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羅撒布尼似乎是個計程車司機。
這一區的人,多少對他都會有印象,有人深些,有人淺些。他是個虎族老獸人,但身材以虎族來說相對是矮小偏胖的,當他出現時,總是戴著帽子,老花眼鏡,穿件薄外套,廉價的褲子跟皮鞋。
「紅蜥蜴」的老闆會記得,他是那位每天早上七點準時來這裡買報紙的人。「滾燙鐵板」的戴妮會記得他總是點兩個荷包蛋,蛋黃一熟一半熟、法式吐司跟柳橙汁。停車場的管理員則是會在每天的九點跟二十點各見到他一次。
但在晚餐時間他就比較隨興。
有時候他會去附近的「好天氣」吃份不道地的中國菜,有時候是去「史坦利島拜」吃打拋豬肉或海南雞飯。也有的時候他會找間速食店點份特餐外帶。
但通常更多的情況是,他會開著車,隨意找家順眼的餐廳。
這樣很不錯,他總是這麼想,很隨興,很自在。在一個總是遵守平衡跟規律的生活中,加一點隨機,其實相當不錯。
唯一的小缺點是,有時候客人會在他餓著肚子找尋餐廳的時候出現。
那個年輕人類在街口跟他揮手。
他沒有考慮什麼就停下了車。
人類說了一個地址。
他告訴對方那裡有點遠,坐車去可不大便宜。
年輕人回答沒關係,只要你不急著吃飯就好。
然後車子就朝著那個地方前進。
「可以開收音機嗎?」羅撒布尼說。
「請便。」
他打開收音機,接連換了幾個頻道:歌曲太老,歌曲太年輕,歌曲太奇怪,政治類節目……最後他選擇關掉收音機。
「你第一次來這裡?」羅薩布尼說。
「是啊,來探病,順道辦點事情。」
「探病?是朋友?」
「是啊,怎麼了?」
「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但你看起來不像是會在這裡有朋友的人。」
「那什麼樣的人在這裡會有朋友?」
「就是那些……」
車子剛好暫停在號誌燈前,幾個穿著鬆垮又掛著一堆金屬跟骨頭裝飾的年輕獸人穿過馬路,走在最後的年輕犬族不知是感受到車內視線還是只是想要挑釁,在車子的正前方停下,做出假裝要撒尿的動作。
「這下你懂了吧?這裡很多這種人。」
「前衛藝術家?」
「是混混跟幫派!」
「那種人不是哪裡都有嗎?」
「這裡密集度相對高很多。」
「有原因嗎?」
「都是些歷史問題了。」羅薩布尼嘆了口氣,「你應該知道這裡叫做『常寧灣』吧?理由就是這兒以前是個港口,過去船上是不許有女人的,船員們下船就是為了找樂子,順便花花錢,於是這裡就發展起了賭博跟風化區。
接著下來什麼黃昏事件跟大崩潰就不說了,反正那種事情誰都曉得,總之,世界亂了,多個世界被重組在一塊,而這裡本來就很亂了,所以也就變得更亂了。多個政府都想搶這塊地,於是當地人就形成了幫派對抗,然後花街宣布自治,還有人要來蓋更多飯店跟賭場,越來越多無聊的人來攪和,好像這裡還不夠亂似的。」
「聽起來你還真是辛苦啊。」
「我也只是發發牢騷啦。」
「沒考慮交棒嗎?」
「這只是計程車?交什麼棒?」
「我不是說計程車。」
「那你說的是什……」
「在這裡就可以了。」
薩托布尼停下車。
他看了一眼目的地的招牌。
印象中,那好像是佛教裡的某個經書的名字吧。
02
羅薩布尼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走進茶館。
最接近的一次經驗,是他跟幾個不算太熟的人約在一間日本人開的上空酒吧裡頭談生意,而其中一個男性蛇族當時點了一杯長島冰茶。
他摸摸肚子,弄不清楚自己明明還是很餓,卻想走入這間茶館的真正理由。
茶館裡的客人不多,沒看到剛剛自己載來的乘客,某個像是服務生的自動人偶正靈活地練習著像是中國武術之類的招式。
他依照著習慣,找了一個可以看清楚門口又靠牆的位子坐下。原本想拿起菜單,但卻怎麼也找不著,正想詢問,自動人偶卻直接送上了一壺茶。
他不是那麼想喝茶,如果可以的話,他現在想吃的是肉,大塊大塊的肉。但他猜茶館裡不可能有肉類料理,但或許有什麼點心可以墊墊肚子。或者就像什麼港式飲茶那樣,甚至有叉燒包、腸粉、珍珠雞可以吃。
「請問這裡有沒有什麼……」
「請用茶。」
「謝謝,我還沒那麼渴,我想要……」
「請用茶。」
羅薩布尼發現自動人偶跟自己的距離似乎越來越近,也聽到她身體的齒輪運轉的聲響,當然,也注意到了她其中一隻手變成像是可以射出砲彈的形狀。
於是他喝了一口茶。
第一口,他想起了自己六十五年前接受的戴帽儀式。
第二口,他想起了自己在收保護費時認識了駐唱的女星莉莉歌兒。
第三口,他在「大拇指」用一把切肉刀幹掉了「胖廚子」哈諾。
第四口,他逼老大把毒咬幫的幫主位子交給自己。
然後他回過神,放下杯子,盯著四周,冷汗直流。
「這裡沒人想暗殺你。」剛剛的年輕人類說。
「你讓我喝了什麼東西?」
「就跟收據寫的一樣。」
他拿起收據,只見上頭寫的是「關於我加入毒咬幫當上老大的這件事」。
「名字是她取的。」
「取名字是愛莉絲最擅長的技能。」自動人偶說,「總有一天,這間茶館招牌上的名字會變成『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之如來、應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調御丈夫、天人師、佛、世尊』。」
「名字太多了!」夕顏說。
「因為很偉大。」愛莉絲仰起頭,舉起攤開的雙掌,「所以要有十個名字。」
「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了?我就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罷了。」
夕顏笑著沒有回話。
「如果我是老大,幹嘛還要開計程車呢?」
「很好的偽裝不是嗎?還可以順道收集一些街上的情報。」
「你想太多了!」羅薩布尼舉起手,「好,假設我是,只是假設,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呢?綁架他?綁架一個黑幫的老大?」
「我有些事情希望他幫忙。」
「他能幫你什麼?」
「我有個朋友,叫做洛奇,他是蛇咬幫一員,非常聰明,很有頭腦……」
「洛奇有頭腦?」羅薩布尼忍不住笑了幾聲,「拜託,那傻子連去買把刀……」
夕顏看著他。
然後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嘆口氣,拿下帽子,露出底下扭曲醜陋的傷疤。同時,他整個人彷彿都變了,不是在於外型,而是眼神跟氣勢,就連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在顫抖。
「你知道你讓我很為難嗎?」羅薩布尼說,聲音低沉冷酷,猶如某個被遺忘的殘酷神明,「誰告訴你的?如果你說的話,我可以考慮饒過你。」
「我知道你不會。」夕顏說,「羅薩布尼先生,或者該叫你『老闆』。」
「你不說也沒用。」老闆說,「你信不信我照樣找得出來?」
「你找不出來。」
「洛奇……不,不可能是他,他根本不知道。」
「還要繼續猜?」
「莉莉?她不能背叛我。那麼會是『大嘴』菲羅囉?」
「我知道你的把戲。」夕顏說,「你把所有可能的名字一個個說給我聽,看看我有沒有反應。瞳孔的縮放,呼吸的改變,心跳有沒有加快,汗水有沒有流出,我猜你甚至連我的毛細孔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少自作聰明。」老闆說,「一定是『會計師』,我就知道那傢伙是膽小鬼。」
「讓我先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什麼?」
「其實我是你的爸爸。」
老闆愣了一下,嘴角抽蓄,喉嚨發出幾聲低吼,卻又笑不出來。
「你認為我有說謊嗎?」
「你當然是在說謊!」
「那你『看』得出來嗎?」
「你把自己動了什麼手腳?」
「什麼都沒有。我是個人類,人類出生就開始練習撒謊了,首先是騙自己。」
「胡說八道!」
「『你的小孩真可愛』、『我昨天都沒看書』、『我每個小孩都一樣愛』、『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適合』……我們人類擅常說謊到,都忘了真話該怎麼說了。」
「夠了!」老闆說,「你想用這招逼我,但我了不起就是把他們全殺了。還有你,還要那個可愛的自動人偶,甚至這整間店的客人!」
「愛莉絲被說可愛了。」愛莉絲用手比了個「耶」。
「妳真的不會看場合說話呢。」夕顏嘆口氣,「但我也沒資格說妳就是了。」然後他看向老闆,「你真的太累了,因為自己是竄位的,就整天怕別人也這樣?」
「這不關你的事!」
「確實,無關個人。」夕顏點點頭,「但這關係到生意。」
「什麼生意?」
「我會賣你一個東西。」
「我不接受勒索。」
「這不是勒索,我不是要賣你贖罪券或者很貴的茶葉,我是真的會賣給你一樣東西,一樣你會喜歡的東西。」
「什麼東西?」
夕顏舉起自己茶,喝了一口,動作像是刻意放慢節奏,一直到老闆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他這才說道:「悠閒又毫無顧慮的退休生活。」
03
夕顏在催促著乘客趕緊上車的音樂聲中走入車廂。
車子開始搖搖晃晃的起步、加速。
廣播用三種通用語言說出了下一站的名字,然後用又用他心通的方式再對全車乘客的大腦傳遞了一次。
車子又停了兩站,乘客變少了,夕顏找到位子坐了下來。
就在兩個抱著菜籃子的無臉男之間。
他拿出筆記本來,先在其中一頁寫了幾個名字,然後又畫掉了幾個,再從沒被畫掉的名字中圈起了幾個來。
車子又過兩站,夕顏左邊的無臉男下了車,位子空了大概三十秒,換成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金髮魅魔少女坐了下來。
魅魔少女一坐下就在玩手機,她以飛快的速度回著許多人的傳來的訊息,接著又對著鏡頭拍了許多張自拍照傳了出去。
夕顏依舊看著筆記沉思。
魅魔少女傳完了訊息,就開始欣賞起自己的彩繪指甲,接著是整裡起自己的瀏海,但沒多久就弄完了,開始觀察起周圍的人。她看了一下自己一旁的上班族,瞄了一眼對方正在專注玩著的手機遊戲,然後又看了看前方其他的學生們,但似乎沒有什麼好吸引她的,讓她無聊到嘟起了嘴。最後她看向了右邊的夕顏。
一開始她以為對方是用假裝看筆記的方式偷瞄自己,但觀察了一下後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坐直身子,偷偷看了一下對方的筆記,但裡頭的文字她完全無法解讀。她看看天花板,看看人,看看車上的廣告,身子隨著自己腦子裡頭哼著的旋律左右輕晃,車子又過了一站,有個拿著拐杖的老先生走上了車,她站起身,拉著對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她站到一旁,扶著豎立著的鐵杆,前方是剛剛拿著筆記的人,廣播告知下一站「心岩精神療養院站」即將要到了。現在那人正拿著筆記側頭。
魅魔少女皺起眉,接著卻又掩著嘴笑起來,她趁著電車準備停下來的那陣晃動,身子隨之往前,快速又若有似無地貼了對方一下。
人類快速抬頭,魅魔少女稍稍退了一步,看到人類站起身,她身子縮了一下,以為自己惹對方生氣,準備開口道歉。
「不好意思。」對方說。
然後從她旁邊側身而過,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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