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時候太過分安逸了，於是我錯過了吃苦的最佳時機，以致於往後我錯失了很多機會。
「如果給你幾分鐘的時間，要你仔細回想過去這一整年來的生活，你會用哪幾句話來談論它？」新的一年，妳劈頭就這麼問我。所以我直接了當的告訴了妳：「因為太過安逸，於是我錯過了吃苦的最佳時機。」
要我更詳盡的談談是關於哪些錯過，我還真的想不太起來就是。可能只是一首歌、一場電影；也可能是一個人、一段回憶。
「妳知道嗎？人總是踢到鐵板才懂得這樣的道理。以為逆境是想像中的那樣嚴重，所以總是選擇逃避退縮，可是那其實才是最適合我們苦熬的一個時段。錯過的那當下可能毫無知覺，可是往後回想起來才發現錯失了好多機會。」
「你這樣講讓我想起認識你之後的那段時間。」妳告訴我，而此時此刻妳的眼神還是堆滿了愧疚，我始終沒有告訴妳其實我很不喜歡那樣的眼神，彷彿我傷害了誰的那種感覺。
妳以前是女流氓。但也不完全是，因為那只是我在心中對妳的戲稱。妳個頭小小的但氣勢卻無比磅礡，好像誰都不能惹妳，連妳家人也一樣；也因為這樣，所以妳聚集了很多人，然後組織成一個小團體、但那人數用大團體來稱呼也不為過了。
可是妳也只是長得像女流氓，妳沒有不爽誰就去招惹誰，只是混蛋了點，總是以自我中心為出發點，就像討論一件事情的決定權都在妳手上一樣。那時候畢竟不熟，我也沒有那股勇氣和衝勁敢直接指責妳的不是。
「你忘了提一點，你不敢靠近我的原因之一是你在當時太邊緣了。」
邊緣得可憐，我記得。還記得我的目光裡總是追逐著一個男孩的身影，他身材比我還要高大很多，五官很深邃，總是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無以名狀的魅力，活脫脫就像從電視裡走出來的男主角一樣；那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這件事情：我對於男孩擁有美好的憧憬，無論是心理上、又或是生理上。
對於當時習慣寫日記的我而言，每一天的生活、每一次的感受都會記錄在日記本裡，所以我把他寫了進去。可能只是他體育課完總是習慣喝杯奶茶，或是午餐時刻總是特別挑出青椒擺一旁。我默默喜歡他了很長一段時間，愛得很壓抑也很低調。
這樣的生活持續一直到那天為止，你們趁著教室沒人的時候隨意搜刮別人的書包，你們看見我的日記，你們心底開始盤算怎麼對待我。
你們會在私底下稱呼我是死同性戀，你們開始說我有愛滋病，我是病原體；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受到這樣的對待，欺凌、抹黑、汙衊。我犯了什麼錯？我只不過是安安分分的上課，只不過是喜歡上一個男孩子，僅僅如此而已。
那段日子我變得好不喜歡上學，放學一到家就把自己封閉在家裡，誰也不願意親近，連心都關起來，因為這樣比較安全；腦子轉啊轉的一直在想著要怎麼解決問題，可是其實我就是社會上認知的那個問題，我應該怎麼解決自己？
「可是你那時候真的好勇敢，所以才造就現在的我們。」妳提起。
妳提起那天，全班每個人要上台針對一本書籍的主題寫論文探討，我隨意挑選了一本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怯懦生硬地分享了幾段劇情然後還有自己的感想。不過三島由紀夫自殺了，他自盡的原因除了政治意識的激進之外，或許多少也有包含同性戀的心結吧。
我慶幸著還好他切腹自殺的主因是政治及愛國情操，而不是同志心結，因為如果是後者，他怎麼可以這樣選擇？
他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看著台下這群看我好戲的人，我突然無法控制情緒的大哭著對他們說：「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光明正大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啊！我也想要在未來走入禮堂的時候可以受到親友們的祝福，能夠與另一伴白頭偕老、廝守終生，而不是一個擁抱一個親吻都還必須躲躲藏藏。」
「或許對你們來說，手掌心的溫度、擁抱後的喜悅，很輕鬆就可以做到，可是對我們而言，連手牽手都害怕被旁人看見。如果可以，能不能試著感受我的想法？儘管只是無法完全坦誠的喜歡上一個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說出了那樣的話──彷彿那些話不是那個年紀該說出口的範疇──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會有這樣的衝勁，可是反而讓我脫離這樣的生活。我掉著眼淚走下台，班上一片沉靜，每個人都怔怔的看著我背起書包走出教室，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那次我真的嚇到了，也是因為那樣，所以我開始上網做功課，開始試著設身處地，我知道感同身受很難做到，可是我想要試著去理解你們的想法，然後洗清自己一直對於你們的誤解。」她又說。
「可是妳後來還是很混蛋很流氓。」
後來，我們怎麼了？
後來妳開始對我示好，妳開始每天送我一瓶奶茶然後向我道歉，一天一瓶，失溫回溫，這樣的舉動持續了一個月；妳開始要你們那群小團體友善地對待我。我甚至感覺到像是被你們當成奇特的動物在關心一樣，很不自在。
可是我們後來就是當成了朋友，那個契機點是妳告訴我妳想參加同志大遊行，妳想為了我們這個族群發聲。就是那個契機點，我們搭上緣分的軌道，開始慢慢行駛友情的道路。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的。
重大轉折。
「還有一點是因為我覺得妳很酷，一開始我以為妳總是自我為中心的大小姐脾氣，可是其實妳很有自己的意見和想法，如果沒有深入瞭解妳的人是不會懂這點的：大多數人遇到與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馳的人時，總是趨炎附勢，儘管不合乎自己的想法但終究還是會隨波逐流，因為這樣做最輕鬆了，而且不用遭受別人的質疑；可是妳沒有，妳就是擺出那樣氣勢磅礡的姿態奮力往前走，妳才不管後面有誰在說閒話。」我原本想告訴她，但我只是心想。我才不想直接稱讚她。
但其實，會變成朋友，通常不需要原因的。
後來那一年高二，妳得知我暗戀了一個學長很久，有一天妳忍不住起頭：「愛一個人就應該告訴對方，而不是全世界都知道，唯獨他被隱瞞。」
我找了好多理由搪塞妳，逃避自己的不勇敢，而偏偏我又對此非常執拗；但妳只說扭扭捏捏什麼、這樣很令人討厭。在半推半就之下我答應妳會去向他表明心意。
但有多半數的原因是因為，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人就是這樣，會為了想知道對方怎麼看待這件事情、所以乾脆直接的賭一把好了，儘管結果可能不甚理想。有些事你不做，就永遠不知道結果是什麼。
可是我被拒絕了。他說了幾句自以為是的溫柔漂亮話，並且還給了我一個明確的距離以示拒絕；令人難過的不只是這樣，更令人心傷的是妳其實知道他恐同，但妳沒說，妳還要我去告白，妳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不管有心、或者無意，我都因此默默氣了妳好幾天。
「欸，坦白說我當時真的壞炸了我承認，誰叫我那時候就是喜歡你，明明你是個同志，而且個性又畏畏縮縮，可是我就是喜歡你。我那時候就是看不慣你喜歡別人，乾脆直接讓你死心算了。」
「可是我反而要謝謝妳喜歡我這麼久，從高中一直到現在。」
此時此刻我們正坐著一台公車上，而且我們的旅途沒有終點站，車上的人總是來了又走，到最後就只剩下我們停留在座位上。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景象令我想到鴿子。
「為什麼？」
「要不是妳，我的高中生活可能很慘。畢竟妳是女流氓啊，妳帶頭做什麼，大家就做什麼，妳一句不惹我，也真的沒人敢惹我了。」
「所以呢，接下來你決定了什麼？」她關掉冷氣，然後眼神筆直地看著我問。
「我決定不打消出國這念頭，在台灣我真的廢物太久了，連自己都看不過去，也看自己不順眼，還是出國開拓新事業吧，有一個前途無限美好的未來等著我去抓緊，之前這麼多機會我都錯過了，還有這麼多機會能讓我錯過嗎？我想更紮實的往前走，就跟妳一樣。」
「就像你總是錯愛一樣嗎？恐同的學長？會動手打你的前任男友？還有更之前那什麼、愛賭博的？」她開始嘲諷我的眼光差。嘖、這女流氓！
「欸。」我打斷她的玩笑，她收起了心情開始認真起來。她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永遠是我不會愛上的人，真荒唐，人生就是場鬧劇。
「如果，我是說如果。」在公車座位上，我小心翼翼地告訴她：「這麼多人都放棄了我，他們都指責我的不一樣，唯獨只有妳這麼靠近。但如果妳也變成了他們，我不會恨妳。」
「為什麼？」
「我感謝曾經被妳同情過。」
語畢，我看見妳皺起眉頭，輪廓因此變得更深邃了，其實妳長得真的很不賴，很像張懸，都是很有個性的女孩子，我有跟妳說過嗎？怎麼沒人追妳？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改變了我還想走！」
在她潸然淚下的同時，我按了下車鈴：「欸，終點站待會就要到了，一段旅程總是會有終點的，漫無目的只會使自己變得迷茫，因而錯失眼前的目標。這是我在和妳相處過後，從妳身上學到的道理。」
離終點站的到站時間還有三分鐘，還值得我們聽一首歌，車上也剛好沒人，這一切都剛好。
天註定的。
命中註定。
老天爺的選擇。
在紅燈的時候我起身又投了十塊，問司機能不能為了我們播一首歌，他沒有拒絕，只是眼看著變成綠燈，要我趕緊回座。
妳要如何離別仍須遊蕩的旅人 要如何讓緣分就是緣分
如何凝視緣分看我們 的每種眼神
而我 而我 不停的 無悔的 與妳的 總有的
詞／焦安溥
下車前，妳緊抓住我的手，那是一雙有溫度的手：「如果你在國外交男朋友了，甚至是結婚了，要記得告訴我，雖然我不一定會參加就是。」
「好，一定要妳趕來當伴娘。」我們不約而同的笑著，但妳沒藏住感傷，天生的真情流露，妳不適合當演員；我看著妳的臉龐，要自己別忘記妳的長相，還有妳時常展露出來的那抹微笑。
欸，在感情路上，我不會是妳的終點。
下車後，我從外面看見妳的手貼在車窗上，對著我揮揮手。是告別嗎？我不曉得那樣的舉動包含了什麼含意，因為妳是女流氓，我總是猜不透的。
妳存在的意義歷歷在目，感謝妳讓我從破碎的痕跡，雕琢成為了現在值得被愛的價值，尤其是被妳愛著的價值。
無論那時候的妳有沒有選擇對我伸出援手，無論那時候的結果是好是壞，它終究會過去。我們對於生命中最銳利的辯證，不是我改變了妳，而是我改變了妳，於是妳成就了我。
對自己每一次的深愛，這些對於生命的厚重感與釋懷，之於妳、之於我，有著無法計算的重量。能夠具體鮮明地好好感受今天是什麼樣子、為了什麼而活，好值得，夠值得了。
再見了，我青春裡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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