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文特別擅長用觀察的方式來認識一個人。並不是那種膚淺的用臭味跟衣著來判斷一個是乞丐還是市民的那種普遍辨認法。透過觀察，艾爾文可以去深入研究對方的背景。他在鎮上東奔西跑三年多了，自從離開醫學院，他在北境醫療的傷兵、平民或是北境的重要人物不計其數。
他在醫學院的導師告訴他，觀察、然後動手。很快就不只是用在從醫方面了，他用觀察的方式看出這個人是如何過生活的、如何工作、甚至不用問，他可能就可以猜出對方是怎麼受傷的。有時候還能挑出一些連那些對象自己都難以注意到的小秘密。艾爾文在這方面敏銳的驚人，他也用這招不少次的抓了試圖從他的醫藥盒中偷出物品的可憐小偷。
有著這樣的「壞習慣」，艾爾文很自然地關注剛進門的那個陌生人，一個他大概在北境從來都沒見過的陌生人。
這個人穿著一身長的足以遮住小腿的皮革大衣進了門，長過蓋耳的金色捲髮在寒風吹襲下有些變了形，但是依舊飄逸，在燭光下映著從亮到暗的細緻分明。在北境很少有男人可以劉有這麼長的頭髮還能保持得這麼美，包括他的肌膚。
他大概是貴族，而看他凍的鼻頭發紅，艾爾文想他或許是來自南方的貴族。男子的皮膚沒有因為南方灼人的烈陽而變了顏色，還是保持在美人般的粉白——不至於難看的慘白，而這種珍珠色的漂亮色彩，反倒在貴族之間是值得稱讚的漂亮色調。
這可真怪了，這樣漂亮的男人在北境等於獅鷹那種傳奇生物的存在，尤其是還在這，在妓院。若是自己長成這樣，他大概一輩子都不缺女人。艾爾文端著杯子無趣的心想，看著廳裡的女人或女孩兒們無一全都將頭湊了過去。
年輕貴族耳朵上還帶著彎月的耳環，銀製的。兩個武裝打扮的隨從跟在背後，穿著簡單的皮革護甲腰上配了王國短劍，也打算跟著進門。不過年輕貴族揮了揮那還穿戴著褐色連指手套的手，便把他們擋在門外。
「先生......」一個侍者走近，不過那個貴族將纖長的手掌朝士兵轉向那位侍者。
「謝謝，我不需要幫忙。」他客氣地說道，聲音不怎麼低沈，倒是輕響的挺好聽。「你們有看到若梅小姐嗎？」
喔，又來了。大膽的追求者。艾爾文心裡好笑的想。
「她去後頭了。」「艾爾文——」
正當那名侍者解釋時，若梅卻不知怎的在這時出來了。她原本平淡的臉上看見男子時沒有多大的變化。「喔，是你。」
若梅的雙手優雅地在身腰上合握，身旁還領了一個身裁比她還矮了些的女孩，黑髮黑眸，一樣優雅的交握起雙手，穿著簡單的白色薄洋裝，雙足赤裸，從頸子直至胸口領口大開，把鎖骨跟肌膚給大方露出。
「偌，黛伊在這。你們自個玩去吧。」若梅連再看那個男人一眼都沒有，自個跨上了椅子，瞇著眼睛望著一旁低聲交談的人們。
模樣精靈巧妙的黛伊讓及肩的黑色髮絲落在自己的肩膀。「艾爾文先生，很高興見到你。」艾爾文也微微的勾著嘴角，捧起對方的手，在手背上柔柔的吻了一口。
「若梅小姐......」年輕的貴族將大衣掛在手臂上，跨開幾步走近了櫃檯，只見若梅冷漠地望著男子。不發一語。
他坐上吧台，仔細地凝視著若梅看著，胸前的領巾帶著華麗的刺繡從領口垂下，還有在胸前那裁滿繡滿漂亮裝飾的衣物，格外的華麗。
若梅回應，顯然是不耐煩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不，我只是想來杯熱酒而已......在這，能嗎？」
艾爾文頗有興趣的看著接下來的場面，不過有人從他的背後輕輕拍了他的肩膀。「艾爾文先生，你可別在這看戲啦。」這句話也惹來了那年輕貴族的目光。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年邁的男子微笑著端著高腳玻璃杯，身穿排釦猩紅大衣，帶著滾邊的寬大袍子直垂到大腿上頭。男子微微點頭，向黛伊致意。
艾爾文也認識這傢伙，他跳下椅子，向著對方伸出手掌。「狄米特！許久不見了，你居然在這呢？」他討好般的衝對方笑。
狄米特露出一個老邁的笑容。「啊，你不也在這嗎？我們一塊坐吧。這兒沒有其他朋友，只有我跟你。」
狄米特。狄米特．克拉姆，少數在北境議會裡面有姓有名的男人。他帶著一頭顯眼的銀白短髮，滿臉的皺紋正描述他的年紀。他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像是隨時會倒下去，但卻也是艾爾文認識最為強壯的男人之一。
在排外意識嚴重、分離主義者通行的北境裡，他是唯一一個來自南方的王國老貴族，作為一位議員在北境生活。他支持北境的當地前聯邦人民留下，反對大肆開放北境大橋，隨意讓南部的王民進來這塊曾是山地聯邦擁有的樂土。
他在議會的觀點跟大部分的議員——這些人通常是北境的商人、手工業者——也因此他在北境議會佔了一席之地。但實際上，他所保有的實力比起其他議員，或是在北境施力的貴族們還差了些。有人說他利用議員的權力打壓跟他競爭的弱小商戶，外頭關於他的傳聞很多，艾爾文聽都聽膩了。
況且他也很清楚，這傢伙不只是檯面上的那副樣子而已。
艾爾文不是很想跟別人並肩而坐，畢竟在妓院這種地方講求隱私——他就需要些隱私，而不是跟誰都認得出來的大人物坐在妓院暖爐旁的大沙發上，在小提琴手跟歌唱者的附近一起飲酒。但現在拒絕可不是什麼優雅的好表現，尤其是若梅忙著應對其他人時。
「好，我們走吧。黛伊。」他向身旁嬌小的人兒優雅的勾起手臂，而黛伊也配合著搭了上去。
得到艾爾文的回應，狄米特招了招手。艾爾文留下了似乎不打算搭理他的若梅跟那個貴族男子。他們往紡樓一側的廳內走去。這裡相對於吧檯熱鬧的多，有在前頭台上表演的半裸舞者、擺著大叢大叢玫瑰並蓋上白桌巾的圓桌，數張的沙發在廳內排開成不同的形狀。一些較為普通的妓女還有年輕的侍者們專在這裡服務。
女人們穿得花枝招展，大多數穿著透肉寬鬆的大衣袍子，躺臥在男人的懷中或是摟抱著他們。迷香的味道還有一縷縷的煙霧在空中打轉，拋起。還有人表演音樂呢。每個禮拜都有提琴手特別在這待上一夜，一個月有一次鋼琴表演。
不是太多人來這裡，但說過了，來的人們絕對有能力撐起這間妓院的開銷。這裡的主人也是謎，不過艾爾文從來都不在乎。
他們在溫暖的爐火旁停下，狄米特似乎稍早就坐在這了，他坐上那還掛著外套的大張沙發椅，雙手搭在腹上。艾爾文的手滑到了黛伊的腰際，溫和地摟著對方，在狄米特對面一坐。黛伊輕輕叫了聲，差點被艾爾文的力道給弄倒。
「很不錯，嗯？這是老位子了。」狄米特說。
「不過這不是我的老位子。那個男人是誰？他看起來是新人。」艾爾文只是聳聳肩回應。他的視線越過人群，剛好正對著吧台。看見那個男人穩穩地坐在吧檯上，若梅不情願地將一個陶杯放在他的面前。
「他？當然只有新人才會去招惹若梅。他對北境來說也是個新人，才剛到沒多久。」
「看來你很熟悉他了。」艾爾文挑眉。
「難道不是？不過我對北境熟悉的可不比你多。畢竟，鎮上有一半的人你都認得出來。」
艾爾文將視線拉回來。「所以，他到底是誰？」
「嗯，這個嘛。」狄米特挑了挑他的鬍子，語氣稍稍拉長。「別這麼急，我們都知道你跟若梅——」
「沒那回事。」艾爾文只是笑笑。「所以是誰？」
「拜森。拜森．尼可拉特，你大概不認識，但他才剛從南方來不久。議會聽說他帶了一大堆的貨物跟費用，為了經營家族對山地聯邦的貿易。」
「他來的真晚。」他用手梳了梳黛伊的頭髮。機靈的女孩依偎進了艾爾文的胸膛。
「不過他不能小瞧。那是一筆很大的款項，沒有人知道他來這裡想做什麼。」
艾爾文咧嘴笑。「來薰衣草紡樓嫖妓？」
「嗯，看來你說對了。」狄米特發出一陣笑聲，那是老派貴族紳士所獨有的聲音，不管如何，平常人幾乎模仿不來。「說到這個，我真抱歉打擾了你和黛伊。」
「不要緊。」
「除了這個之外呢，艾爾文。上次你專門為我醫治的那腳傷，我可得好好報答你。你收的費用太低了，太低了！」狄米特說著，從懷中揣出一張摺得漂亮的信封，封上了蠟。狄米特傾身，想把信封遞給艾爾文。
但是艾爾文沒有接手。「我們要在這裡討論公事，是嗎？克拉姆？」他隔著鏡框，直直的看著狄米特，手連動也沒動。
「真抱歉，但我得跟你談談。艾爾文，艾爾文，你總是不在你的診所。如果不想在紡樓裡，我們就別在裡頭了。」狄米特也感受到了艾爾文的用意。他的眼神裡還是不變，還是伸著手，沒有收回，維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
艾爾文看著狄米特。過了幾秒後，他嘆了口氣，隨後拍了拍黛伊那渾圓的翹臀。「黛伊，麻煩你去幫我弄杯酒來，行不？我晚點就回來。」
「沒有問題，艾爾文先生。」識相的黛伊也隨後離開了艾爾文的身上，走向了櫃台跟小廚房的位置。真是該死的混帳。艾爾文心想，臉上維持著微微的笑容，站起身，將衣物給弄直。
狄米特也扶著把手撐著身子，吐了口氣。「你瞧，真是，年紀大了就是不好。」他彎著腰，對艾爾文說，但抬起頭時看見艾爾文的笑容消失了。
「北境的各位誰不知道克拉姆將軍的體力有多優秀呢？」艾爾文再度揚起了嘴角，輕聲對著狄米特說，隨後頭也沒回的走向了門口。
他打開門，一陣寒冷的風吹進了室內，使他發了個寒戰。他拉緊衣物的開口，讓冷風不要灌進自己的衣物內。艾爾文靠在臺階上的扶手，試著讓身體能夠適應不同於室內的溫度。
狄米特也穿上了大衣，衣服端正整齊的扣上了排釦，跟在艾爾文的背後出來了。天色又暗了些，街上的人群少去許多。
「艾爾文......」
「你想說什麼？」
「請來參加我家的宴會，我邀請了不少的城市議員，還有來自南方拜訪的訪客。」狄米特的語氣沒有因為艾爾文的無禮而變化，他依舊恭敬地掏出了邀請函，送進艾爾文手中。艾爾文這次也沒有推回去，只是握住。
他看了邀請函一眼。「我相信你不只是想說這個。」
「這是各位議員們所代表的信件。」狄米特的身子站直了些。「我們認為有必要邀請全北境最為正直、善良、無私的王國公民參加我們的宴會——幾乎全議會的人都這麼想。你的舉動我們都看在眼裡，艾爾文，我們知道自從年初北境開放時，你幫助了非常、非常大量的南部移民。」
「反而你知道北境比我知道的還多。」艾爾文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默默的看著狄米特。「你知道的事情可是多了。」
「不，當然不是的。你認識鎮裏一半的工人、或是乞丐、到北鎮之外，你在更北方的小鎮有不少的人說著你的名聲，南方也在傳，說一位勇敢無私的醫生免費提供醫助、介紹工作、無償地提供金錢支援......」狄米特的聲音帶著一些些的高昂。
「你的重點。」艾爾文不耐煩的回應。「告訴我你的重點。」
「告訴我他們是怎麼看自由議會的。」
「什麼？」
「告訴我，他們是怎麼看待北境的自治議會。在這富饒的生活對他們還舒適嗎？」狄米特重複了一次。他的身子其實比想像中的高大。克拉姆將軍，在北境戰爭時，人們這樣稱呼他。他沒有給人垂垂老矣的感覺，在此時竟比艾爾文還要看起來壯碩。
「一半的他們不知道北境有議會。」艾爾文不悅的瞇眼。
「那麼你呢？」狄米特追問。「你怎麼看自由議會？」
「我不知道。而你問的——我所幫助的那些人，他們是農民、是奴隸，在這裡尋求自由與溫飽。但他們或許還保有王的概念，認為這裡還是『王法之地』。」
「啊，所以這就對了。」狄米特發出像是茅塞頓開的感嘆聲。一台馬車緩緩地從街道上駛了過去，連串的馬蹄聲在地上拍開來。「你知道我的意思。」
「當然。」
「我們都佩服你，艾爾文。敬佩你，艾爾文。我想你肯定也喜歡北境的。」狄米特說了下去，看起來似乎神采十足。「但是這些來到北境的人們需要知道，這裡是北境的自治區。他們不能再為支持國王的貴族工作——你為他們做了不少，但是卻也把老制度中的高等人也討論進來了。」
艾爾文只是聽，聽著老紳士繼續說。「你持續幫助了那些南方的平民，我們很感激，但是——我們做個交易吧。你對那些人的影響不凡，你可以安排他們到我的、或是議員們的地方去幫助我們。我們也樂見如此。」
聽到這裡，艾爾文的嘴不悅地張開，他正想說些什麼，卻被打斷。「聽著......」
「不，艾爾文，這很重要。王國的人民到了這裡，他們就該放棄國王的理念。他們不該以國王歡呼，也不該為國王哀悼。他們的領導人是優秀的、睿智的議會人們。你懂嗎？」
「我還以為你是王國貴族呢！」艾爾文忍無可忍了，他酸溜溜的高聲說，差點把狄米特嚇退了好幾步。艾爾文不悅地瞪著這對方。
「少來了，艾爾文，我知道你為了支持人們，花的費用可不少！」狄米特皺眉，語氣往下開始變化的有些銳利，但趕緊又收回變成平穩的、商討的音量。「我可以提供你一些金錢幫助。這樣吧，我們每年給你五千里達？還是七千？這可不少，對一個時常來這裡的訪客來說也不會少到哪去。」
「你想知道，我幫助剩下的那半人是怎麼看自由議會的嗎？」艾爾文簡直氣壞了，他差點沒能抑制住自己的脾氣。他可不是貴族的婊子。但是他勉強壓下了怒火，直瞪著對方看。
「我洗耳恭聽。」狄米特聳聳肩。
「他們認為自由議會是群騙子，以自治為名以剝削為實，他們三年內從未對北境造成多少幫助，只是一個勁地偷搶拐騙，不過是在地下做這些事情罷了。他們是群可恥的叛軍、無異於北方荒蠻的劫匪們！」艾爾文的語氣隨著每個字而漸漸加重，將情緒收在憤怒與冷酷之間，他緊緊地盯著狄米特看，握緊拳頭。
狄米特聽完後，臉色稍稍沈下。他開口。「看來你的人們有著非常高的知識水準。」
「不，他們沒有。」艾爾文只是短促回應。
他從自己的口袋摸著摸著，拿出兩枚閃閃發亮的銀幣，他抹去上頭的髒污，一把塞進狄米特的手中。過程中，他只是瞪著狄米特，狠狠的盯著他。他將狄米特的手給握上。
「麻煩你把這些錢給黛伊。她忙著吹笛子表演跟吹你們這些貴族，肯定累壞了。」一字一句不保留厭惡，艾爾文把大衣拉得更緊，步下台階，留下狄米特在台階上。
背對著溫暖的大屋子，他一個人走進寒風呼嘯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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