,他是多麼的需要若芯,難道若芯不知道嗎?
難道這麼多年的感情,若芯還不能了解他的心意嗎?
即使當面對若芯說過,私下又傳了許多訊息給若芯,要她理解這件事情。
但郭維還是不懂,不懂若芯為何不明白這鮮明至極的事實,為何要犯下這樣愚蠢的錯誤。
是的,他不懂。
還好隔天若芯就約了他出來吃飯,那頓午飯之間,若芯很認認真真的跟他道了歉,跟他解釋她對他產生的誤會,至於誤會的原因是什麼,不過就是女孩子家那些無聊的不安或者是擔心之類的。
只為了少打幾通電話、少見幾次面便產生這樣的不安,沒想到善解人意如若芯也會犯下這樣愚蠢的錯誤,這是郭維比較驚訝的部分。
不過至少若芯誠誠懇懇的跟他道歉了,並懂得檢討自己,這樣的若芯,要成為他的妻子,也堪足矣。
躺在駕駛座椅上的郭維,滿腦子盡是這些胡亂的思緒。跟著他又想到明天就是公司這一季的晉升會議,想到這半年來的努力就是為了明天,想到明天的此時他就可以以副理的頭銜跟若芯好好慶祝,他的嘴邊不經揚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從駕駛座的窗外可以清楚的看見立達側門的他,雖然已經傳了訊息要若芯來側門找他,但就怕若芯找不著他,他的眼角還是不時的瞄向車窗外。
只是五點半一到,還沒看到若芯,郭維倒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看見Tony柏穿過自己面前的馬路走到立達大樓的側門,還不時的四下張望,懷裡抱著的似乎是一只牛皮紙袋。
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難得看到Tony柏如此的神色緊張,於是他不免留下了印象。
當十分鐘後,若芯快步跑上車時,他不假思索的便詢問若芯。
「我剛剛看到Tony柏他走進你們公司,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是妳很好的朋友吧?等我這陣子忙完,我們約個時間一起吃飯?」
但若芯聽見郭維這麼說時,她因跑步而微微泛紅的臉蛋卻露出了藏不住的驚訝。
「…你說,你看到Tony柏?」若芯問著,感覺上似乎不太相信。
「Tony柏沒換造型吧,我剛剛看到的人,他理著小平頭,還穿著他常穿的那件黑色夾克。」郭維說著,從後頭的座椅拿了瓶礦泉水,遞給若芯。
「…嗯,他今天下午走的時候,的確是這個打扮沒錯。」若芯想了想,彷彿試著模糊的記憶中拼湊出Tony柏最後離開的身影。
「不過他跟我說他今天有事,下午請了幾小時假提早走。」
「如果是他的話,可能是忘了東西要回來拿吧…」若芯說著,扭開礦泉水的瓶蓋,喝了幾口水。
郭維見若芯對自己剛剛的發現不是十分在意的模樣,因而也不認為自己有繼續討論的必要,於是他發動了車子,開往今天跟婚顧公司約的咖啡廳。
「跟你說,我明天因為公司的一些狀況,必須下台南出差幾天…」車子行進間,若芯忽然想起今天下午Catherine跟她提起的罷工一事,將事情的經過忙不迭的告訴郭維。
郭維聽著,卻是想起明天就是自己的晉升會議,如果可以,明天晚上他著實想要看到若芯。
「…非去不可嗎?」
開著車的他,蹙著眉頭問。
「現在的情形,總經理希望我跟她去一趟…」
「…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了…」
「…抱歉,我們保持電話聯絡好嗎?」若芯說著,卻是有些歉然。
只因她知道明天是郭維的晉升會議,知道明天郭維或許會想要他跟她一起慶祝,
「那就這樣吧。」
郭維沒再多說什麼,他只是加快了車速,迅速的超過了幾台車,搶在黃燈轉紅前過了個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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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幾小時後兩人跟婚顧談完話,從咖啡廳走出來時,郭維自顧自地牽起了若芯的手。
郭維的手很厚實,若芯記得大二那年郭維第一次簽她的手時,她很緊張、郭維也是。
而儘管過了那麼久,她還能想起郭維那年的夏天,郭維第一次送她的情人節禮物,是一本日記本。
是一本郭維在日記本的每一頁下方都寫上這是「我和妳度過的每一天」的日記本。
那年的白色情人節,她也回送了郭維一本手作日記本,兩人約好,一年後要將兩人的點點滴滴寫滿整個本子,然後再交換給對方看。
若芯還記得那時的甜蜜。
只是一年後自己有沒有寫完那本日記,有沒有跟郭維寫好的交換,若芯卻記不起來了。
「妳餓了吧?這附近有間新開的牛排館。」
「我看不錯,已經提前幫我們兩人訂了位。」
走沒幾步,郭維忽然說。
跟郭維出來,若芯早已習慣郭維一手安排所有行程,於是她沒有多說什麼,順著郭維上了車。
只是當若芯一上車,郭維卻沒有立刻發動引擎。
「怎麼了嗎?」
卻見郭維慎重地打開副駕駛座旁的抽屜,從裏頭取出一只精緻的小盒子。
看見那寶藍色的絨布小盒時,若芯幾乎可以想像裏頭是什麼。
而當郭維將盒子打開遞到若芯面前,若芯看見裏頭那璀璨的鑽石,框在銀製的指環上,在她面前閃動著微微的光芒。
「若芯,我之前或許說的不夠清楚。」
「…但我希望妳知道。」
「…妳就是我這一生的新娘。」
「…就只有妳。」
若芯看著郭維誠摯的眼神,八年間的記憶一股腦地湧了上來,幾乎佔據了她思考的空間。
或許自己該相信郭維才對?這八年來,郭維畢竟沒有做錯什麼,這一年多的冷漠,也可以解釋為是因為他太在乎他的工作。
我們只是需要時間跟彼此溝通?調適兩個人間的關係而已?
她想起那天跟Catherine吃完消夜後,她對Catherine說她決定找郭維談談。
她確實也照做了。
只是那天一碰到郭維,郭維卻是一看見他,一個那般高壯的男人,卻像個小孩般哭了起來。
『若芯,妳是開玩笑的對吧…?』
『我傳了很多訊息給妳,只是因為我想讓妳明白,妳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我知道妳因為我忙而不安,那是我的問題,只是我希望妳不要因為這樣,就遺忘了我們多年的感情…』
她看著那樣的郭維,看著那樣因為自己而低聲下氣的郭維,若芯的心軟了。
於是她跟郭維說清楚了自己的不安,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具體的跟郭維說了,那當中,郭維只是一只握緊她的手,不住的跟她道歉。
她心疼這樣的他,於是她也為傷害了郭維而跟郭維道了歉。
這樣的他們,還是深愛著彼此的吧?
只是因為誤會而已…
若芯想著,她不知道自己還該猶豫什麼,但她卻也沒有辦法立刻答應,她為自己這樣子的矛盾感到不解。
但下一秒,郭維卻已自顧自的牽起她的手,將那只象徵承諾的戒指,套在她右手的無名指上。
只是他才將戒指推動兩個指節,那只小小的銀環,卻無法再推進了。
那瞬間空氣彷彿凝結了,兩個人看著若芯手上那只無法再推動的指環,卻是各有各的心思。
「戒圍不合?」若芯先開了口劃破這令人尷尬的沉默。
「…沒關係,過兩天,我拿去換。」
但見郭維一臉喪氣樣的取下戒指,若芯卻是於心不忍。
她心思一動,搶過了郭維手上的戒指,跟著解開了自己脖子上的項鍊,取下了項鍊上的珠飾,將郭維的戒指套了進去。
「若芯…?」
那套在項鍊上的戒指,安然的成為了項鍊的珠飾,她側過頭撥過頭髮,替自己繫上項鍊。
她摸著胸前的戒指,對郭維露出了微笑。
「你看,這樣就好?」
「這樣我就能夠先戴著它了。」
「…你先不要拿去換好嗎?」
郭維像是放下心了般的笑了,他溫柔的將若芯摟進懷裡,若芯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得到他因此而激動的呼吸。
「妳願意這麼做,我就放心多了。」
「…這才是我認識的妳。」
若芯聽見郭維說著這些話,靠在他胸膛上的她,一方面因為郭維的開心而感到開心,另一方面卻是有些納悶。
因為在幾分鐘前,當郭維的戒指套不進她的指節的那瞬間,她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因此而鬆了口氣。
自己是不是才是不想結婚的那個人…?
那是…為什麼?
郭維發動了引擎,車子行進間,若芯打開了汽車音響,車上響起剛剛郭維還在等待若芯時,放到一半的歌。
那會,若芯聽見,音響裡的男歌手用沙啞的嗓音,讓最後幾句像是呢喃般的歌詞,在小小的車中不住的迴盪。
「I guess that's love…」(我猜想這就是愛情吧…)
「I can't pretend…」(我無法假裝…)
「I can't pretend…」(我不能假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