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我有很多話想對妳說。
但是現在的妳我，卻早已不再是那時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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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街。
那是比我唸書時還要更早的年代就被這麼稱呼的一條小路，我想只要曾經在這座城市唸過書的人大概都知道這個戲稱吧。
顧名思義，因為在放學或假日時段吸引學生族群而得名，那裡以價錢低廉和份量實在的店家為主。小吃、服飾、文具用品、書店、遊樂場和網咖，也有這城市唯一的一間ＫＴＶ。
說起來，我好像也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曾來到學生街了。並不是像其他某些地點一樣刻意避開，而是很單純的，打從高中畢業以後，就沒有需要到學生街來的理由了。
如果不是今天被梓燕指定，我想這幾年內恐怕也不會有機會再到這裡來吧。
我和梓燕到了學生街附近才發現這個區域已經改成徒步區，所以我們又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找停車位，最後才在手機地圖的幫助下找到了一處就在附近的免費停車場。
直到我們來到入口附近，才發現這裡跟以前學生街有了很大的不同。
很多年以前，學生街說穿了只是聚集了一群攤販和附近幾所學校的學生互利互惠的地方，有點類似市集的概念。
也許政府注意到了其中有利可圖吧，經過十年的光景，整個學生街都變得完全不一樣了。路面上鋪了石磚、沿路多了許多明顯是仿造其他城市商業區的造景，店家也被整治得更整齊。
我抬頭仰望佇立在學生街入口處、造型簡單的石造拱門，那是當年我還熟悉這座城市的時候還沒有的造景，拱門上面什麼裝飾也沒有，但我卻覺得非常漂亮。
「嗚哇，這裡變好多。」
梓燕站在我身邊，踩在徒步區入口處阻擋棄機車進入的鐵製路障上，舉起手眺望著我倆曾經熟悉無比、但是卻已經陌生的學生街。
她就算在路障上踮起腳，也不過就比我高出幾公分，這樣的身高差讓我到現在還是感覺到一股可笑的不習慣。
「是啊。」
我舉起手機，朝著那座拱門拍了幾張相片。
「我記得以前這副近都是小攤子，賣些什麼蜜餞、甘蔗汁之類的，現在居然全部都不見了。」
「不過人還是一樣多。」
梓燕笑著說，跳下路障。
「畢竟是假日嘛。」我莫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幾乎連看都不用看，從他們浮躁的叫喊和靜不下來的腳步就知道，這些人潮的平均年齡絕對不超過二十歲。
「這裡的小鬼假日沒地方去，就只會跑到這裡。」
「就跟我們以前一樣嘛。」
梓燕露出揶揄的笑容。
「這麼說倒也是……」
我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
「我記得我們以前好像在這裡碰到同學好幾次。」
梓燕用有點懷念的口吻說，率先朝著人群中邁步。
「應該說那個年紀的學生來這裡約會，沒碰到認識的人比較稀奇吧。」
我挖苦地說。
「還有一次還碰到老師呢，妳記不記得？那個教美術的。」
「啊，林老師？我記得，她那一年才剛來吧，跟男朋友來這裡約會被我們看到，還真不知道那時候我們哪邊誰比較怕被對方發現呢。」
梓燕笑這說，語氣充滿懷念。
「我記得後來她在學校還特地跑來拜託我們不要告訴別人。」
想起當年那個比我現在的年齡還年輕的女老師緊張的表情，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真的過了好久了。」
梓燕掛著微笑，輕輕地說。
「不知道老師跟她男朋友結婚了沒……」
她越說越小聲，最後沉默了下來。
我不知道她是因為發現這句話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有點尷尬，還是只是單純沉浸在回憶裡。
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非常動搖。
算起來，如果我們當年就這麼交往下去，現在也應該……
我強忍著看她的衝動，裝出漫不經心的口吻，在接話的時機點還沒過以前開口。
「應該結了吧，算算時間，老師她也快四十了耶。」
我假裝在關注旁邊商店的商品廣告，佯裝出神色自若的樣子。
隔了一陣子以後，我才聽見梓燕的回答。
「嗯，說的也是。」
我們用比四周的人潮還要更慢的速度，緩緩地前進。
雖然我們都還記得這條小路的結構，也勉強還能想起來哪些地點以前是什麼店家，但是絕大多數的景物都跟過去不一樣了。
偶爾會看見似曾相識的店名，但七成以上的店家都是新的，好幾間我們當年最愛的店都已經不見了，好可惜。
「吶，楷。」
「嗯？」
我依依不捨地從由我過去最喜歡的快餐店改裝而成的便利商店抽離目光，看向梓燕帶著頑皮笑意的臉。
「你看。」
我順著她纖細的手指望過去。
在對面一間老舊照相館的外面，放著兩台夾娃娃機，裡面沒有半隻玩偶或商品，從逐漸剝落的外部塗裝來看，已經很久沒有人使用過了。
「剛剛吃飯的時候你問過我一次，這次換我來問你。」
她不壞好意地說。
「你還記得那裡是什麼地方嗎？」
我一愣，側頭思索，一時間說不出話。
我們在學生街約會了無數次，我和梓燕一起在這裡度過數不清的時光。仔細想起來，除了學校和圖書館以外，這裡搞不好就是我們兩個擁有最多共同回憶的地方。
但是真的要說的話……
我緬懷地看著那兩台殘舊的、早已沒有半隻娃娃的夾娃娃機，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年初夏，我十七歲，和梓燕的第一次約會。
「好……好厲害……」
梓燕驚訝地說。
我忍不住驕傲地挺起胸膛，把皮卡丘玩偶遞給她，再從地上抱起我夾給自己的龍貓。
「這可不是我在自誇，說起夾娃娃機，我還沒遇過比我拿手的人。」
「好厲害，才五十元就夾了兩隻……」
梓燕看著手上的皮卡丘，再一次讚嘆。
「雖然沒什麼用……可是好厲害。」
……擅長這種沒什麼用的技能還真是抱歉了啊。
「我也要試試。」
梓燕把皮卡丘塞給我，興致勃勃地掏出銅板。
看著她操縱搖桿的身影，我忍不住又偷偷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我現在正在跟暗戀兩年的女孩約會，跟那個楊梓燕約會。
光想就足以讓人傻笑。
我無法克制地把目光再次望向她。
即使是上補習班，梓燕也是穿著學校制服。因此就我印象所及，我過去從來沒有看過她穿便服。
她今天穿著白色Ｔ恤和單寧短褲，平常梳理得很整齊的短髮一邊挽到耳後，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做出了非常可愛的造型。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個我很確定她過去絕對不曾在學校戴過的銀色手環，腳下踩著有點鞋跟的白色涼鞋，露出一截腳背和腳趾。
她平常穿著白襯衫和黑色百褶裙的樣子就足以讓我偷瞄上一整天不膩味，換上便服後的新鮮感和屬於梓燕自己獨一無二地裝扮更是讓我連一刻也捨不得眨眼。
我從來不知道女孩子換一套衣服就會有這麼大的差距，殺傷力非常驚人。
「——合？楷合？」
我眨眨眼。
梓燕輕皺著眉頭看我，有點擔心。
什麼……？
「呃，什麼？」
「你在發呆耶。」梓燕舉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口水都快留下來了。」
我回過神，連忙伸手抹了抹嘴角。
「你昨天沒睡飽嗎？」
流口水跟沒睡飽應該是沒什麼關係……
梓燕微微俯身，歪著頭由下而上觀察我的臉，這麼近的距離，我連她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很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因為她端麗的臉不爭氣地燥動著。
我誇張地嘆口氣。
「唉，我也沒辦法啊，太期待跟我的女朋友約會了，到三點多才睡著。」
「胡扯。」
梓燕癟癟嘴，但是看起來非常高興。
看見她的笑，我也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
「真的，半分不假。其實我就算睡著也一直在作惡夢，夢見我早上遲到、或是我到了妳家巷口，卻沒見到妳。」
梓燕哼了一聲。
「我才怕你不來呢。」
她噘著嘴，小聲嘟囔。
看著她帶著害羞和埋怨的表情，讓我再次體認到了一個事實，我暗戀了一年的女孩現在是我的女朋友。雖然說起來有點羞恥，不過這讓我打自心底感到欣喜若狂。
也許是誤解了我上揚的嘴角的意思了吧，梓燕用力推了我一下。
「不要笑啦，我真的很害怕你沒來耶。」
「我哪可能不來。」
「嗯……其實我一直想，該不會你跟我告白，只是一個騙局，只是你跟、嗯，蕭博元或是林偉他們的賭注，輸了就要假裝跟我告白什麼的……」
我聽得出來她盡可能用一副無所謂的語氣說，但是她的聲音卻明顯的在顫抖。
我腦海理過去十七年的經驗沒有任何一條資訊能告訴我當女朋友露出這種脆弱的表情的時候該怎麼做，但是本能卻讓我想也沒想就舉起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注意到在我觸及到她的肩膀時，她的身軀稍稍抖了一下，也許她還不習慣我作為男朋友碰觸她吧。
雖然我自己也不習慣就是了。
「那也太差勁了吧。」我笑了笑。
「是啊。」
梓燕揚起視線望向我，露出了我這兩年來所見過的她最動人的笑容。
「幸好你來了。」
我反射性地別開目光，雖然當我的視線從梓燕臉上移開就已經後悔了，我真希望我能多看幾眼那個笑容。
「呃……妳、妳想太多了啦。」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搔搔臉頰，大腦機能大概有六成都是停擺狀態，只能想到什麼就講什麼。
為什麼我只是看見梓燕朝我笑了一下就會那麼害羞？拜託別再結巴了……
「我、我是真的很喜歡妳，從高一開始……就很喜歡妳了，所以妳不用……呃，該怎麼說，覺得沒有安全感……或是覺得我不會來什麼的……」
呵呵，我居然開始胡言亂語了。
用盡一切力氣把話說完以後，我也不敢看向梓燕。
就算到了我覺得氣氛已經有點尷尬的時候，我卻還是沒有收到她的回覆。
逼不得已，我只好稍稍把視線轉回到梓燕身上。
而我卻發現她低著頭，默不作聲。
「謝謝。」她說。
「謝、謝什麼？」
梓燕閉著眼，搖搖頭。
「嗯、沒什麼。」
接著，她換上愉快的語氣。
「那個，楷合，你剛剛結巴得也太嚴重了吧？」
宛若一道重擊。
「嗚……不要再說了……」
梓燕哈哈大笑。
「唉，果然很遜吧。」
我把臉埋進手裡。
「是蠻遜的。」
她同意。
「不過我覺得很帥。」
我和梓燕站老照相館前，看著在那兩台過去我們每次來約會的時候都會夾上幾十塊錢、如今裡面卻早已空無一物的夾娃娃機。
從透明壓克力板上面的污漬來判斷，它們可能已經閒置在那裡數年之久。
「它們居然壞了。」
我低聲呢喃，感到一陣可惜。
「也許不是壞了，只是現在沒人去夾吧。」
我苦笑。
「說的也是。」
這個年頭的孩子有那麼多娛樂，可能也不會像當年的我們一樣只因為夾中一隻皮卡丘就開心不已吧。
「幸好老闆還讓它們留在那裡。」
梓燕小聲地說。
我瞥了她一眼。
「是啊，幸好它們還在。」
我們就這麼看著它們，沉默著，懷念著。
像是在祝禱一樣。
突然，我身旁的梓燕笑了起來。
「幹嘛？」
我堤防地看著她。
「我想起來你那一天為了安慰我，講了一段聽起來很帥的話，可是卻結結巴巴的。」
「喔。」
我也笑了，無限地懷念。
「你那時候很緊張嗎？」
梓燕把臉湊近我，露出一副玩味的表情。
幾乎跟當時一樣的距離，近到能清楚看見她的睫毛。
但是我卻已經不是因為這樣就臉紅心跳的十七歲。
「是啊，緊張得不得了。」
我笑著說。
「拜託，暗戀那麼久的女生，在面前露出那種表情，小男生哪受得了這種刺激。」
梓燕大概是把我的話誤會成比較下流的那種意思去了，用鄙視的眼神看我，但是神色卻很高興。
「哪種表情？」
「嗯，該怎麼解釋咧。」
我搔搔下巴的短鬍子，裝作在思考的樣子。
「這樣說好了，每個女孩都有一個笑容，是最可愛、最動人的，露出那個笑容的瞬間，只要是男生都會招架不住。當年的那個時候，妳對我所露出的就是那樣的笑容。」
梓燕認真地看著我的臉，然後才咯咯笑起來。
「鬼扯。」
「我覺得我說的不錯啊。」
「是是是，現在的你是比當初那時候能言善道多了。」
梓燕拍了拍我的手臂，姑且算是讚揚。
「吶，楷，你還記得你那時候對我說了什麼話嗎？」
我皺起眉。
「妳指什麼？我結巴到不行的那段？」
「嗯。」
我皺眉看著夾娃娃機，嘗試著找回當初的感覺。
良久以後才搖搖頭。
「忘了。真的要說起來，那對我來說可是一段極其羞恥的回憶耶，能忘掉的話我可是一點都不打算想起來。」
梓燕嘴角上揚，輕輕地笑著。
「那時候你跟我說，你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喜歡我，所以要我不要覺得沒有安全感。」
「哦？」我眨眨眼，沒來由得感到有點害羞，「想不到那個時候的我還挺帥的啊。」
「我想，你大概永遠也沒辦法理解那句話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吧。」
梓燕低聲說，聲音非常溫柔。
聽見她這麼說，我嚇了一跳。
「重、重要？怎麼說？」
她抿著嘴。
「我啊，其實一直都是一個很沒有自信的人噢。」
梓燕淡然開口，像是在講別人的世情一樣。
「沒有自信？什麼意思？」
「你可以說我個性懦弱也好，說我容易受他人左右也好，總之，那個時候我一直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懷疑。」
梓燕輕輕地撫摩她頰邊的頭髮。
這是每當她聊到一些心底話的時候總會有的習慣動作，這個動作一直讓我非常著迷。
「你知道我上面有個姊姊吧？她長得很漂亮，書又唸得好，三天兩頭就有男生對她告白，而我卻很平凡。我曾經用盡一切方法想證明自己，並不是為了證明給誰看，只是想要知道自己的價值究竟在哪裡，但是卻徒勞無功。」
我看著梓燕臉上掛著的微笑。
她現在所說的，大概是所有思春期的少年少女都曾經遇到問題，並不能用任何詞彙一言以蔽之。那個階段所有人都會經歷，差別只在於「經歷過」、「正在經歷」或即「將要經歷」而已。
二十八歲的我自然是已經離那個階段很遠了，但是我看著依然保有十年前面容的梓燕，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她好像依然是那個脆弱的十七歲少女。
「那個時候你跟我說你喜歡我、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我——」
她垂下眼，笑得好深、好深。
「我真的很高興。這代表著十五、六歲的我，並不是毫無價值，而是曾經被宋楷合喜歡的楊梓燕。」
我看著梓燕月彎似的眼眸，突然回想起來，當年我說完那句又結巴又不明所以的鼓勵以後，她對我說的話。
謝謝。
我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不客氣。
學生街的距離並不長，不過當中卻有很多條分支的小巷子。
我和梓燕本來就沒有打算要買什麼東西，所以我們幾乎是用散步的步伐、帶著幾分故地重遊的觀光心態穿梭在學生街巷弄中那些依稀相識的店家之間。
身處在學生街、跟梓燕拌嘴著那些沒什麼營養的閒話，看著沒有絲毫變老的她，我好幾次都以為我自己依然是一個十七歲的男孩。
好幾次都以為我仍然與身邊的女孩熱戀著。
但是每次當我差點要沉醉其中時，四周那些熟悉但卻不再相同的景色，還有偶然從商店櫥窗一角瞥見的我自己的倒影，都會殘酷地把那縷幻夢掀開，用力地搖醒我。
儘管如此，我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依然狂喜不已。
得以再和梓燕並肩、再和梓燕攜手，是過去多年來我願意付出一切交換的願望。
至少兩天前的我，根本無法想像還有機會和她一起悠哉地在這條小路上散步。
也許是因為附近廟會吧，今天學生街的人潮多得讓人咋舌。
學生街的附近有一個這座城市最大的廟宇，每次只要舉辦活動，帶來的人潮總會讓原本就很窄的學生街更擁擠一些。
硬要說起來，我並不算討厭這些活動，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這些信眾敲鑼喧嘩其實挺有趣的。
但是梓燕卻很討厭。
「人好多。」
她很明顯的比起平常浮躁。
「忍耐點吧，等他們轉移到另一條路以後這邊就會比較空一些。」
我悠閒地說。
「要不我們先去大中打發時間好了。」
大中是學生街最大的書店，書籍也最豐富。因為我和梓燕喜歡讀的書種類完全不同，只有那樣的經營規模才能同時滿足我們的需求，所以我們也最常光顧大中。
「你只是想看漫畫吧。」梓燕沒好氣地說。
「一舉兩得嘛。而且，注意妳的口氣，梓燕同學，上次到最後賴著不走的明明就是妳，沒有人在書局直接把一本小說看完的好不好，妳沒注意到那個老闆娘看妳的眼神很不友善嗎？」
「鬼扯，她最喜歡我了好不好，在你還會尿床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來跟她買書了。」
「我才不會尿床！」
「而且，她上次不是還跟你說，要你多學我一點，多看字比較多的書，不要老是在看漫畫。」
看著她得意的臉，我翻了翻白眼。
上次大中那個老闆娘只是稍微誇了她兩句，從那天開始她每天至少都要提八百遍。
「是是是，妳最可愛、妳最優秀——等等！」
突然，伴隨著「借過、借過」的聲音，原本走在我深畔的梓燕被一群大約十多個人的中年信眾硬擠開。
我連忙伸出手，把她從那群扯著大嗓門的大叔中間拉出來。
「看路啦！」
「不要站在馬路中間！」
我把梓燕拉向我，忿忿地看著那些即使撞到人也不打算停下腳步的信眾走遠。
「神經病，馬路當你家開的啊。沒事吧？」
我忍不住放聲大吼，可惜在這樣鑼鼓吵雜的環境裡應該是沒辦法傳給那群大叔。
然後我轉頭看向梓燕。
梓燕搖搖頭，臉色有點蒼白，似乎稍微被嚇了一跳。
「還好。」
我咂咂嘴，受不了地嘆口氣。
「去大中吧，等人少一點再出來。」
我轉身，朝著大中書店在的巷子走去。
「呃，楷合？」
「嗯？」
「那個，手……」
我看見梓燕有些彆扭的表情，再低頭一看，我才發現我剛才將她從人群中拉出來以後，握著她的手並沒有放開，反倒順勢牽起她的手掌。
「咦，呃，抱、抱歉。」
我立刻鬆開手，退後兩步。
是潛意識作祟？不對，應該只是太得意忘形了吧……
我確實是覺得我剛才把梓燕拉向我的動作還蠻帥的啦，也許是有著這樣的心態才會順手握住她的手掌也說不定。
仔細算算，我們這才第四次約會，現在就牽手進展好像確實快了點？
好吧，我也不知道別人一般的情況是怎麼樣就是了。
儘管就身份上來說，梓燕已經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不過在幾個禮拜前，我和她的關係都僅止於『關係還不錯的同班同學』，我剛剛居然跟主動牽起同班女同學的手，說起來還真有點害臊。
「那個……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順手就……總之、非常抱歉。」
我非常快速的說，為什麼我那麼容易結巴呀？
梓燕的臉頰泛紅，似乎也不知所措。
我連忙回憶剛剛的話題，嘗試化解尷尬。
說真的，連我自己都佩服起我機敏的反應。
「剛、剛剛說到哪……啊，對了，大中。進去之前要不要買杯飲料喝？不過也差不多該吃晚飯了，或是我們等等出來直接去吃飯也可以——」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梓燕的手慢慢地放進我的臂彎，抓住我的前臂，形成一般稱之為「挽」的這個姿勢，力道很輕柔，卻很堅定。
「呃……梓燕……同學？」
「牽牽牽牽手可能是有、有點太快了，先從這這這這樣開始吧。」
妳結巴得很厲害耶梓燕同學……
「我平常也會這樣挽著爸爸，應該還好吧，應該。」
她目光游移著，帶著不確定的口吻說。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不過我自己是覺得這樣子挽手比牽手還要讓人害羞許多就是了。
當然，因為她主動挽著我，作為楊梓燕男友的實感和成就感也漸漸在我心理膨發。
慘了，嘴角無法克制地上揚。
我連忙轉過頭，不讓她看見我燦爛到不行的笑臉。
「好，那走吧。」
這一挽，就這麼挽了下去，一直都沒有變過。
我和梓燕一直對這樣並肩的方式非常滿意。
我低頭看著梓燕的左手和我右手臂的交界處，自嘲地乾笑。
我並不知道現在的梓燕究竟是以什麼心態挽著我，但至少對我來說，她依然是當年那個楊梓燕。
「這個還蠻好看的耶。」
我身旁的梓燕說，冷不防地伸出雙手，對準我的眼睛戳過來。
「等……」
我反射性把頭往後仰，等到焦距調整完畢後，我才發現她手上拿著一副鏡片寬大的墨鏡，正開心的笑著。
「那個款式也太土了吧。」
我忍不住嘆息。
「哪會，我覺得很適合你啊，跟你的鬍子很搭。」
她把那個連我爸來戴都嫌復古、現在大概只會用來當成誇張的戲劇道具的眼鏡放回桌上，心情愉快。
「等等，我的鬍子應該適合更帥氣的款式吧……」
我和梓燕正站在一個攤子中央。
這個攤販並沒有實際的店面，只是擺了幾張麻將桌和立式掛衣架，衣架上掛滿著不論價位或款式都將客群鎖定在年輕女孩的衣服，而麻將桌上則是擺著女用飾品。除此之外也有一個小區塊擺著造型誇張的配件，梓燕剛才拿給我的眼鏡就是從那裡拿來的。
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幾個年輕女孩繞著桌子和衣架挑選著。
我自己並不是很喜歡逛這種路邊攤，但是在我還和梓燕相戀的時候，她就已經對這種攤子情有獨鍾。那時候我以為她是因為價錢的因素，才總是在這種價錢便宜的地方挑衣服，想不到過了十年她依然如此。
「你為什麼要留鬍子？」
梓燕揀起一條淡綠色的手環，認真地觀察手環上的細部花紋，心不在焉地問。
我轉過身，面向跟梓燕相反的方向，把臀部靠著桌緣，半坐在麻將桌上。
「妳這麼問，我也很難給出一個準確的原因吧。」我說。
「什麼意思？」
「就像問女生為什麼要留頭髮一樣吧，無非就是希望換個造型吧。」
「但是，就我對你的瞭解，你不是一個這麼花俏的人啊。」
「花俏……嗎？」
我抬起頭，望向被一半騎樓屋簷遮蔽的天空。
這麼說起來，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蓄鬍的？
我現在使用的刮鬍刀大約是剛出社會的那時候，大哥作為畢業禮物送給我的。
從那時候開始我才認真地整理我的下巴。
但是我蓄鬍是更早的事。
大學的第二年，我為了不要在鏡子裡看見那個十八歲的、令後來的我痛恨不已的自己，開始留頭髮、開始留鬍子。
雖然後來頭髮因為媽一天到晚在抱怨而剪掉了，但是下巴上的造型卻留了下來。
理由是那麼的簡單，就跟我這十年來一切決定的理由差不多，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身邊的朋友一直以為我是為了做出「咖啡店老闆」的風格才在唇下留著扎人的鬍渣，博元還管這造型叫做「咖啡師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也淡忘了最初真正的原因。
這也突然讓我意識到一件事，我現在的一切幾乎都是因梓燕而起。
職業是，生活習慣是，甚至連外觀也是。
我苦笑著回過身，望向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而我發現她正拿著一條手鍊，不發一語。
那是一條銀色的鍊子，雖然我敢保證那條鍊子的含銀量一定連百分之十都不到，但在陽光的照射下還是閃閃發光。
「很適合妳。」我說。
梓燕聽見我的聲音，瞟了我一眼，手指輕柔地滑過鍊身。
「這一條真的很好看，而且你看，這裡——」
她舉起鍊子，湊進我眼前。
「這個吊飾跟我很配吧？」
我定睛打量。
在那條造型秀氣的鍊子上，繫著一片小小的金屬片。相較於鍊身本體來說，那是非常華而不實的設計，只要稍有摩擦金屬片和手鍊的接點就會斷掉，很容易在不知不覺間就不見。
但是我懂梓燕的意思，那塊金屬片上刻出了喙、兩片翅膀，還有兩根小小的尾巴。
那是一隻燕子的圖案。
我露出微笑。
「不考慮把它買回家嗎，這位小姐？看在妳和這孩子那麼有緣的份上，我們可以給你七九折優惠喲。」
梓燕被我模仿推銷員的口吻逗得哈哈大笑，然後把手伸向原本裝著鍊子的籃子裡，乾脆地放下那條有著燕子圖案的手鍊。
「好了，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咦，結果妳站在這裡看了半天不買啊？」
「我今天可不是來買東西的。」
梓燕哼了哼，鞋跟一轉，往馬路的方向走去。
我看著她隨轉身晃動的髮梢，突然有股衝動。
我伸手拿起那條梓燕很重意的手鍊，大步走向在另一張桌子後方跟一個客人交談的老闆。
「等等，你幹嘛？」
梓燕發現我沒有跟上她，匆匆走到我身邊，口氣緊張。
「不好意思，請問這個多少？」
矮胖的老闆對於我強硬地打斷他的生意露出明顯的不悅，但是當聽見我詢問價錢時，表情立刻緩和了不少。
他把老花眼鏡往上推，瞇起眼睛看著躺在我手心裡的手鍊。
「兩百塊。」
我敢打包票，這個價錢是他隨口掰的。
我打開錢包，掏出兩張一百元鈔票，遞給老闆。
「楷……？」
梓燕滿臉疑惑，不確定地問。
「送妳。」
我伸出手。
「什麼？」她用幾乎可以算是細語的聲音說，皺著眉頭，不懂我的用意。
「送妳。」
雖然我知道她不是沒聽見，但還是笑著重複了一次。
「為什麼？」
我聳聳肩，拿起梓燕的手，把手鍊放進她的手掌心。
「就當個紀念吧。」我一派輕鬆地說，「說老實話，我完全沒有想過這輩子還有機會再見到妳。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我們我們這次的老朋友敘舊多少能夠留下些什麼。」
聽見我特別強調那幾個字，梓燕噗哧一聲笑出來。
「——而且，」我搔搔臉頰，「雖然這條手鍊沒辦法代表什麼，但我希望能夠對於當年，我曾經犯過的錯做一些表示。」
梓燕低著頭，默默的把手鍊戴上。
「好看嗎？」
她舉起左手，那條銀色的鍊子在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閃耀，雖然只要湊近一點看，就能夠看出這條手鍊只價值兩百塊錢，但是戴在梓燕的手上卻彷佛漂亮了許多。
「很漂亮。」我老實回答，不帶半分吹捧。
梓燕嫣然一笑。
我看著她。
「梓燕，對不——」
她伸出食指抵住我的嘴唇，搖搖頭。
「那時候的事情不是你的錯。」
梓燕抬起眼，直直地望進我的眼裡。
「也不是我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就這麼發生了而已，所以我們也只能，就這樣走下去。」
她的眼神清澈堅定，沒有一絲容我辯解的空間。
我閉上眼，苦笑著搖搖頭。
「我問妳一個問題，梓燕，請妳誠實回答我。」
「什麼？」
「妳不覺得我剛剛一把拿起手鍊去付錢這個舉動很帥嗎？」
梓燕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然後嘆了一口氣。
我們兩個回到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雖然我們是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前進，但是這樣溜達下來，居然也已經到了學生街的末段，整條學生街主要路線快被我們逛完了。
「接下來呢？」
我問。
「妳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再走下去就是大馬路囉。」
梓燕撫摸著手腕上剛買的手鍊，回頭望向我們走來的方向。
大概是早年規劃不良的關係，這裡的地勢稍微比剛才我們走過的地方高了一些，這點倒是在這十年間的改建中被保留了下來。也因為如此，從我們現在站著的地方，可以輕易望見整條學生街。
我並沒有催促梓燕，因為我知道她的心情跟我一樣。
不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這條充滿市井味兒的擁擠小路都有著無數的回憶，雖然街景跟當年有了很大幅度的改變，但是這座城市就是我們的故鄉，這點是絕對不會變的。
「嗯，應該……就這樣吧？」
梓燕說。
「是嗎。」
突然，一顆大榕樹的景色在我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又一絲懷念的情緒湧上。
「那麼梓燕，陪我去一個地方。」
「哪裡？」
「三叔公。」
「啥？」
梓燕這次真的露出了沒聽清楚的表情，唇瓣微張，一臉困惑。
「妳忘啦？」我咧嘴而笑。
她用那個有點好笑的表情看著我，思索了一陣，然後「啊」的一聲，恍然大悟。
「那間冰店？」
炎炎夏日，遠處的嬉鬧聲讓大榕樹上的蟬鳴格外明顯。
我用飛快的速度在作業簿上書寫，現在也顧不得字跡潦草了。
「幹嘛？」
注意到坐在我對面的梓燕在看我，我警覺地問，不過並沒有抬頭。
我和梓燕正坐在三叔公冰店最靠近門口的角落。
三叔公位於鄰近學生街的小巷子裡，雖然並不算是學生街的範圍，不過因為這幾天實在太熱了，所以我和梓燕都會順道來這裡吃一碗冰。
跟振筆疾書的我完全不同，梓燕一臉悠哉地吃著紅豆雪花冰、看八卦雜誌，偶爾還會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我只是覺得我現在眼前的畫面有點不可思議。」
她用夢囈一樣的語氣說。
「暑假的最後一天，全班數學最厲害的人正抱著我的數學講義抄暑假作業，而且還是從第一頁第一題開始抄。」
我翻了翻白眼，依然沒有抬頭。
「吶，宋楷合，為什麼你這副德性還每次都拿全班最高分？可以請閣下為小女子指點迷津嗎？」
「我倒還想問妳，妳明明這一個多禮拜有八成的時間都跟我在一起，為什麼妳還能把暑假作業做完啊？」
身為考生的我們，暑假自然還是得去學校接受暑期輔導，所以我們只有在暑假尾聲才能享受僅有兩個禮拜的清閒時光。然而即便開學後就要考模擬考，我和梓燕還是趁著這段短暫的時間，把每個想得到、去得成的地方都跑了一遍，盡可能在高中最後的暑假留下一點回憶。
我真後悔自己沒有早一年約她。
「原來你是玩累了回家就不會唸書的那一型？」
梓燕無辜地說，把她碗裡最後一口剉冰吃掉。
為了跟她要作業來抄，那碗冰還是我請的。
「好熱哦，楷合。」
梓燕埋怨地說。
「為什麼我得在這種沒有冷氣的地方看你抄作業啊？」
「是妳說想來大中買一本書的耶！我不是早就說去圖書館嗎？」
我終於忍不住抬起頭，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算了，不要再跟我講話了，我這本寫完還有地理要寫。而且，梓燕，妳這題算錯了，為什麼一六九開根號會變成十二啊？」
「幫我改。」
我嘖了一聲，拿起橡皮擦把她的後半段算式擦掉。
沒辦法，有求於人，忍辱負重。
「吶，楷合。」
等我把那題重新算了一遍，幫梓燕補上正確的算式和答案後，她又以她跟我說話時一貫的開場白開口。
「不要跟我講話啦。」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討論。」
「不要。」
「這件事很重要。」
「不會比暑假作業重要。」
「那個，嗯，我們兩個是不是……該幫對方想一個情侶專屬的稱呼？」
啪嘰。
筆芯斷了。
我猛然抬起頭，她也正看著我，似笑非笑的。
「……啊？」
「就是，你看嘛，其他人談戀愛不是會有一些只有對方才能喊的暱稱嗎？」
她慢條斯理地解釋。
我啞口無言，又低頭看著她講義上用秀麗字跡寫成的一行行算式，但是內心卻在翻騰。
我細細咀嚼她的話，確認自己沒有誤會了以後才開口。
「嗯……是，那個，梓燕。」
我清了清喉嚨。
「在、在。」
她有點僵硬地回應。
等等，為什麼明明是妳起的話題結果妳自己在害羞啊？！
「如果我不喊妳『寶貝』，妳應該不會介意吧？」
我小心翼翼地打上一針預防針。
「什、什麼……不不不，當然不會。」
她立刻說。
「那就好，因為我覺得『寶貝』有點……嗯，該怎麼說……」
我有點尷尬地咂咂嘴。
「我懂你的意思——」
「不過當然，如果妳希望我這樣喊妳，我也可以理解。」我連忙補充，「這方面只要我能夠配合的我就會盡量配合。請妳一定要明白，有什麼要求儘管說，這一切我們都是可以協調的，好嗎？」
「不用不用不用，沒有關係，不用『寶貝』。」
梓燕快速搖頭，讓我看的出來她並不是害羞或客氣。
「這個有點那個，對……」
「好……那看來我們有共識了。」
我謹慎地點點頭，整理思路，繼續往下說。
「所以妳為什麼會突然想要這個……呃，妳剛剛是怎麼說來著？情侶專屬的稱呼？」
「突然想到的。」
她立刻說，反應快到根本不像是突然想到的。
「這樣才有談戀愛的感覺嘛，你叫我楊梓燕、我叫你宋楷合，這不是就跟一般的朋友一樣嗎？」
她一臉正經，但是臉卻很紅，視線始終不敢跟我對上。
「這麼說也是啦……」
我揉了揉太陽穴。
「那，妳希望我怎麼叫妳？」
「不是這樣吧，」
她無奈地看著我。
「應該是要問你想怎麼喊我才對吧？」
「哦，好吧。」我同意，「那妳想怎麼喊我？」
「你怎麼老愛把球我往身上丟？男人有點骨氣好嗎？」
梓燕秀眉微蹙，裝出生氣的樣子，眼裡的笑意很濃。
「喂，我再提醒妳一次，這可是妳起的頭，」我受不了她，「既然是妳提的，那應該要由妳先說吧？」
她縮起下巴，嘴上不住囁嚅，臉又更紅了。
「我、我是有稍微想過啦……那個，叫你『楷』怎麼樣？」
她小小聲地說。
聽見這個回答倒讓我有點詫異。
一方面是詫異於想不到她所謂的「情侶間的稱呼」其實還挺簡單的，讓我真的大大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則詫異於她喊我的方式。
「如果是叫一個單字的話，我還以為妳會叫我『合』。」
我打趣地說。
從小到大的朋友們，給我取的暱稱大多數都是從合字下手，比方說現在我的死黨們就是喊我「阿合」，久而久之我也習慣了。
梓燕眼波流轉，聳聳肩。
「因為，你哥哥的名字裡不是都有合嗎？所以如果要叫單名的話，應該叫你『楷』才對吧？」
我一愣，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的大哥叫宋書合、二哥叫宋詩合，我們兄弟的名字不同處確實是在第二個字，合字是兄弟三人共有的。
說實話對於是以「楷」還是「合」來叫我，我從來都不以為意，甚至可以說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真正有意識地去思所這件事。
但是梓燕她卻貼心地注意了到這點，她一定已經考慮這件事很久了吧。
我閉上眼。
如果現在不是在公共場合，我早就一把抱住她了。
「怎……怎麼樣？」
梓燕的嗓音裡面透著不確定。
「好啊。」我故作輕鬆地說。
「嗯。」她終於露出放心的笑容。
「那我……我想想，叫妳『燕』，怎麼樣？」
她眨眨眼，沒回答。
我點點頭，反覆唸著。
「燕……燕、燕、燕……」
我試著用幾種不同的語調喊喊看，覺得相當不錯。
「妳爸媽會這樣喊妳嗎？我覺得挺順口的，也蠻好聽——」
「可以，就、就這樣吧，」燕強硬地打斷我，「可是不要一直喊……」
我皺眉。
「為什麼？」
她別開臉，看向窗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和那顆大榕樹。
從窗戶的玻璃上我可以清楚看見她的倒影，不過她似乎沒發覺。
「因為對心臟很不好……」
燕含糊地說，原本白皙的頸子都紅了。
把喜悅、羞怯和陶醉這幾種情緒完美揉合後，大概就是現在梓燕臉上的表情吧。
經過她這麼一說，我也不禁覺得有些害羞。
我尷尬地輕咳了幾聲，站起來。
「咦，你要……？」
「我去買一杯紅茶。」我指著櫃台。
「我也要。」
妳不是才剛吃完一大碗雪花冰嗎……
我一邊嘆氣，一邊走向三叔公的櫃台。
「要啥？」
冰店老闆抬起眼，用一點也不適合服務業的態度問道。
「兩杯紅茶。」
雖然這間店叫做三叔公，不過老闆卻是個壯碩的大叔。
年紀看起來比我老爸大上一些，髮色已經有些灰白，但是手臂上大塊的肌肉就算跟我說是健身房教練我都信。
老闆打開老式的鐵製冰櫃，用塑膠量杯從冰櫃裡的鐵桶一勺一勺地把紅茶舀出來。
「那是你女朋友？」
老闆問，並沒有看著我。
我和燕已經連續好幾天都來，老闆對我們有印象也不奇怪，再說我本來就是這裡的常客。
「呃，對。」
老闆哼了一聲。
哼？
他這哼是什麼意思……
是覺得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嗎？等等，我知道燕看起來確實很漂亮，但是我也長得不差吧？我一直以為自己至少是中間偏上的水準耶……
老闆伸出手，把兩杯用七百毫升大塑膠杯裝著的紅茶冰遞給我。
「下次要說情話等晚上再說，大白天的，你們都不會覺得丟臉嗎？」
「咦，等等，」我不禁感到有點尷尬，「老闆你都聽到啦？」
「廢話，」
他罵道。
「你們講得那麼大聲，想不聽都難。」
我忍不住快速往後瞄了一眼。
幸好，午餐時間剛過，除了距離我和梓燕吶桌很遠的地方有一位媽媽帶著小孩子以外，整間店都沒什麼人。
「這個女孩子很可愛。」老闆粗聲粗氣地說，「好好珍惜。」
我愣了一下。
「那當然。」
我和梓燕看著曾經是「三叔公剉冰」的地方。
原本應該在店外的大榕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拓寬的馬路。
冰店的房子還在，但是格局卻經過大幅的改裝，店面也經過重新裝潢。
現在那裡一間咖啡店。
「Barista」
「咖啡師……」
我低語。
「什麼？」梓燕問。
「那個店名，是咖啡師的意思。」
雖然當初的冰店已經不在了，但我們還是推開了店門。
首先隨著那扇漂亮的木門打開而傾瀉而出的，是刀郎的歌聲，從櫃台上那台看起來價值不斐的木殼音響播放著。
衝動的懲罰。
刀郎是我老爸非常喜歡的歌手，所以我一聽就聽得出來。
在歌聲之後，我聞到了熟悉的咖啡香。
雖然現在這樣講好像有些諷刺，但是聞著咖啡的味道，實在是讓我有一種回到家的安全感。
店裡的格局比當年的冰店還要寬廣一些，經過精心裝潢後，和我印象裡還擺放著老式冰櫃的三叔公冰店有著巨大的反差。
而且出乎意料的，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空無一人的座位和寬敞的格局讓我們從門口就能看著擺放著咖啡機和磨豆機的流理台。
突然，我的腦海裡冒出了一絲荒唐的念頭。
聽見我們打開門，老闆從櫃台後面抬起頭。
他身材高壯穿著Ｔ恤和外搭的蘇格蘭絨長袖格子襯衫、頭上帶著鴨舌帽，嘴邊有著參差不齊的鬍渣。
與其說像是一個咖啡師，直覺上看起來感覺更像一個木匠。
「你好，坐。」
老闆邊打招呼。
他的聲音雖然有些低沉，但是語氣輕快隨和，顯得絲毫不拘謹。然而，畢竟我也是一個咖啡師，從流理台和各種工具的擺設看起來，可以看得出來他絕對是一個非常講究的人。
「哦……」
梓燕看著店內的牆壁，忍不住低聲讚嘆。
木製的桌椅和漆成淡綠色的牆壁，裝潢雅緻而親切。牆上掛著無數的相框，雖然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可以分辨得出來，有些是舊照片，有些是簡單的風景畫。
就算是在我看來，這間咖啡店的裝潢也很有格調。
我和梓燕不約而同地走向最靠近門邊的座位，也就是當年我們來吃冰固定坐的位子。
梓燕抬頭環顧室內。
「沒有價目表。」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的店裡也沒有價目表。
「我去拿菜單。」
我走向櫃台，老闆朝我點了點頭，熱心地從櫃台上拿了兩本用皮革筆記本手寫的菜單給我。
我看著這位老闆的眉宇之間，心頭隱隱約約有一絲奇異的感覺，忍不住發問。
「請問一下——如果我誤會了請見諒，這裡原本應該是一間冰店，您是那位冰店老闆的親人嗎？」
咖啡店老闆表情有點詫異，過了幾秒才說。
「那是家父。」
「原來如此。」
我點點頭，儘管長相、性格都不太像，但我確實能夠從這位老闆的身上感受到一絲曾經在那個老三叔公身上感受到的感覺。
「我小的時候常常過來吃冰，對您父親印象很深刻，請問他還好嗎？」
「還不錯吧，我想，以他那個年紀來說。」
咖啡店老闆聳聳肩。
「老了，身體比以前差多了，可是總是以為自己跟以前一樣，血氣方剛又頑固，越老越暴躁。」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腦海裡不禁浮現那個老闆不願服老的樣子。
「謝謝，請幫我向您父親問好。」
我走回門邊的桌子，把菜單遞給梓燕。
「咦，這菜單是手寫的耶。這是……毛筆字嗎？好漂亮，這該不會是老闆的字吧？」
她津津有味地看著菜單，但我卻遲遲沒有把我的那本翻開。
看著她一邊隨著刀郎的歌聲，不成調的哼唱著，從進門以後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想法越來越濃，終於下定決心。
「梓燕。」
「嗯？」
「妳記不記得妳曾經跟我說過，妳想學咖啡拉花？」
梓燕捧著菜單，側頭想了一會。
「記得，在波提對吧？」
她笑得瞇起眼睛。
「可惜後來沒有去學。」
我看著她。
「我來煮給妳喝。」
「咦？」
我站起身，走向吧台。
「老闆。」
「嘿，」老闆應了一聲，在小凳子上轉過身面向我，「需要什麼？」
「嗯……我知道突然這樣說有點奇怪。」
我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一點。
「其實我也是一個咖啡師，我希望能跟你買一些豆子、借用一下磨豆機和咖啡機，我想……煮一杯咖啡。」
老闆並沒有馬上回話，他先是銳利地盯著我，然後看著我身後、追著我正朝這裡走過來的梓燕。
「煮一杯是……因為那個小女孩嗎？」
我不禁又擔心他會誤會我和梓燕的關係。
我僵硬地承受老闆的視線，過了幾秒以後才點頭。老闆的目光螫得我發疼，我突然有種好像被他父親盯著的感覺。
「楷，你在幹嘛？」
梓燕走倒我身邊，疑惑地看著我和老闆，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老闆幾乎無法察覺地、輕輕笑了一下。
「自己來，杯子放在櫃子上，沖壺和濾杯在那邊，只需要這些就好了嗎？」
我眨眨眼，對於老闆那麼快妥協感到非常意外。
不，更準確來說，應該是對他會同意我這種無理而且荒唐的要求感到意外……
到咖啡店說要借機器煮咖啡，如果是有人向我這麼要求我還真不知道我會有什麼反應。
「呃，請再借我奶泡壺和拉花杯。」
我對梓燕報以微笑，讓她在櫃台前等著，自己走進櫃台後方。
我大致繞了流理台一圈，評估著眼前的器材，打開儲放各種咖啡豆的塑膠箱蓋看了一眼。
這時，老闆從櫃台下方搬出一口小紙箱，我只瞄了一眼，就看出裡面放著相對陽春的拉花工具。
我深呼吸，挽起衣袖，走進我最擅長的領域。
對於我投身咖啡的世界這件事，我的朋友一直無法理解。
小時候我喜歡看漫畫、看電影、熱愛籃球，功課還算不錯，但到了出社會以後，我的職業跟過去的興趣一點關係也沒有。
雖然說世事本難料，當年是吊車尾的流氓學生彥軍，現在卻可能是全班收入最高的黃金單身漢，很多事情誰都說不準。
如果有人問我，喜不喜歡咖啡。
我想誠實的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吧。
對我來說，煮咖啡就只是工作的一部分，不喜歡、也不討厭，而是謹守本分地研磨、烹煮。
我會開始學咖啡、加入大學的咖啡社團、最後甚至還成為職業咖啡師，說穿了都是因為——
我把完成拉花的咖啡杯遞到梓燕面前。
「你真是厲害。」
老闆在一旁嘖嘖稱奇。
「明明還那麼年輕，可你這技術我是遠遠比不上啊，真是令人慚愧……」
發現我和梓燕都沉默不語，老闆笑了起來，識相地轉身。
「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客人，我去外面抽個菸。」
他自言自語般說完，便朝著大門走去，把他的店面留給我們。
對於他離去的腳步聲，我只能在心中報以無限的感激。
等到大門關上的聲音響起後，梓燕才開口。
「這是……」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夠讓妳喝喝看。」我低語。
梓燕看著那杯咖啡，沉默著。
「這個圖案是你發明的嗎？」
梓燕輕聲問。
「對。」
從多年前，妳對我那麼說了之後，我就一直練習著。
期待著有一天能親手做給妳喝。
一個人在一杯咖啡上拉出一朵獨一無二、只屬於那個人的愛，然後讓另一個人喝下那杯獨一無二的咖啡。這不是很浪漫嗎？
但是當我成功的時候，妳卻已經不在我身旁了。
好想、好想親口對妳說。
這是只屬於妳的咖啡，燕。
梓燕掩住嘴巴，幾滴淚滴滴到原木的櫃台上。
「等等，妳為什麼要哭？」
我微笑著伸出手，輕輕抬起她的臉，幫她抹去眼淚。
「老闆就在外面哦，這樣不是好像我把一個小我十歲的女孩子弄哭一樣嗎？這傳出去我怎麼做人啊？」
聽見我的話，梓燕笑了起來，又哭又笑的。
真是受不了這女人。
「來吧。」
我把咖啡杯推向她。
「喝喝看。」
梓燕在我的催促下拿起咖啡杯，湊近唇邊，吹了幾口氣，小口喝了一口。
然後，她露出笑容。
儘管眼角還有淚珠，但是笑容卻非常燦爛。
「很好喝。」
我閉上眼，隱藏我溼潤的眼眶。
也許對於很多人來說，對於自身職業的期待和熱愛，都來自於客人的感謝或讚賞。
但是我愛的並不是咖啡。
所以我期待的從來就不是客人的稱讚。
我期待的，自始自終都是她的稱讚。
那三個字重重地擊打在我的心上。
這句話，我等十年了。
「那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謝謝妳，燕。
￠
我走出咖啡店，發現老闆坐在店門前的一張塑膠椅上抽著菸，那個位置恰好就是當年那顆大榕樹所在的位置。
「老闆，真是謝謝你。」
我走向他，從皮夾裡掏出一張面額不小的鈔票。
雖然靠這種方式表達感謝很膚淺，但是除此之外，我也真的想不到其他方法得以對這個老闆傾訴我內心無比的感激。
「不用。」
老闆乾脆地說。
「你的技術也算是讓我上了一課，那些豆子就當作學費吧。」
儘管我的心裡非常過意不去，但是我想逼著他收下也不太好，只好老實地把皮夾放回口袋裡。
「真是，太謝謝你了。」
「這樣問可能有點失禮，如果你不想回答，那就別說吧，我不會強迫你。」
老闆吐出一口煙圈後說。
「你和那個女孩子是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非常簡單。
我張開口，但是卻發不出聲。
現在的我和現在的梓燕是什麼關係？
誠實的說法是「前女友」、保守一點的說法是「舊識」、儘管會讓老闆起疑但是最省事的說法是「兄妹」。
我頓了頓。
「朋友。」
我說。
這也許才是最適合我倆現在關係的名詞吧。
「是嗎？」
老闆舉起手，對著菸嘴抽了一口。
我看著老闆發出火光的菸頭。
我並沒有看過老闆調煮，所以我沒辦法評斷他的技術究竟如何。
但是他的帥氣和瀟灑，卻令我毫無疑問的折服不已。
我對著老闆穿著寬大長袖襯衫的背影，深深地鞠躬。
「因為我那位朋友吃東西的速度比較慢，所以我希望趁現在去開車，先暫時把她寄放在你這裡。」
我隱瞞了我繼續呆在那裡會一定會忍不住流淚的這件事。
不過我想老闆應該也看得出來。
「沒問題，去吧。」
「謝謝。」
為了不讓梓燕等太久，我幾乎是用快走的速度走過學生街，只用了短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回到了我們停車的停車場。
即使如此，當我開車回到那間咖啡店的時候，梓燕已經站在門外等著我了。
趁著梓燕上車和關門的空檔，我偷偷瞄了她的表情。
她的臉上已經不見淚痕，就像以往一樣神色自若。
「怎麼了？」她歪著頭問我。
「沒什麼。」
我撒謊，伸手拉動排檔。
梓燕就像早上一樣，不規矩地脫下了鞋子，把兩腿抱在胸前。
「該你決定了，下一站呢？」
梓燕問。
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卻像是早已知道我會選哪裡一樣。
是啊，畢竟我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今天的最後一站是哪裡。
我看了她一眼，毫不拐彎抹角地說出了我的想法。
「學校。」
﹎﹎﹎﹎﹎﹎﹎﹎﹎﹎﹎﹎﹎﹎﹎﹎﹎﹎﹎﹎﹎﹎﹎﹎﹎﹎﹎﹎﹎﹎﹎﹎﹎﹎﹎﹎
聖誕快——
。。。
好像過了。。。
好吧，別拖過年，總之就今天把一口氣貼完吧
順帶一題，這章提到的所有店家都是我在老家時很喜歡的店
我巧妙的把他們統統聚集到一條街上（？
聊表一些我的思鄉之情
等等，應該也可以說這部作品就是用我老家的回憶寫成的...？
總之就是這樣，等會見。
創作內容
她與咖啡與無星之夜 ０４
影劇品評 (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