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季,下雪這個自然現象始終是無法避免的。
身處在這極寒北國,城市平等地被覆蓋在銀白的絨毯當中,對於住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們,這片景象就像生物必須進食、呼吸,是屬於同一種類的存在。
扎實的腳步聲,男人往前踏著的步伐,讓身後那潔白的雪滲入了淤積在底下的灰黃泥水,宛如就是這座城市的翻版般,表面看似堂皇富麗,卻又處處暗藏汙穢。
就像是象徵著純潔的白色,無法掩蓋一滴的墨汁一樣,這座城市裡腐臭的一面,無法被完全天上飄落的白雪所掩飾。
夜晚的巷道中,時而會傳來女性呻吟的聲音,或許是某位妓女打算趁著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多賺點錢,好替自己買點溫熱的食物;耳裡傳入了沉悶的打擊聲,大概又是哪個打算慶祝佳節而喝得爛醉的倒楣鬼,被藏身於黑暗之中的邪惡之徒所捕捉,幾分鐘後就會連內褲也不剩地被搶劫一空吧。
──不,說是邪惡,對於這座城市來說,只是日常便飯的程度罷了。
位處城市中心地帶的富豪們,只在意著杯中鮮紅的酒液是否能滿足肥厚的雙唇,根本不願多花一絲的金錢或時間,踏足進入郊外的貧民窟,去呼吸著不曉得是從哪傳來的腐臭味。
一條生命,對這座終年浸泡在貪婪的城市來說,就是廉價的同義詞。
細雪紛飛,男人的足跡在街道上踏出了一道道的腳印,自黑暗中蜿蜒而來,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身著衣物無法完全抵禦寒冷,他只能蜷縮身子,讓步伐看似漫無止盡地延伸下去。
艱難地抬起頭,寒冷的空氣自領口竄入,頓時一個顫抖,卻無法抗拒,無力去抗拒。
一對眼神無奈地望著遠處的家家燈火,反觀自己只能無力地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一口又一口,貪婪地吸吮著冰冷的空氣,再吐出一口又一口,彷彿靈魂正在不斷消逝似地白色雲霧。
沒有人會去多加在意像男人這般融入黑暗之中的身影,就像是沒有人會特地花時間停下腳步,去詳細觀察路旁的碎石一樣,男人只是不斷地走著、走著,漫無目的地,只是走著。
發生在男人身上的故事太過普遍,導致沒有人會為此施與關懷,只是緊閉著自家那道難以完全遮蔽風雪的門窗,但求今夜能夠安然入眠。
明天,就留待夢醒。
但男人,卻是身處噩夢之中,一個永不醒來的夢靨。
飢餓、寒冷、貧窮,令他在這聖人誕生之日,深刻地體會到某件事情──光靠祈禱,無法填飽肚皮,更無法讓失去的事物回到手中。
若是可以抱怨,將負面情緒潑灑到不知名不知姓的哪個誰身上,就能讓自己眼前有碗溫暖的湯,旁邊還有座正燒得興旺的暖爐,那他可是巴不得將腦袋裡所記得的各種汙穢言語脫口而出。
可是,如果終究只是如果。
白白耗費體力在辱罵某個對象之前,還不如往前多走一步──就算,沒有終點。
混濁的視線、朦朧的意識,讓男人已經只能追逐著眼前那一道道時近時遠,卻又永遠無法觸碰的小小光球,一步又一步地向前,只是走著,只能走著。
直到兩腿已經無力負荷,啪沙一聲地,男人的身軀埋沒在積雪的街道,投身在與心同等的黑暗與寒冷之中。
逐漸恍惚的意識,他不禁感嘆地讓心頭上浮現一個「終於」。
──啊啊,眼前的光芒,那是天使要來迎接我嗎?還是連惡魔都打算捨棄我呢?
呵呵──男人苦笑了兩聲。
這該死的現實,總算是可以揮手說聲再見了。
失去了明天的自己,總算是可以永遠待在不會甦醒的夢境之中。
總算是可以不用再去抵抗、不用再去面對──當心裡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後,眼瞼開始變得沉重,重得只能緩緩闔上。
然後,就打不開了。
「你醒了嗎?」
原以為已經不會再睜開的雙眼,此刻卻清楚地看到一名飽受風霜的中年女性,身穿著不亞於四周景物的破舊衣物,坐在粗製濫造的劣質木椅上,眼神溫柔地望著自己。
「啊……啊啊……」
無力地躺臥在麥梗鋪設的床鋪上,他試圖張口,卻無法正常說出任何的話語。
寒冷帶走了他太多的東西,而現在甚至幾乎快剝奪了他的聲音,只留下了泛紫的凍瘡,以及蔓延在整個口腔的灼熱痛楚。
「你不記得了嗎?剛才,你就倒在我家門口。」
順著女性的目光望去,視線直穿過沒有任何值得稱得上是門的空間,兩人一起看著不遠處雪地上的窟窿,以及延伸至屋內的拖行痕跡。
「真的是不好意思。身為家主,在這神聖的節日裡,卻沒有辦法好好招待貴客。」
女性輕蹙雙眉、面露苦笑,但男人卻看出了在這僅有幾片木板遮攔,寒冷的氣息不斷自缺口竄入的地方,隱約像是個能夠讓人安下心來的藏身之處。
「如果不介意的話,這裡有一些勉強能果腹的東西。」
自隔壁人家窗口透入的光亮當中,男人見到女性緩緩站起身來,從懷裡拿出了個橢圓的物體。
「主啊,請寬恕這些鵝蛋所染上的邪惡,請讓一切都由我來承擔。」
在把偷來的鵝蛋交給自己之前,女性在胸前劃起了十字,向男人早以為已經拋棄他的神祈禱著。
沒消幾秒過後,男人口中流入了腥臭的汁液,他知道那名女性正把剛才手中那顆鵝蛋餵食到自己口中。
他知道不該奢侈,他也知道這處殘垣破壁之中不可能有可以調理鵝蛋的器具,但他卻不知道,為什麼女性不選擇自個吃下那顆鵝蛋,而是要餵給自己。
或許是讀到了男人眼中的困惑,女性咿呀地坐上那張隨時會壞掉的破木椅,用著與方才 一樣的溫暖目光望著他。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她只有說了這麼句話。
隔日一早,歷經了個完全無法和舒適有任何關連的睡眠,男人總算是可以起身離開那張鋪設著麥梗的床鋪。
女性的身軀,仍是坐在那張木椅之上,對自己送上了和昨夜一模一樣的溫暖笑容。
「要走了嗎?」
男人試圖裂嘴一笑,卻只能讓表情變得更加猙獰──但,女性察覺到了面容底下想要傳達的感謝之意,令她雙眼不禁瞇的更細。
離開小屋後,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男人並不曉得。
沙沙的踏雪聲,混雜在不曉得從哪傳來的聖歌之中,當明天成為了今天,他仍然和昨夜一樣,只能選擇繼續踏出沒有終點的下一步,走在雪白的街道上。
倏然,幾道人影從身邊穿越而過,男人就算想要閃避,但僅有一顆鵝蛋果腹的程度,卻是難以提供足夠的體力來讓他做出即時的反應。
「滾開!這窮鬼。」
沉悶的聲音響起,男人被推倒在雪地之上,臀部傳來了竄上背脊的寒意,但那群人根本不會在意像自己這種人究竟發生什麼事,只是筆直地走去。
──就從自己來的地方。
男人攀扶著不曉得是何處人家的圍牆,艱難地站起身來,視線順著雜亂的足跡而去,直至曾經有著自己足跡的轉角。
剎那,一記槍聲響起,震落了好幾處人家屋簷的積雪。
「────!」
明明是無根無據,但男人心中卻莫名地湧上一股恐懼。
不好的預感令他彷彿像是全身浸泡在滾燙的熱水般難耐,呼吸變得異常急促,唯獨胸口那顆早已空無一物的心竟是無比寒冷。
沙!
沙沙!
沙沙沙──!
枯朽的身軀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讓男人順著數分鐘前自己的足跡,和那群人前去的方向,得以再度奔跑,邁開雙腳向前奔走。
好幾次的踉蹌不足以折損他想要前進的慾望,即使頭髮、領口、胸前,幾乎全身上下都沾上了早已染成灰黃色的雪,但男人卻完全不在意。
因為在他心中,有個終點存在。
「呵哈──呵哈──」
穿過了一棟又一棟的破舊房屋,踩下了一道又一道的黃褐腳印,熾熱的喘息化為一朵又一朵的雪白雲霧,直到男人的腳步停歇,不再奔跑。
咚唰一聲,他的雙膝跪倒,跪倒在染上鮮紅的雪堆當中,跪倒在曾經向自己獻上微笑的女性之前,跪倒在曾經活著的她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發出了嘶吼。
為了短暫留在心中的溫暖,為了犧牲奉獻的心,為了這個被白雪掩埋的腐敗城市,為了無法償還債務而犧牲的生命,為了一個喪命在槍口下的女性。
以及,為了那個溫暖的微笑。
※※※
悲愴,與仇恨。
曾有段時間,那是男性心中唯一存在的事物。
直到他理解了那位女性那天夜裡說出的最後一句話,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之後,他總算能脫下長年來拘束著自己的枷鎖。
至今不變的,就是身上那套如同當年雪地所染上的鮮紅的大紅衣袍,這是心中不肯妥協的堅持。
每當又是個降雪的夜晚,在那受到祝福的神聖之夜,他便會踏上佈滿雪絨的街道,替人們帶來夢想與希──
「不准……把蛋給我剩下來────!」
今年同樣地在眾人瞠目結舌當中,在街頭的餐廳裡留下了兩株人型聖誕樹,男子繼續漫步在銀白的街道,替人們帶來夢想與希望。
時而,會懲戒著不懂得珍惜食物的情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