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娘小說】西元二二零零　第一章：備戰

　　『人類——萬歲——！勝利——萬歲——！歷史不能忘記！血債必須血償！』食堂牆上的螢光幕上播送著大演說當天總司令慷慨激昂的面孔。聲音自兩側的喇叭發出，迴響在擠滿人的食堂裡。

　　「人類決戰大演說」——是大本營為前三天，總司令對全球直播的大演說所起的名字。而這段演說的影片，正在螢幕上不斷的播放著。

　　「勝利——勝利——勝——」少女雙眼盯著螢光幕，低聲喃喃自語。正當她看著螢光幕看得出神時，突然被一個聲音打斷了思緒。

　　「赤城小姐。」綁著側馬尾的少女輕聲問道「那個…不好意思，我能坐這裡嗎？」

　　「啊、可以啊——加賀這麼見外幹嘛啊？」赤城回過神來，發覺打斷她思緒的人正是她的戰友「你今天吃什麼——啊——？」

　　「跟赤城一樣，是咖哩飯。」她看了看赤城的眼神，像是讀懂了赤城的心思的說道「不行。」

　　「啊——眼神哀求被拒絕了呢。」赤城嘟著嘴說道。她拿起湯匙，開始扒起了屬於她自己的那盤咖哩飯。

　　『人類主義萬歲——！大本營——萬歲——！』螢光幕上的影像再度開始重播，加賀不悅的皺了一下眉。這是今天午餐時間第四次重播了，一次次的重複播放，讓加賀有些心煩。

　　赤城似乎是查覺到了加賀的不悅，伸手戳了戳加賀的臉頰「我說加賀你啊——在不開心些什麼啊？」

　　「沒什麼，有蟲子罷了。」加賀說了個小謊。如果讓人知道了她對於總司令的演說感到煩心的話，往後的日子大概就不好過了吧，她這麼想著。

　　「也是呢！加賀是優秀的艦娘嘛！不可能會對總司令的教誨感到不耐煩的！」赤城一邊嚼著咖哩飯，一邊笑道「吶吶——加賀，你對於三天前總司令發表的人類決戰大演說，有什麼看法嗎？」

　　「總司令這次發表的演說很能夠鼓舞士氣。」加賀輕輕的咂了咂嘴，小心翼翼的挑選著措詞說道。她沒想到赤城會突然拋出這樣一個棘手的問題給她。

　　「很能鼓舞士氣吧！」赤城一邊咀嚼一邊說，情緒顯得有些激動「非常感動人的演講呢！也提醒了我們做為艦娘很重要的職責！如果我們不能把敵人全部消滅的話，全人類都會有危險的！朋友、家人、所有重要的人，都會被敵人摧毀殆盡呢！」

　　「是啊。要消滅敵人才行。」加賀盡其所能的表現出她的對於剿滅敵人的狂熱。她現在才發覺，赤城是如此陷入戰爭狂熱中。

　　「加賀，你不相信總司令嗎。」赤城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直直盯著加賀的雙眼，像是要把人給看穿一樣。加賀內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住似的，她倒抽了一口氣。

　　「不過沒關係，我很了解你，你只是不擅長表達而已。其實你也很認同吧！」赤城的眼神緩和了下來，輕聲笑道「我知道你是最優秀的艦娘了。」

　　加賀鬆了一口氣，但心臟被緊握著的感覺卻絲毫沒有退去。當她正想開口講些什麼來證明自己其實對於總司令的演說十分認同時，螢光幕開始了第五次大演講的重播。

　　『歷史不能忘記——！血債必須血償——！』總司令激動的聲音再度流竄在整個食堂內。食堂內用餐的人們拍手叫好，並跟著呼起了口號。

　　「歷史不能忘記——！血債必須血償——！」赤城跟著群眾喊道。聲音不大，卻感受得到那股奔騰在聲音中的狂熱「來吧，加賀，一起喊出來！」

　　「歷史不能忘記——！血債必須血償——！」加賀在赤城的要求下也喊起了口號。喊著喊著，加賀不禁有點錯亂，到底錯的是這些被戰爭沖昏頭的人們呢，還是不能融入戰爭狂熱中的自己？

　　「唉……。」穿著潔白軍裝的男子嘆了一口氣。原本坐在角落的他起身，輕輕的推開門，離開了看起來像是在舉辦邪教儀式的食堂。

※※※

　　用完了午膳，赤城和加賀一起離開了食堂。與其說是用完午膳後離開，不如說是在影片停止重播後離開。演說的重播停止後，原本滯留在食堂內的群眾一哄而散，各自轉回了自己的岡位上。

　　食堂對面是座大建築。雖然說大，卻不高，矮矮的三層而已。強勁有力的毛筆字被刻在紅磚建築的正面，大大的寫著「訓練中心」。建築看起來有些年歲了，紅色的磚上有著時間磨過的痕跡。雖說紅磚早已不是主流的建材了，七十幾年前，在一些老提督的要求下，還是用這些保有著歷史記憶的紅磚砌起了這棟建築。

　　初夏的風吹起，暖暖的，並且混雜著屬於海洋的獨特鹹味。溫暖的風鑽過了鎮守府內的紅磚建築，撲在加賀與赤城的臉上。

　　「下午的日程是什麼啊？」赤城問道，她伸手撥了撥被風拂至臉上的鬢髮，盯著在眼前的這棟赤煉瓦建物。大概是因為看不出個所以然，赤城轉開了目光。

　　「大概還是訓練吧。」加賀不假思索的回答了。為了因應總司令的大演說，最近的訓練異常的密集。或許這就是所謂備戰期吧，加賀這麼想著。

　　「戰爭什麼時候才要開始啊？」赤城不安分的踢著路面上的石子。石子彈跳起來，跌到了一旁的水溝中，咚的一聲沉到了水底。

　　「啊，這要問上頭的人呢。」加賀淡淡的回答道。

　　總司令演講後，誰都知道戰爭是無法避免的。但是這戰爭何時開始，又會在何時結束，沒有人能夠預知。加賀暗自期盼著，希望這場戰爭的開端可以往後推遲一些——最好是推遲到她老死。不過她也明白，這種期盼不過是種虛幻的幻想，是不切實際、不可能的幻想。一齣已經寫好的劇本擺在眼前，明確的告知了人們戰爭很快就要開打了。就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後天。

　　加賀咬了咬嘴唇，她明白自己不該產生這些想法。作為一個軍人，不需要去思考，只要服從長官的指示就好了。去思考一切的脈絡都是極其危險的，思想警察不只在外界，軍中也有很多。當去思考一些大本營與總司令不願人探究的事情時，他們就會盯上你，連接上你活動場所的每一個攝影機，目不轉睛的看著你。而你所能做的，就只有努力的不讓他們找到你是思想犯罪者的證據。

　　「走啦，訓練了。」赤城用手肘頂了頂正在望著紅磚大建築出神的加賀。

　　「是呢。」加賀回過神來，隨口應付道。她趕緊將剛剛的思緒藏好，放到內心的最底層，再也不打算將這段思考的碎片撈起。這樣的思想是絕對不能被發現的，加賀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推開了訓練中心的大門。

　　「今天好想偷懶呢。」赤城在進入建物前打了個哈欠，笑道。

　　「不行喔，該練多少就該練多少。」加賀回答道「這可是我們對全人類的義務。」

※※※

　　「航艦赤城、加賀；戰艦長門；輕型巡洋艦夕張；驅逐艦秋月、夕立。請在聽到廣播後盡速至提督室報到。」廣播聲在鎮守府中迴盪。聲音之大，好像是要擊穿每個人的耳膜。

　　而剛結束弓道訓練的兩位航空母艦，雖然正在盥洗，也收到了命令。

　　「啊，找我們呢。」赤城伸手打開了水龍頭。溫水從蓮蓬頭灑下，把長髮上的泡沫沖進了地上的排水孔。

　　「是的，所以請快一點。」已經洗好身子的加賀回答道。她換上了乾淨的服裝，在訓練中心盥洗室外的梳妝區吹著頭髮。

　　「好——啦。」赤城拉長了語調回答道。

　　加賀整理好了頭髮，突然意識了到了踩在腳底的地毯正在散發出一股怪味。一股陳舊的地蓆子味衝進了加賀的鼻腔，讓她稍稍的輕咳了一下。雖然幾乎每天都會到訓練中心來進行弓道的訓練，她仍舊無法習慣這股臭味——由霉味、舊蓆子味、陳年的腳臭味所混合而成的奇怪味道。

　　在梳妝區等待著赤城盥洗結束的加賀，坐在木凳上，不由自主的開始胡思亂想。原本已經被藏在心底的那段思緒偷偷的湧了上來，擅自在她的腦中流竄著，而在她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開始思考起了這段戰爭的一切。她首先想到了敵人——那些她不曾見過實體的敵人——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組織？既然已經在深海中生活了如此之久，為何會有了入侵陸地的動機？

　　她思索了良久，卻得不出一個答案。一切關於敵人的知識都來自大本營，然而，總司令關於敵人的教誨只有一項——他們是來自深海的人類之敵。過於少量的知識激發了許多疑問，加賀不禁猜想著，大本營與總司令究竟隱藏了什麼。

　　「或許他們並非是敵人？或許大本營、總司令的見解會是錯的？」加賀喃喃自語道。雖然聲音是如此的微小，她依然緊急的閉上了嘴。不能說的話被說了出來，而梳妝鏡的左側就是攝影機，這使加賀感覺到了一絲涼意爬上了背脊。

　　但這些無法停止加賀的思考，更多危險且致命的想法在她的腦海中掠過，她下意識的咬了咬嘴唇。她知道思想警察會發現她，總有一天會發現她。那些僅僅是閃爍而逝的想法，以及幾乎噤聲的低語，使得思想罪的罪名成立了，她被揪出來只是早晚的問題。

　　她轉過頭，看向鏡子。她彷彿看見一具綁著單邊馬尾的骷髏。而位於鏡子左側的攝影機，就好像盯著她看一般，思想警察銳利的眼神似乎透過攝影機的鏡頭射了過來，幾乎劃開了加賀的胸膛。她擠出了一種樂觀祥和的表情，瞇起眼微笑著。在攝影機前這是最好的表情了，看起來自然而不做作，就像是那些被大本營豢養的人類一般，滿足而喜樂。不過加賀很清楚，這樣的表情可以稍稍將被逮捕入獄的時間延遲，但並不能使她逃離思想警察的魔爪。

　　「終有一天會被抓到的。」加賀心想。她再度看向鏡子。這次沒有看見骷髏，反倒是看到了一位身穿黑色斗篷，手持巨大鐮刃的幻影站在她後方。

　　「好了好了——洗好啦——。」赤城從盥洗室內踱步而出，水滴自尚未擦乾的頭髮上落下，被髒臭的地毯給吸了進去。

　　死神的幻影在鏡中散去，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加賀有些茫然的看著鏡子，沒有注意到已經結束盥洗的赤城。

　　「加賀在發呆啊？」赤城笑盈盈的戳了戳加賀的臉頰，笑道。

　　「我們快趕去提督那裏吧。」加賀沒好氣的回答道。她起身幫忙赤城整理那頭漂亮的長髮，一邊看著剛剛映出幻覺的那面鏡子。

　　「總有一天會被抓到的。」加賀這樣想著「但不是今天。」

※※※

　　提督穿著白色的軍裝，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樟腦味。堅毅的輪廓刻在消瘦的臉龐上，有種讓人看著就會安心的感覺。他起身打開了窗戶，初夏的夜風輕輕地捲進了室內，夾帶著海洋水氣，拂在六位艦娘的面上。

　　「咳……一次進來了這麼多人，就想打開窗戶透透氣呢。」提督輕笑道，他指了指在提督室內的兩只三人座沙發「坐吧坐吧。」

　　「是。」簡短一致的回答。六位艦娘紛紛坐下，視線集中到了提督的身上。

　　「應該知道為什麼會召集各位來吧？」提督問道。他點起了雪茄，吸了兩口。菸草燃燒的薰香瞬間充斥在整個室內「猜得到吧？各位本鎮守府的精英。」

　　戰爭要開打了吧？加賀如此想著，卻沒有開口。她總覺得，如果說出「要開戰了」一類的話，就會失去些什麼，使得自己與盲目於戰爭狂熱中的人們沒有分別。加賀下意識的咬住了下唇，視線從提督的身上飄開，看向了提督背後的窗外。月亮已經升了起來，細細的下弦如同鉤子一般，勾起了整個夜幕，也勾起了加賀的心弦——勾的力量之大，幾乎要扯斷了。一些危險的想法再度被勾了上來，加賀趕緊擺出愚昧的笑容。

　　「是要對敵人發動作戰了嗎！對那些人類的敵人！」加賀一旁的赤城突然叫道，突如其來的喊叫讓加賀稍微縮了一下。赤城的聲音像是在沸騰，如同有股熱焰在下頭煮著，一字一句都像是著了火。

　　「是的。」提督的聲音與赤城相較之下顯得冷靜許多。他指了指辦公桌上的一疊文件說道「出擊命令下來了。」

　　加賀吞了吞口水，像是要將什麼沖走似的。提督的一言證實了戰爭的開始。戰爭不再是貼在牆上的標語、螢幕上的映像、人們的吼叫，而是活生生的、真切的、殘酷的在這個時刻按下了開始的按鈕。

　　「後天正式出擊。有任何疑問嗎？」提督看著六位艦娘，緩緩的說。

　　「沒有。」長期以來，軍人的訓練迫使加賀與其他艦娘一同吐出了簡短的回答。她心裡很清楚，這滿腹疑惑——無論是對大本營的質疑，或是對戰爭意義的不明白——都無法獲得解答。若問了這些問題，思想警察也只會以處刑的子彈回答他的問題。

　　「那麼，明早八點，作戰會議室集合。」語畢，提督叼著雪茄，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甩甩手，示意艦娘們可以離開了。

　　推開了檀木製的門，艦娘們魚貫而出。走在隊伍最後的加賀回頭，只見原本擔任秘書艦的夕張回到了辦公桌前繼續處理文件，而提督則是靠在窗邊抽著雪茄。

　　「終於——了呢——。」

　　「真悲——啊——大家都——了呢——」

　　「我可沒——喔——」

　　壓低聲量的對話零零碎碎的傳到了加賀的耳裡。聲音的內容太過零碎，加賀並沒有多心。她小跑步跟上了走在前頭的赤城，離開了指揮部。

　　走在鎮守府內的柏油路上，加賀抬起頭，看著銀鉤般的月亮。

　　「或許出擊後再也看不到了呢。」她拉了拉赤城的衣角說。

　　「不過是個月亮而已。沒什麼好看的吧？而且我們會獲得勝利的，絕對。」赤城笑道「加賀，回去了喔。」

　　「好。」加賀回答道。她有些驚訝，訝異於赤城的改變。眼前的長髮女子似乎已經不是她所熟識的那位室友，就好像靈魂被替換掉了一般。就算聲音、體型都是赤城，加賀卻覺得越來越陌生。

　　戰爭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呢，加賀這麼想著。但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決戰大演說後？還是更早先的戒嚴令頒布？她心裡回想著室友過往的一切，卻無從想起赤城是自何時變得如此盲目於戰爭的氛圍。

　　無論如何，赤城變了呢。加賀這樣想著。

※※※

　　窗外下著毛毛雨。窗戶霧濛濛的，看起來就像是毛玻璃。加賀伸手，似乎想在被霧氣蒙上的窗戶上面畫些什麼。不過她甩了甩手，打消了這個念頭。會議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古舊的鐘擺時鐘滴答滴答的叫著，更顯現了會議室的空虛。

　　「咚——」時鐘響起了一聲鐘聲。是半點的鐘聲。早晨的七點半，窗外的鎮守府已經開始漸漸地忙碌了起來，但會議室卻只有加賀一個人。這種獨自一人的感覺突然讓加賀感到有些難受，卻也有些安心。雖然這會議室裡頭，有兩面螢光幕，以及四隻攝影機，但她還是覺得有種放心的感覺。畢竟沒有人盯著她的瞳孔看——而瞳孔是最容易被看穿的弱點。加賀聽說，思想警察在逮到思想犯罪者時，會用雷射掃描人的瞳孔，藉此可以讀出一個人的思考與想法——不知是真是假，但這類的都市傳說卻讓加賀恐懼於讓人盯著她的雙瞳看。

　　好想抽提督的雪茄，加賀這樣想著。每次看見提督瞇著眼睛，抽著雪茄，總覺得提督能夠藉此忘記時間——甚至快轉時間。作戰會議的確切時間是八點，但現在才不過七點三十五分，如果可以，她真的蠻希望可以將時間快轉來跳過這段無聊的等待。

　　加賀瞇起眼睛，漫無目標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的白色油漆有些斑剝，露出了裡頭水泥的青灰色。她雙眼瞇著瞇著，漸漸地闔上了。加賀的臉色越來越糟，看起來像是作了惡夢。冷汗從她的額頭滑下，划過她的臉頰，滴落在深色的護胸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會議室內的老時鐘敲了八響，也敲醒了身陷於惡夢中的加賀。她揉了揉太陽穴，試圖驅散剛剛夢境中的不快。她不常作惡夢，但這幾天，惡夢之神似乎對她情有獨鍾——每當她闔上眼，就會前來報到。加賀環顧四週，只有看見比預定提早了些到的提督在。提督對她輕輕的笑了一下，便轉開身去開啟了螢幕。看著提督削瘦的背影，加賀的在夢境中恐懼的心情漸漸地緩解了。

　　提督的存在總有種莫名令人安心的感覺，或許這就是作為領導人的資質吧？加賀這樣想著。

　　八點整，其他會議成員紛紛入內就座。赤城拉了加賀左邊的椅子坐下，對加賀笑了笑。看著這笑容，加賀心裡一緊。明明是熟悉的笑顏，裡頭卻是某種她陌生的東西，這種感覺掐住了加賀的心臟，幾乎阻止了心臟的跳動。她只能努力地擺出平靜的表情，淺淺地對赤城回以一笑。

　　「好。都到齊了。」提督將作戰的資料放映到了螢幕上，隨後彈了個響指說道「那麼，開始作戰會議吧。」

　　「大本營在一周前，截獲並破解了一段敵人的通訊。通訊內容指出，將有新型的大型武裝將被送往關島。」提督拿起了擺在桌上的茶杯，啜飲了一口。他似乎對於茶的濃淡與溫度相當滿意，只見他對坐在會議桌正對面的夕張輕輕的點了點頭，隨後繼續開口說道「本次的作戰目標，就是摧毀該大型武裝。」

　　提督在螢光幕上放出了海圖。他伸手比了比帛琉的位置，以及關島的位置。一條鮮紅色的虛線從帛琉拉往關島，虛線一旁寫著「預估運輸路線」。

　　「該武器已經從敵人大本營澳洲運到帛琉了，兩天後將轉運往關島，而大本營經過分析，確定了其運輸路線——就跟圖上畫的一樣。我們需要在那之前截停他，並且摧毀他。預計與敵方運輸艦隊交戰位置是在這裡——北緯十一點六度、東京一百四十一點五度。這裡與帛琉與關島都有段距離，敵人的救援會比較晚到。」提督吞了吞口水，暫停了一下。頓時整個會議室內鴉雀無聲，就連一根針掉到了地上都會顯得特別響亮。艦娘們的眼神專注，像是要將螢光幕看穿似的，用力盯著作戰海域地圖上的每一個圖標。

　　「根據情報推估，大概有三隊防守艦隊。第一隊是潛艇巡邏隊，最可能會在你們南下的時候遇到——大約北緯二十度那附近。第二隊是運輸隊的護衛艦隊，估計會由巡洋艦與驅逐艦組成。第三隊則是護衛運輸隊的主力艦隊，情報顯示，敵方出動了兩只ヲ級航艦與兩只ル級戰艦來護衛裝載著新型兵器的兩艘貨櫃船。第二與第三隊基本上你們會同時遇到，他們不會距離太遠。來自其他鎮守府一同執行此次任務的艦隊會在那之前與你們聯繫並會合，不用擔心。」提督講告一段落，停了下來。他看了看盯著螢幕的每一位艦娘，問道「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簡潔有力且一致的回答在會議室響起。

　　提督抓了抓頭，對於艦娘們每次都是一樣的回答感到有些懷疑——他們真的沒有問題嗎？但很快地，他就將這個問題拋於腦後，好讓腦子能夠去處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沒有問題？很好。那麼，本次作戰的旗艦是夕張。」提督將整個作戰會議所有的事情都交付完畢，準備將這場會議結束。他拍了兩下手，說道「好，各位可以解——」

　　「等等。」夕張的聲音不大，卻很有穿透力「如果我戰歿呢，誰接手指揮權？」

　　「啊——」提督搖搖頭說道「那就由長門接手。解散。」

　　解散的指示下達後，艦娘們便各自轉往了自己該去的地方——航艦前往保養飛機與甲板；戰艦則是去保養主砲的射控系統。提督對著空蕩蕩的會議室嘆了口氣，便轉身出了門。

※※※

　　加賀伸出食指，戳了戳擺在桌上的飛機。桌上的妖精跑來跑去，正在作出擊前的最後整備。飛機被他的食指推得歪歪斜斜的，而負責整備那架流星改的妖精停了下來，氣鼓鼓的看著加賀。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加賀趕忙道歉，並且伸手把那架嬌小的飛機扶正。只見二頭身的長髮妖精跳上飛機座艙，開始檢查起了駕駛艙的各部件磨耗狀況。

　　究竟妖精是怎麼樣的存在呢？看著小小的妖精在桌上忙碌著，加賀不禁思考了起來。雖然演習時都會看見妖精駕駛著飛機衝向敵陣，在飛機被擊落時卻從來沒有看見妖精跳傘——但就算如此，同一隻妖精在結束戰鬥後還是會從船艙內探出頭來向加賀打招呼。

　　妖精的存在真是個謎呢，她這樣想著。這些妖精當初是連同艤裝一起交給她的，雖然共同生活了這麼久，她還是對於這群可愛的小東西一無所知。

　　一只看起來是已經完成自己機體整備作業的妖精，靠著烈風的起落架打著盹。加賀輕輕的戳了戳妖精的臉頰，只覺得妖精的臉很軟。烈風的整備妖精揉了揉眼睛，看向了擅自把他吵醒的加賀，露出了童稚的笑容，並對加賀揮了揮手。

　　加賀用食指輕輕的摸著妖精的頭。妖精就像被稱讚的孩子一般，開心的咧嘴笑著。加賀看著妖精無邪的笑容，突然想起了這些孩子們的任務。破壞、殺戮——這就是這些天真的妖精接下來即將要面對的任務，他們的雙手將與自己一起沾滿鮮血，成為一介殺人犯。

　　難道他們不明白嗎？還是他們其實不會思考，只知道被誇獎了很開心？加賀這樣想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加賀意識到，自己坐在這裡看著妖精們忙碌地工作，僅僅是在逃避著不可避免的現實。但她還是不想離開這裡，不想離開這個可以看著天真無邪孩子跑來跑去的樂園。與這裡相比，外頭的世界就像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四處都充滿了油氣，好像一下子便會爆炸似的。

　　加賀用左手撐著頭，呆呆的看著跑來跑去的妖精們。眼睛不自覺的闔上，她一不小心便掉入了淺淺的睡夢之中。

　　模模糊糊地，她發覺自己在鎮守府內漫無目的的閒逛著，卻沒看到半個人。這是夢，加賀這樣告訴自己，但這場夢卻給人異常清晰的感覺，幾乎與現實沒有區別。

　　突然，她感覺到一個人在輕拍她的肩膀，她猛一回頭，看見了全鎮守府——甚至更多的人，在她身後。加賀嚇得大叫，拔腿跑了出去。那些人都長著同一副面孔，有著無神而空洞的眼睛，以及像是用鉤子吊起的笑顏。而原本該生著鼻子的地方空蕩蕩的，僅剩兩個孔洞。他們從喉嚨深處發出呼呼的怪笑聲，追著落荒而逃的加賀。

　　長著同副臉孔的怪人們逮住了她，抓住了她的四肢。加賀感受到自己漸漸地被扯開，五臟六腑灑了一地，她想尖叫卻被用噁心的蛆蟲塞住了嘴。蛆蟲在她的嘴裡蠕動，鑽進了她的臉裡，囓咬著她的臉孔。加賀感覺到自己臉上有些什麼被改變了，但她卻連動都不能動，就連放聲大哭都沒有辦法。

　　最後他們讓加賀照了鏡子，她看著自己的臉被蛆蟲變造成與他們一樣令人作嘔的臉孔，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報時的鐘響響了十八聲。已經十八時——也就是晚上六點了。加賀感覺到手上有陣痛感，驚醒了過來。只見妖精們面露著擔心的表情，幾隻行動派的妖精，更是試圖用螺絲起子將她戳醒。她發覺自己盜汗得十分厲害，大汗淋漓的幾乎讓桌面積起水來。她努力擠出笑容，對妖精們笑了笑，用食指輕輕地點了點他們每一位的頭。

　　「謝謝你們啊，今天整備也麻煩各位了。」加賀輕聲對妖精們說道。全鎮守府會對著妖精這樣說話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吧，加賀這麼想著。

　　她讓所有的妖精回到艤裝的船艙內休息。幾只比較好動的妖精探出頭來，向加賀揮揮手。加賀對他們笑了笑，將艤裝放到了自己的置物櫃內。

　　「明天開始，拜託各位了喔。」加賀伸手，將置物櫃的門關上。

※※※

　　用過了晚膳，加賀一個人倒在床上。她瞪著雙層床的上鋪底層發著呆。

　　赤城和蒼龍、飛龍跑出去了，說是要參加出擊前的最後一次「仇恨儀式」。加賀用身體不適以及想要早睡當作理由推掉了邀請——這是她第一次推掉了赤城的邀約。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參加仇恨儀式時，在心中烙印下的刺骨感。在禮堂裡，所有的椅子被撤走，人們如同直立的猛獸般咆哮。巨大的螢幕上放映著八年前拍攝的照片，憤怒與仇恨如同漩渦一般在人群中攪動，那股氣氛如同毒品一般使人難以抗拒。就算你以為自己的神智是清醒的，你還是會感受到一股烈火般的仇恨在身上燃燒，然後在無意識中，自己像是提起火焰放射器一般，可以對著任何一個目標放射出仇恨與殺意。

　　加賀側過身去，發覺黏著殘破壁紙的牆壁露出了原來的水泥灰色。她盯著那醜醜的灰色看了一陣，試圖藉由轉移注意力來忘記剛剛想起來的回憶。但那種仇恨的經歷像是枷鎖一般銬著她，又像是被火燒過一般，留下了永遠不能磨滅的疤痕。

　　她無法忘記，在那種毫無理智的火焰漩渦中，曾經一度想要親手掐死當時正在身邊吼叫的赤城。想到這裡，罪惡感如同漲潮的海水一般，淹過了加賀的頭頂。她用力的擰了一下自己的臉，將自己的意識從罪惡感中拉回。

　　「不，我與他們不一樣。」加賀小小聲的對自己低語著。她明白自己與那些狂熱者有根本性的不同，卻又無法明確的表達自己與他們的差異。加賀覺得他們好似一群人偶，只擁有一層薄薄的漂亮人皮，內裡被大本營的教導填得滿滿的；而自己則是個人，卻是個疲憊而醜陋的人，為了掩飾自己思想的不純，連糞便都能抹在自己的面上。

　　究竟是從何開始，作為一個人，不能活得堂堂正正的，反倒得活得畏畏縮縮的？加賀對自己拋出了這個問題，想了許久，卻得不出一個答案，反倒是想起了自己剛成為艦娘的事情。

　　當年她六歲，因為在體檢中發現與奈米機械的適性極好，便被送進了軍部。她還清楚的記得，奈米機械被注射到自己血液中時的那種怪異感，以及為了方便艤裝進行血液透析，軍部的醫生叔叔們在她背部開了兩個洞時熾燒的疼痛感。年幼的她被丟進了培育艦娘的訓練場，成為了屬於海軍的改造人兵器。

　　她記得那個時候，鎮守府人們的臉上最常掛著的是笑顏，每個人擁有自己的夢想與抱負。雖然被迫做著辛苦的訓練，被迫改造成不是人類的樣子，加賀與一同訓練的幼小艦娘們還是能夠展露出笑顏，說出自己的想法，嘗試畫出自己的未來。但現在，卻不是這樣子，人們臉上最常擺出的面容是憤怒與狂熱。每個人的靈魂都像是被抽乾了一般，裡面裝著根本不是自己的東西。加賀很清楚，大本營和總司令用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將世界用謊言重塑了。

　　加賀甩了甩頭。她知道自己正在犯罪——不僅是在犯罪，還是個累犯者。她總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卻又覺得無所謂。反正都會上戰場，那麼現在死了，與在戰場上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說到底，軍人的命運不就是死在戰場上嗎？更何況，加賀明白自己其實不是個軍人，而是個以人體為基底改造的武器——對武器來說，宿命便是戰死，戰爭的勝負與己無關，只須聽從命令，對著敵人開火就行了。想到這裡，加賀不禁笑了出來——自己作為一個兵器，卻比人類更像人，現在這個世道為免也太過瘋癲。

　　加賀打了一個哈欠，靜靜的闔上雙眼。知道自己或許已經不久於人世後，她對此感到異常的安心。她覺得自己已經戰勝了大本營。總司令與思想警察，無法阻止她保有著這純粹的人性。就算明天就要踏上征途，雙手就要染滿鮮血，他們也無法抹殺她心中這點人性。

　　「晚安，人類。」加賀輕聲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