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馬哈米拉吉歐」分成了好幾區,一樓是賭場,二樓以上有餐廳,地下還有購物街。從六樓以上,則是旅館,頂樓則是游泳池。
夕顏先在賭場區繞了一圈,經過吧台時點了杯果汁,最後選定了在一台附近沒什麼人的吃角子老虎機前坐了下來。
夕顏看著畫面,稍稍研究了一下玩法後,把會員卡拿出來,往機器右上角的地方刷了一下,機械「登」了一聲,畫面顯示出他的名字跟剩餘點數。
在觸控式的螢幕裡,有個被切成二十五格的正方形,每個方格裡頭都有一個食物圖案,像是牛排、漢堡、紅蘿蔔。他隨便點了十條線,各押了五點。
畫面開始轉動,接著一個個停下,夕顏押的其中一條線,有五個「牛排」連成了一線,系統收了他四十五點,又給了他五百點。
他又玩了十次,每次都贏,每次贏了以後下一把又增加一些賭注,於是贏了更多。當他離開這台機器時,卡片已經累積到了七千多點。
接著他來到了另外一區的老虎機,玩法差不多,但賭注上限更高。畫面看起來更華麗,除了原本中獎的賠率外,還有些額外的小遊戲。一個像是冒險者的人闖入洞窟裡,夕顏替他選擇要往哪條路前進,每次三選一,夕顏一共選了九次,每次都選對了路線,最後冒險者替他拿回了三萬多點。
當他把點數累積到大約五萬點時,一個穿著緊身衣跟魚網襪的獸族女服務生走來,給了他一杯由賭場招待的飲料。
夕顏拿著飲料,來到了一桌輪盤前。他把卡片交給漂亮的女荷官,用五萬點換取了五十顆籌碼,夕顏每次下五顆至十顆,只猜黑或者紅,沒去壓特定數字,也不曾大贏特贏,但半小時之後,他所持有的點數上翻了五倍。
性感的女服務生再度出現,這次除了飲料,還從乳溝裡頭抽出一張今天自助式晚餐的招待卷,以及一晚的免費住宿。
「謝謝。」
夕顏拿起杯子,對著無所不在的監視器點點頭,喝了飲料,然後把所有的籌碼押到了「00」上。
「這桌每局上限五萬點。」精靈女荷官說。
「沒關係。」
「什麼?」
「多的就當我輸,還給賭場或者妳要收下當小費我都沒意見。」
女荷官半信半疑,但還是只能把球扔了出去。
白色的小球在輪盤上轉動了一陣子,跳動幾下,最後落在「00」那格。
女荷官愣住了,請夕顏跟其他客人稍等,她轉身去跟附近的工作人員講了幾句,但不等她把話說完,四個安全人員就已經來到了夕顏周圍。
「可以請你跟我走一趟嗎?」他們其中一人說。
夕顏笑了笑,說道:「求之不得」。
08
工作人員兩人在前、兩人在後,帶著夕顏走進了兌換點數櫃檯旁邊的小門。通過了毫無裝飾的白色長廊,先要求他把身上除了衣服以外的所有東西都裝進一個箱子裡,最後把他安置在一個只有桌椅跟鏡子的小房間內。
「在這裡等著。」
「不然我還能去哪?」
沒人回話,門重重地被關了起來。
房間裡頭陰冷昏暗,唯一光源來自桌上的小燈,金屬桌椅粗糙廉價,一旁還有面嵌入牆裡的大鏡子,就像是一些電影裡會出現的審訊室那樣。
夕顏閉起眼睛,慢慢等待。
過了許久,然後又是許久,門終於再次被打開了。
另一位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他是個人類,但臉上的微笑卻有種狐狸似的輪廓。看上去很年輕,說是大學生只怕也不為過,雖然同樣穿著西裝,但卻很顯然是特別訂製的昂貴名牌。
「久等了嗎?」
「沒什麼。」夕顏聳聳肩,「不過是一個小時又二十三分鐘左右罷了。」
「你腦子裡裝了時鐘?」
「不。」夕顏說,「我只是瞎猜的。」
「不過猜得滿準的。」
「是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年輕人聳肩,「因為我也是瞎猜的。」
夕顏笑了,年輕人也跟著笑了。
「還沒請教?」夕顏說。
「敝姓九龍,名巧人。」
「日本人?」
「是啊。」九龍說,「而你叫夕顏,是台灣人?」
「差不多。」
「台灣不錯呢。」
「是啊。」
「聽說你們那邊的人都很友善又誠實。」
「我能說不是嗎?」
「那麼,台灣人。」九龍巧人用他那張娃娃臉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可以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作弊的嗎?」
「拖這麼久的時間,害我還以為你們已經查出來了呢。」
「所以你並不否認自己作弊?」
「問題不是在我是否承認。而是在於你們該怎麼證明。」
「這可不一定,既然你承認了,我們大可以直接沒收你卡裡頭的錢。那可不是一筆小錢呢,但如果你配合,或許我們可以商量……」
「請便。」
「什麼?」
「裡面的錢,拿多少,請便。反正那都是你們的,從本金到獲利都是。」
「別告訴我說你是那種所謂視錢財如糞土的人。」巧人說,「因為如果你那樣堅持,我可能就得用錢財以外的東西來威脅你。」他身子往前傾,「夕顏先生,請你再說一次,請問你是那種人嗎?」
「我當然不是。」夕顏說,「錢就是錢,不是糞也不是土。」
「很好。」巧人往後坐直,「那你開個價吧。」
「開什麼價?」
「讓你開口說實話的價錢。」
「我有說我要錢嗎?」
「你剛剛不是說了?」
「我是說,錢就是錢,不是糞土。但可沒有說我要的就是錢。」夕顏搖頭嘆氣,「對了,怕你又搞錯,我也沒說我要的是糞土。」
巧人笑得更燦爛了,他一手摸著下巴,一手指著夕顏。
「很不錯,你真的很不錯,我得承認,你很行。」
「過獎了。」
「你找到了我們安全系統的破綻,也證明了你的能力。我看過很多人想像你這樣,但這些年來只有你成功。」
「別誇了,我會不好意思的。」
「但是我勸你見好就收。」巧人說,「相信我,台灣人。不管你的手法是什麼,現在在這附近的某個房間裡,已經有幾十個人的團隊正在破解你的手法,從科學家到魔法考證學家,從賭徒到老千,還有好幾個心理學家。」
「裡面有廚師嗎?」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餓了。」
巧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隨即轉回原本的笑容。
「你說你是台灣人,這讓我想起我好像看過一個台灣的綜藝節目,很久以前,不過我大概還記得。」巧人說,「節目裡一群美女都各自拿著箱子,每個箱子都有高低不一的金額,但不會重複,參賽者先拿其中一個箱子出來,然後又由他選擇打開其他幾個箱子,接著有個人會說要花多少錢買他的箱子,但隨著他打開裡的金額越高,他的籌碼也就越來越少,到後來想賣也賣不掉了。」
「我也看過這節目。」夕顏說,「不過我看的是美國原版的那個。」
「這不是重點!」巧人雙手握拳,然後幾個深呼吸,緩緩放開,「我要說的是,你的箱子正一個個被打開,所以我勸你,在還來得及的時候趕快賣。」
「你搞錯問題了。」
「什麼意思?我該怎麼問?」
「不是該怎麼問,而是問我要什麼。」
「你要什麼?呵,你還能要什麼?這裡可是賭場!難不成你希望我們在大門口掛張你的相片,每天叩首跪拜嗎?」
「聽起來滿有趣的,如果答應會怎麼樣──算了,你別回答了,當我沒說,看你一副想答應的樣子還真讓我有點擔心。」夕顏笑了笑,「我想找你上頭談談。」
「我的上司目前不在這裡。」
「我說的不是你的直屬上司。考慮到你的能力大概是中上,我想嚴格說來應該是上司的上司才對。」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要見這間賭場的大老闆。迪奧˙康斯坦汀。」
09
九龍巧人一動也不動。
多久了?他試著回想,發現自己似乎盯著時鐘發呆了許久。
他在等一通電話,嚴格說來應該是兩通電話才對,更準確地說,他在等其中一通電話,只要其中一通響了,另一通也就無所謂了。
他想起自己手上正拿著的書,江戶川亂步的短篇精選集,他最愛裡頭的那段「人間椅子」。看書的時候時間似乎總是過得比較快,但今天的狀況卻非如此。
又過了多久?他望向時鐘,但結果卻令他失望。
叩叩叩、叩。
房間門被敲響了四下。
巧人卻望向了一旁的電話。
這樣愚蠢的錯誤,讓他有種難以言喻的不暢快,他大吼了一聲「門沒鎖」,然後沒等上一秒又多加了一句「快點進來」。
他的一個部下走了進來,巧人不記得他的名字,只覺得他的臉還算熟悉。
「怎麼樣了?那個人說了什麼嗎?」
「他說了很多。」部下說。
「很多?」巧人笑了,「他有同黨?難道他把同黨也都說了出來?」
「不,他沒說有同黨。」
「那他到底說了什麼?」
「食譜。還有些演藝圈的八卦跟我們同事的星座運勢、心理分析。」
「胡說八道!」
「其實也不會。他說的滿多都很有道理,像他說我一直都瘦不下去是──」
「是你媽的頭!瘦你他媽的!我去你媽的!跟我說這些幹嘛!你他媽的蠢獸人!」巧人衝上前一拳拳往部下身上招呼,但人類的力道終究太弱,他打得自己都累了,不斷喘氣,反而是部下用著擔憂的神情望著自己。
「無所謂!」巧人一揮手,「看他能嘴硬多久?他撐過了三天又怎麼樣?這三天也只是剛開始,再不說,我就再給他三天!然後又是三天!」
部下低著頭,似乎不確定該不該回話。
「你、你、你那個誰?」
「我叫做──」
「誰管你叫什麼!」巧人一拍桌子,「拔掉他的指甲!一根根拔掉!」
「已經拔了。您昨天就這樣吩咐了,十根手指甲,十根腳趾甲,全都拔了。他有哀嚎,還昏了過去,但是還是不講。」
「那就電他。」
「今天早上電過了。」
「那就再電一次!」
「醫生說怕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懂什麼?」巧人說完,卻又搖搖頭,「好,算了,就不電了,讓那個誰,那個以前在CIA專門拷問恐怖份子的人,外號叫什麼……」
「『恐怖博士』?」部下說,「住在七樓套房的那位?光頭?」
「對,就是他,讓他去拷問那個叫夕顏的傢伙。」
部下站在原地。
「幹嘛愣在那?」
「『恐怖博士』剛剛已經去過了。」
「誰叫他去的?」
「他好像聽到風聲,說有個嘴巴很緊的在接受招待,就自己跑過來說要來露一手給大家瞧瞧什麼叫做專家。」
「又一個愛出風頭的傢伙!」巧人冷笑一聲,「然後呢?」
「他哭著跑走了。」
「哼,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等一下,他跑走?」
「是啊,他訂了回家鄉的飛機票,一出去就坐上計程車跑了。」
「……你到底在說誰?」
「博士啊。」部下說,「那個叫夕顏的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其他人沒聽到,但就看到博士哭了。跑出來就說要回家,我們沒人敢攔他。」
巧人笑著,但那笑聲彷彿一個崩潰的人站在懸崖邊緣往下看。
他坐倒在身後那張紅色的真皮沙發上。
「這傢伙到底是哪來的怪物?不,根本是個神經病吧?」
「那個,老大……」
「還有什麼事情?」
「那個夕顏,要我帶個話給您,我是不是該……」
「要說就說吧。」
「『讓我見大老闆』──他就這樣說。」
「呵,又是這句啊。你難道相信?」
「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只是他一直堅持,我想乾脆就……」
「乾脆就怎麼樣?」
「就……就……就讓他見見……」
感受到巧人的視線,部下立即低下頭,但沒想到巧人這回倒沒發怒,而是恢復成平常那副在娃娃臉的加持之下而稱得上是可愛的笑容。
「大老闆是他能說見就見的嗎?他是誰?萬一是刺客怎麼辦?」
「如果是刺客,他也太犧牲……」
「就是刺客才會這麼犧牲。」巧人用手指了指部下,「而且,好吧,退個一萬步,不,退個百萬步來講,我們讓他見大老闆,然後呢?大老闆看我們把他打成這副德性,他會怎麼說?你應該也知道,老闆最不喜歡我們用這種手段了。他總是會說,要我們用利益去誘惑那些人才,而不是以武力逼他們就範。」
「是啊,想當年老闆也是這麼對您……」
巧人的視線像是深海的壓力般侵襲過來。
「這件事情我們都有份。」巧人嘆了口,「誰知道那傢伙的嘴會硬成這樣?還有顧問團,賭場養他們做什麼的?到現在都破解不了!但無所謂,我們跟那傢伙慢慢耗,這裡的房間這麼多,我們關他十年也不會有人發現。」
「可是萬一大小姐知道了……」
「你會去密告嗎?」
「呃……當然不會啊。」
「那有人會去嗎?我說過,我們每個都有份。拔掉他指甲的時候你們有幫他說話嗎?扭斷他手指的時候呢?抓蟑螂餵他的時候呢?沒有嘛,良心這種東西,只會越藏越深,誰敢說話?除非他連自己都不顧,連這份工作也不顧了。」
一股噁心感襲來,巧人腦海中突然想起自己在學校被人欺負的場景。只因為一封誤寄給他的情書,他被一群人給霸凌了兩年半。這事情始終沒有被老師或者任何人的父母知道,但最讓巧人無法接受的是,多年後的同學會,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人,竟然主動來找他攀談,彷彿過去做的事情從未存在。
永遠不要再做被傷害的那方。巧人告訴自己。
「老大?」
巧人回過神。
「老大,您是不是太累了?這幾天你好像也沒什麼睡。」
「我沒事,不要管我。」他揮了揮手,像是趕去瀰漫在空氣中的陰暗回憶,「總之,有什麼新消息立刻通知我,還有,告訴其他人,不管用什麼方法,能逼問出來的人,就加薪百分五十……加一倍!還放他一個月的假!不過記住,他不能死,除非他說了。但他一旦說了……就送他上路。」
「上哪條路?」部下說,「是從前門大馬路,還是後門……」
「黃泉路!」
「……那部影集?有殭屍的那部──」
「那叫黃泉路嗎?你們怎麼書都不讀電視也不看?」
「有看啊,像是動物星球──」
「死路!殺了他!一旦他說了,你們就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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