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幾個小時前的黃昏,我和梨梨走進一家忘了店名的咖啡廳。
在那裡,梨梨向我敘述小努的過去——
***
小努從幼稚園開始,身邊的人已經發現她的行為表現和同齡孩子完全不同。她喜歡看書,或是觀察螞蟻、落葉等等微不足道的事物,而且異常專注,即使叫她也聽不見。孩子們玩樂的時候,老師總是看見她獨自一個人待在角落發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許可以稱為「特別」。但無論是老師或其他小朋友,都認為這是「奇怪」。
幼稚園老師將這件事告訴小努的媽媽。起初媽媽並不放在心上。直到某天,母女倆一起過馬路時,小努被上空飛過的一隻燕子吸走注意力,在途中停下腳步,差點發生車禍。受到驚嚇的媽媽,決定改正小努容易發呆的壞毛病。
媽媽替小努安排珠算課、圍棋課。學習才藝只是其次,主要是希望小努能夠專注。小努一開始雖然有些興趣,而且表現不錯,但過了一段時間,興趣逐漸降低,她又會開始進入發呆狀態。珠算老師對媽媽委婉說道:「還是不要勉強比較好。」圍棋老師則告訴媽媽:「小努有天份,可是一直沒辦法專心。」
面對這樣的挫折,加深了媽媽的憂鬱。祖母經常勸她,小努保持原狀就好,不一定非得改變不可。媽媽無法將這些安慰聽進去。她只希望小努能夠像個正常人,過著普通的生活。這樣就夠了。
小努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一直都是由媽媽獨自撐起整個家。工作繁忙之餘,還要煩惱小努的異常。長期以來的疲倦不斷堆積,媽媽已經心力交瘁。
小學二年級時的某一天,小努放學回到家,看見媽媽正趴在桌上痛哭。小努放下書包,
「媽媽,妳怎麼了?」
明明這是來自女兒的關心,卻意外成為媽媽情緒崩潰的引爆點。她推翻桌椅,將電話機和裱畫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小努嚇得楞在原地,看著各式各樣的碎片在空中飛躍。
媽媽像是詛咒一般地怒喊:「為什麼妳不能正常一點!?為什麼!?」
破壞又持續了一會兒,對小努來說像是一輩子。過了不久,媽媽找回了理智,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那些傷人的話語。她跪了下來,將小努緊緊抱進懷中。說著對不起。一字一句充滿後悔。
從那之後,小努學會了偽裝。
當時八歲的小努體認到一件事——她不想再讓媽媽難過。
於是她開始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努力進入聊天話題。儘管那些話題是多麼的無趣。她學會強迫自己專注,不再像以前一樣容易發呆。學校課業相當用功。也會幫忙做家事。每個人見到她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不知不覺,小努的人緣越來越好。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甚至被老師點名當班長。
見到小努的改變,最高興的莫過於媽媽。她終於可以解去心中的苦悶。然而另一種苦悶卻在小努的內心形成。
偽裝是辛苦的,尤其對小孩子。小努必須無時無刻觀察四周,學習所謂的「正常」,並且應用在言行舉止上。久而久之,真正的自己逐漸消失了。彷彿躲在面具底下,進入深沈的睡眠。即使如此,小努總是能夠打起精神,偽裝出美好的模樣。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媽媽放心。對小努而言,媽媽的快樂更重要。
殘酷的時刻到來了。
快樂無法永恆。如同生命。
小學六年級的畢業典禮剛剛結束,母女倆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努,想不想吃冰?」
媽媽指向對街的刨冰店。
「媽媽不是討厭吃冰嗎?」
如果當時拒絕的話……
「偶爾一次也不錯啊。當作是慶祝妳畢業!」
「嗯。」
她們走向斑馬線。
「妳想吃什麼口味?」
「草莓。」
「那我就……」
媽媽思考著。
小努看見紅燈,自然退回人行道上。
媽媽沒有看見。
小努伸出手,拉住媽媽的手。
「嗯?」
有些疑問地,媽媽轉過頭來——
仍然掛著微笑。
下一秒,一輛汽車撞上媽媽。
她們的手分開了。
一切發生得太快。
回過神來。小努看見破裂的擋風玻璃,上面濺滿血。從某處傳來尖叫聲。
媽媽倒在很遠的地方。全身變得髒兮兮的。
幾個人圍到媽媽身邊。
有人從口袋拿出電話。
她掩住嘴巴的手掌,還有媽媽的餘溫。
忽然,眼前一片昏暗。
小努失去了意識。
小努為了讓媽媽放心,不惜抹滅原本的自我,戴上偽裝的面具。然而媽媽死了。她頓時失去方向。彷彿在沙漠中弄丟指南針。從今以後究竟要為了什麼而活?小努望著媽媽冰冷的手,找不出一個答案。
葬禮當天,小努脫去孝服,逃走了。
去哪裡都好,就是不想待在殯儀館,不想看著棺材被送進火化爐。她在街上閒晃。有意無意地,走進了一間電動遊樂場。明明玻璃門貼著禁煙告示,裡頭卻煙霧瀰漫。隱約還可以聞到檳榔氣味。地毯沾滿汙漬。店員坐在櫃檯裡打哈欠。機台噪音此起彼落。這裡並不是一個和平的地方。但小努卻很願意待在這裡。她在格鬥遊戲機台前坐下。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小努沉迷於遊戲。幾乎每天放學都會去。投下無數銅板。店員和常客甚至已經認識她了,看她年紀小,經常請她喝飲料。不管什麼樣類型的遊戲,格鬥也好、賽車也好、博奕也好,小努都願意嘗試。她的學習能力很強,遊戲也不例外。一些國高中生會找她討教。不知不覺,她在這家電動遊樂場擁有了一些名氣。甚至有人專程過來找她踢館。
實際上,她並不是真心喜歡電動。只不過需要一個逃避的處所。
她認識了一些像是朋友的人。有男有女。年紀比她大幾歲。在暑假的某一天,他們約小努一起去唱歌。小努點頭答應了。當時是晚上十一點。她第一次嚐到酒。實在無法真心喜歡那種味道。不過身邊的人很開心,笑聲幾乎從未停過。待在那樣的氣氛中,讓小努感到愉快。就連平常不怎麼唱歌的她,也忍不住主動拿起麥克風。
然後,有人開始傳遞白色藥丸。
小努也拿到了一粒。
這裡不是醫院或診所。在這種地方出現的藥丸意味著什麼,小努很清楚。然而在其他人的慫恿下,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空間。於是小努將不明藥丸含進嘴裡,配著開水一起吞掉。
「我去打個電話。」小努交代了一句,起身走出包廂。
一關上門,她立刻下樓,穿過大廳跑出KTV。她鑽進一條暗巷,一手扶著牆,一手摳挖自己的喉嚨。直到強烈的不適感來臨,強行排出混著酒味和藥丸的嘔吐物。她喘著氣,擦掉淚水和嘴邊的液體。
並且下定決心,再也不去那家電動遊樂場。
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四周寂靜。小努開始想念媽媽。自從那次意外已經隔了半年。她不去祭拜,也沒有上過一柱香。親戚們暗地指責她的不孝。彷彿她是全世界最壞的人。原本她有一個可以逃避那些聲音的地方。不過就在她從那些人手上接過那顆白色藥丸之後,她充分理解到什麼是危險。以及,失去逃避之所的空虛感。
回到家。黑漆漆的客廳。城市光從窗外灑落進來。那是一種寂寞的光。這個稱之為「家」的地方,小努感覺不到溫暖,只有冰冷。就如同媽媽那隻露出病床的手。
她走進房間,隨手將書包扔在床上。
那天的意外再次浮上心頭。
儘管已經嘔吐過了,但藥丸的效果似乎並未完全清除。也許吐得不夠徹底,也許被消化了一部分。幻覺猶如駭客病毒一般,侵入了小努的腦袋。讓她看見最不想看見的畫面——
媽媽最後的笑臉。
明明是溫馨、令人懷念的,可是那燦爛的笑容看起來格外扭曲。小努跪在地板上,將臉埋進床墊大聲嘶吼。流出眼淚了,卻沖不掉幻覺。媽媽的聲音依然徘徊在耳邊。
體內像是引發了地殼運動,劇烈的震盪幾乎要將她撕扯開來。手腳冰冷。無法調順急促的呼吸。小努痛苦地喊叫,折磨喉嚨,直到沙啞依然停不下來。她用力抱住自己的雙臂,指甲嵌進皮膚,留下好幾塊瘀青。淚水和唾液滴落在地板上。瞪大的雙眼已經開始乾澀。心靈好像就快崩壞了。在一幕幕關於媽媽的回憶中,無止盡的痛楚攪扯她的內臟。
受不了了。
小努踉蹌地走到書桌旁,打開抽屜,從裡頭拿出一支美工刀。接著捲起袖子。
如果這麼做能夠好受一點,她願意切開血管,釋放所有的痛苦。
她推出刀片,瞄準脈搏的位置——
然後,就這麼僵停在半空。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溫暖的、懷念的觸感。
幻覺消失了。
小努回過頭,看著那張最想念的臉龐。
「小努,妳在做什麼?」
媽媽面露悲傷,望著自己心愛的女兒。
美工刀掉落在地。
「妳為什麼這麼難過?」
「因為……因為媽媽……」
「我?我怎麼了?我不是一直都在嗎?」
「可是他們說……妳死掉了……」
「妳明明這麼聰明,怎麼會相信這種奇怪的謊話?」
「……我被騙了?」
「是啊,小笨蛋。妳被騙了。」
媽媽伸出手,輕輕抱住小努。
多麼真實的擁抱。
「媽媽一直都會陪在妳身邊。所以……別再哭了。快去寫作業吧。」
剛才的痛苦像是不曾存在過。
當小努感覺到媽媽的溫度,一切全都回到從前。
喜悅化作淚水。
滴滴答答地,散播出快樂的種子。
再也不會寂寞了。
媽媽就在這裡。
一直都……
***
我從廁所出來,回到座位上。
雖然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但眼睛腫得很明顯。幸好梨梨什麼也沒說。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魔王翻閱過小努的日記,另外還詢問過知情的人,所以才知道得這麼詳細。她將事情經過全部整理出來,建立成檔案,在我們合作的期間拿給我讀過。說是為了讓我更了解勇者的身分背景。不過……在我讀過那篇檔案之後,我也變成了『知情的人』。我不曉得是否應該感到慶幸……因為知情,才有幫助那孩子的可能。但是由同情所衍生的痛苦,實在讓人很難承受。」
我對梨梨的想法很有同感。現在我也是「知情的人」。
「根據魔王的猜測,小努在經歷過那樣的折磨之後,內心的防衛系統啟動了——也就是『媽媽還活著』這個自我催眠的謊言。它替代了現實,創造出一個只有小努能看見的媽媽。所以從內心最深處,小努否定一切關於媽媽死去的訊息。」
「說出實情的人,反而會被當成騙子……」
「沒錯。」
多麼諷刺。不過也是無可奈何。畢竟小努會變成這樣,也是因為現實太過殘酷。她能夠像現在這樣以一般人的方式生活,已經是難以想像的堅強了。
「小努的奶奶,還有我,恐怕不只被小努討厭而已,或許已經變成『敵視』的地步。因為她必須堅守媽媽還活著的謊言,才能讓自己的心靈免於折磨。想要把小努從謊言裡拖出來,我們最好一步一步慢慢引導她。」
我思索著什麼。
「所以說……」
梨梨放下水杯,微微前傾,認真地注視著我。
「什麼方法都好,總之……絕對不可以太過直接。」
***
結果,我無視了梨梨的警告,當著小努的面說出實情。
我並沒有忘記。只不過,在小努家吃飯的過程中,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假如我剔除掉「朋友」和「夥伴」這些身份,單純作為小努的哥哥,我會怎麼做?
得到的答案是:直接說出口。
是啊,現實總是殘酷的。
但是身為哥哥的我,希望小努能夠正視殘酷。
痛苦也好、崩潰也好,即使受困在漩渦中無法呼吸,也要拚命忍耐。直到一切安穩下來,迎接到來的平靜。隨後她會發現自己的成長,以及變得更堅強的內心。往後,她可以獨當一面,撐過一次又一次的考驗。
這是來自家人的體貼。
不過我也知道,這樣的體貼容易刮起家庭的暴風雨。
所以當小努手中的飯碗在我腳邊摔破,我一點也不意外。
還有緊接而來的崩潰、怒罵……
「為什麼連瑞奇也要騙我!?虧我這麼信任你……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滾出去!」
作為哥哥應該怎麼回應,已經想好了——
「給我好好認清事實!妳媽媽已經過世了!妳看到的媽媽只是幻覺!」
「……!」
我以為小努會繼續和我爭吵。
然而,小努很快就選擇了逃避。
她掀倒茶几,毀掉整桌飯菜。
小努就這麼奔出家門。
我打算追上去,卻忘了穿上室內拖鞋,被地板上的陶瓷碎片扎到。在玄關處摔倒之後,趕緊將腳底的碎片拔出來。流了不少血。傷口有點深,不曉得實際到底有多深。
可以確定的是……比起小努受到的創傷,這實在不值得一提。
我將疼痛的腳伸進鞋裡。重新抬起腳步。發誓絕對要追上小努。將她從越陷越深的漩渦裡拖出來。
然而,當我推開門,站在公寓的走廊上……
小努已經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