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颳過臉頰,彷彿將要削下皮膚,妮娜個子嬌小、力氣也小,不會挑難走的路,葉至深沿著深山小徑使力的跑,沒一會就到樹林的盡頭,前方是條杳無人跡的公路,沒有樹林的遮掩,一眼就可以看到底下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前進。
葉至深喜出望外朝底下加速追去,妮娜聽到後方的跑步聲轉頭看是葉至深,也啊啊啊啊的跑起來,偌大的公路上演一大一小追逐戰,葉至深腳步又大又快,抓到妮娜攔腰抱起,妮娜左扭右扭,又鬧又叫的。
「精靈哥哥壞!不帶妮娜去海洋館!壞!壞!壞!」妮娜一連說了好幾個壞,在葉至深身上像蚯蚓扭來扭去,她斜揹一個黃色的小包,裡面的東西也跟著往葉至深身上甩,砸到臉上他終於受不了。
「妮娜!」葉至深出聲喝止,「要聽話!聽話就帶妳去!」
妮娜遽然停止扭動,睜著大眼問:「Really?」
葉至深喘著氣,心想妮娜這次不會罷休,這山走下去天都要黑了,妮娜耐力不夠,鐵定走到一半就不走,到時再把她抱上山。
「我帶妳去,可是要慢慢走下山。」
妮娜掛在葉至深的手臂上,好像知道他的計畫,泫然欲泣喊道:「Liar、Liar、Liar、Liar!」
「妮娜……」葉至深真的累,後悔當初提起海豚秀,現在她不到海洋館心不死,真是自己作死。
有一就有二,一直不解決的話,絕對還會有第二次,那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就這次一次解決。
「好!我說真的,我帶妳去。」葉至深痛下決心,意氣飛揚的樣子讓妮娜相信幾分。
「帶妮娜看海豚?」妮娜試探的問。
葉至深點點頭:「對。」
哭花的小臉終於破涕為笑,開心的揮舞雙手。
葉至深牽著她下山,身上沒有通訊工具,也不知道長亭莊園的電話號碼,回想整個莊園,大廳跟臥室的角落都沒見過電話,還是那裡根本沒電話?
他開始有點擔心,如果丹尼爾發現他們不見了,有可能被誤認挾持潛逃,尤其康納那傢伙口無遮攔,心地又壞,絕對會把他講的很難聽,到時候少不了一頓責罰,何用秦會替他說話吧?還是也一樣生氣?
妮娜牽緊他的手念著繪本的字句,葉至深低頭看她,忽然覺得有點溫暖,既然豁出去就坦然接受接下來的磨難吧。
兩人走了一陣子,妮娜開始鐵腿,摸著膝蓋說:「痛痛。」
葉至深抱起她,讓她把手圍在自己的脖子上,剛好當圍巾。要是在想通之前,他一定會立刻往山上走,如今為了完成妮娜的美夢,一心一意下山。
天色漸漸昏暗,一層薄霧罩著銀色的路,從他們踏上歧途開始,這條公路從未有人經過,有妮娜的陪伴,也不覺得陰森。上次去黑市,何用秦開車自前山下去,半山腰還能看見零星幾位爬山的阿婆阿公,後山就是貨真價實的窮鄉僻壤了。
葉至深手臂托著她,妮娜肚子咕嚕叫,她小聲地說:「肚子餓了。」
他們倆都沒吃晚餐就擅自下山,體力可能到山下就不行了,但他身上也沒錢,正在思考怎麽辦才好,後方有一盞燈打在他們身上,一台計程車超越他們,停在前方叭了兩聲。
葉至深下意識往後方看,沒車沒人。司機專程等他們,搖下車窗問:「喂,你們,走下山都要天黑了,要去哪?」
妮娜看到車子,掙脫葉至深的懷抱想要上車。
葉至深只好走過去說:「到火車站。」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到了火車站還是沒錢搭火車,改口說:「到野柳海洋館。」
「啥!野柳?」司機驚呼,「那你們靠兩條腿絕對不行,我載你們一程。」
「可是我沒錢。」葉至深很誠實的說。
司機擺擺手,很阿莎力地說:「不用錢,我長年載一位長者上山,好事善事都做盡,哪差你這件。碰上是我們有緣,沒見過有人從這裡走到野柳的。」
葉至深往車內看,掃視有無武器,車內很乾淨,只有一條好像是不良於行者使用的照護移位帶。
妮娜拉拉他的衣角:「精靈哥哥,坐車。」
如果不坐,自己也沒能力把妮娜帶到目的地,葉至深開門上車,道聲:「謝謝。」
妮娜上車後更開心,從黃色隨身包拿出錄音機播放。
車子行駛,葉至深仍有些不安,處在警戒狀態,突然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看見一條魚,一條發著綠光,漂浮在空中的魚。
她搖著尾巴,依然帶著微笑的表情。
她的微笑,忽然讓我感到憂傷。
我無法擁有這條魚。」
妮娜想按下快轉鍵,跳到最後一段聽驚喜,葉至深伸手阻止說:「驚喜要放到最後,慢慢聽。」
所以他的聲音繼續唸著。
「我無法擁有這條魚。
這條像狗一樣忠心,像貓一樣貼心,像愛人一樣深情的魚。
經過老橋時,想起年少時愛唱的一首歌。
情不自禁地在車中輕輕哼了起來。」
下一段就是莫德斯為妮娜唸的部分了,葉至深居然有點緊張,還緊張的頭暈目眩。
視線開始模糊,不對,有點不太對勁,前方的司機臉上多了口罩。
「你為什麼要戴口罩?」葉至深警鈴大作,海上之宴曾用口罩擋毒氣,莫非……
後視鏡裡的司機慌張地看他一眼,卻不說話。
葉至深要下車,眼睛一眨,妮娜已經垂著頭不省人事。
「妮娜!」大叫之後一陣睡意襲來,他也抵擋不住毒氣的侵入,沉入黑暗之海。
感覺自己睡了很久,葉至深想從意識中甦醒,他要保護妮娜、還要讓妮娜看到海豚……忽然一桶冰水冷情的潑在臉上,讓他徹底醒過來,所在地光線很暗,他的雙手雙腳被不知名的東西綑綁,扯了一下應該是麻繩,水珠沿著睫毛落下,視線還是很模糊,他身前站了一個男人,水應該是他潑的。
男人年紀跟他差不多,大概二十五上下,長得一副精明樣,鬼裡鬼氣,見葉至深抬頭打量他,像是看到甚麼笑話,鬼魅般尖銳的笑聲大肆的爆出來,震盪葉至深的耳膜和腦袋。
「葉至深、葉至深,我爸被你殺死後,我就一直在想這一天,看到你慘到在我腳底下連動都不能動,真是超爽!」
視線逐漸對焦,先看到右頸上的青火,隨即大笑的面容跟記憶中被他砍殺的無辜司機對了起來。
原來洪君國除了女兒還有個兒子,而且也恨自己入骨,恐懼爬上他的腦袋,頭皮發麻,直覺自己無法活著走出這裡。
男人抓起葉至深的頭髮,強迫跟他四目相對。
「聽說羅薩家族支配很多地下通路,我倒要看看羅薩家族的情報網有多厲害,雖然我很討厭你,但你說出有利資訊,我洪則放可以讓你多活一天。今晚有批前往菲律賓馬尼拉的走私菸,接應暗號是甚麼?」
別說莫德斯,何用秦也不會讓他知道這麼多,他連這幾天這兩個大老在幹嘛都不知道。
「不知道。」喉嚨乾啞的發出聲音。
「不知道?不知道就受罰!」洪則放把葉至深的臉重重砸地,再抬起來葉至深的額頭黑了一塊,「再問一題,羅薩家族的香水製廠在哪?」
「不……知道……」被冰水澆過的身體正在發冷,洪則放的手也很冰,被扯住的頭皮又痛又冰。
洪則放把他的頭甩在地上,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一個低下的奴隸,「真沒用,一點東西都講不出來浪費我的時間。」
腦袋貼地的視角反而更好,從洪則放的腳邊看到被捆綁、嘴巴被繩子封住瑟瑟發抖的妮娜,不能讓自己的恩怨害到他人,有逃脫的辦法嗎?
又有個人走到他眼前,朝他的腹部猛力踹,一下不夠,再一下,兩條腿並用,每一下都暴戾十足,葉至深雙手被綁住,只能扭動發出咿啞聲表達痛楚,那人蹲下來,好像想抬起他的下巴,因為他的反抗,讓那人幾次失敗,而且觸感很奇特,不像手纖細多指,像是圓鈍的器物迫使他抬起,最後成功讓葉至深抬頭,見到那人一切都瞭了。
「菲力……」沒想到再次相遇居然是這種時刻。
「如果你沒出現,我就能留在楚家,也不會像現在連吃飯穿衣脫衣都要靠他人,我原本是楚阿猛珍愛的男伴,是你和何用秦毀掉我……」
菲力雙眼憤怒得發紅,恨之入骨,只剩掌骨的「雙手」搭在葉至深衣領上,好像想要拎起罪人,沒有雙手施力抓不起衣領,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被剝奪。菲力看到這幕,似乎提醒了他,雙手失去功用,怒吼一聲,用手臂揮打葉至深。
葉至深又重重倒地,菲力情緒到達極點,氣得顫抖,精緻的臉蛋脹紅,踩住葉至深的肩膀高聲質問。
「你知道我現在過甚麼生活嗎?我要睡在多少男人床上?如何被他們蹂躪?而你,憑甚麼完好無缺的在我面前!」
他不是見死不救,也不是沒有愧疚。
葉至深抬頭,想要辯解,激動的說:「那天在黑市,我……」有想要救你,我真的想救你,可是沒救成。
這話豈不是打馬後炮?想說的話沒說完,菲力的表情遽變。
「黑市你在?你居然在?」菲力發瘋了,漂亮的五官扭曲,後退喊道:「殺了他!快!殺了他!」
洪則放甩著槍過來,把歇斯底里的菲力推到一邊,讓後方的小弟架走他,姜龍麟收洪則然為義女,洪則放便是他的義子,地位跟以前的姜謙一樣高,但是他比姜謙還要狂傲。
「那兩題的答案你想到了沒?」
「就算殺了我,我還是不知道。」葉至深實話實說。
「那殺了她知不知道?」
話音一落,一聲槍響,妮娜的大腿中彈,鮮血直流,從她喉嚨發出痛苦的呻吟,眼睛充滿不知是害怕還是疼痛的淚水,涔涔的看著他。葉至深太陽穴忒忒的跳。
不知怎麼的,何用秦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至深,不要在敵人面前表露情緒,那會成為把柄。」
洪則放從舉槍到開槍都死死的盯住葉至深的表情,忽然捧著肚子大笑不止,幽暗的廢墟充斥高亢的笑聲,邪氣橫生。
「居然沒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沒表情……還真的是拋家棄子的人,那我要把你的頭砍下來拿去祭我爸和姜謙。」洪則放笑到眼淚流出來,但是手卻舉起來,槍口對準葉至深。
「我想起來了。暗號是『今晚濕度九十二』。」葉至深在他開槍前說道,能拖一點時間就是存活的機會,妮娜的血還在流,小小的身子躺在血泊中,臉色發白,感覺快不行了。
洪則放半信半疑的放下槍,命後方的小弟拿手機來,對葉至深說:「敢騙我你就死定了。」
他跟對方通話,讓人去查驗暗號。葉至深稍微鬆口氣,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他還可以再想其他辦法,遠方的妮娜神智不清,眼睛一闔一開,葉至深用眼神要她撐下去,還有辦法的、還有辦法……可是他想不到辦法,他也兩眼發直,絕望的心情湧上,拖時間只是多活一口氣。
妮娜不堪邪惡的負荷,緩緩閉上眼睛。葉至深一聲不吭,仍是鎮定的臉。
不久,洪則放收到電話,掛掉氣急敗壞的說:「你騙我,我要讓你看著親人死去,再槍斃你!」
又朝妮娜開槍,在她的眉心開了一個洞,但妮娜一動也不動。
葉至深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幕,「不用再拿別人的生命危脅我,殺幾個都一樣。」
「好啊,那就直接送你去見我爸。」洪則放高聲道,正扣下板機。
昏暗的世界突然射入一道微弱的光線,砸下一塊屋頂,緊接著一陣衝鋒槍掃射,有血液噴射的聲音,也有倒地的聲音,還有菲力的尖叫聲,洪則放大聲疾呼「快走」,混亂過後,一切趨近安靜,葉至深也閉上眼睛。
有人慢慢走向他,停在附近說義語,雖然聽不懂,但是熟悉的聲音。
「幾個人逃掉?」康納問道。
「三個的樣子。」洛根回道。
葉至深很快的被解開,重獲自由卻沒半點情緒。何用秦扶起他,讓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見康納站在妮娜面前發呆,對洛根發令:「把妮娜屍體弄漂亮一點扛回去。」
光線打進才看清這裡是廢棄的成衣工廠,地上有零碎的布料,洛根利用它擦乾淨妮娜的身體。
何用秦攙扶葉至深走出去,看他腳步不穩問:「要抱你嗎?」
一踏出工廠,葉至深腿軟,推走何用秦,跪坐在地上,嘔吐一攤穢物,痛苦的掩面,可是還是擋不住如浪潮的悲傷,不停哽咽的顫抖。
洛根聽到葉至深的哭聲,不解的問:「葉先生不是說其他人的生死一概不管,也不會哭嗎?」
「他?怎麼可能。」何用秦看著跪在地上哭的人說道。
這時,洛根扛起妮娜,從她的黃色隨身包摔出錄音機,響起莫德斯平靜沉穩的低音。
「我送一條魚回家。
回到真正的家。
她搖著尾巴,滑入一望無際的藍色大洋。
這次我真的睡著了。
我輕輕地親吻我的魚。」
葉至深無助的潰堤。
妮娜,父親為妳唸的,妳有聽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