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夜晚——
篝火照亮了東邊城門，突顯出它的穩重與莊嚴。一名全副武裝的守衛隊士兵站在橋邊，望著遠方的黑暗平原，嘴裡嘟囔了一句：「真慢啊……」今天是由他站崗的日子，然而另一名士兵卻遲遲未到。雖然算不上什麼大麻煩，但要是被督導長官發現，到時候免不了一頓責備。
等待多時之後，他聽見了腳步聲——另一名士兵出現了。卻不是他熟識的同僚，而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哦？果然出現了。」士兵覺得有趣而微笑。「跟傳聞說的一樣呢。」
「……」
一夜衛兵同樣身穿制式盔甲，臉上戴著面具。對方一句話也沒說，默默站到另一邊的崗位上，執行守衛工作。士兵曾經聽別人說，一夜衛兵不太樂於對話，所以他決定不打擾對方。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度過一晚吧。
黑暗中，傳來夜梟的振翅聲。
時間漸漸流逝。士兵已經無聊得開始打哈欠。不過這就是守衛隊的工作。也許有些缺乏刺激感，但鮮少發生人員傷亡的情況，在所有單位中算是比較安全的。對於那些單純為了謀生、只想平安活下去的士兵而言，守衛隊是最佳選擇。正因為沒有意外事故發生，才會覺得無聊。每個人都欣然接受這種無聊。所以士兵臉上一點抱怨的痕跡也沒有。他偶爾隨意環顧、注意周遭，繼續沈淪在這種無聊之中。
然而，意外出現的時機，總是在人們還來不及預料的情況下——
遠方出現一支商隊，正朝著城門這裡過來。總共三個人，全都穿著斗篷，駕著幾輛馬車漸漸靠近。貨台用篷布蓋起，看不見裡頭裝了什麼。他們渡過橋，向兩位守衛點頭致意。
士兵知道，這也是傳聞之一。他被人告誡過，儘管晚上入城違反規定，但一夜衛兵在場的時候，最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上面的安排，又或者跟什麼機密行動有關。隨意干涉的話，恐怕會惹禍上身。於是士兵什麼也沒說，甚至刻意別過頭無視。一夜衛兵走向那支商隊，正在說著什麼。
這麼做究竟是好是壞呢？未盡職責的士兵有些愧咎。不過自己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士兵，又能辦到什麼？最終還是流於無奈。這世上，能夠不畏權力、完全實現自我意志的人，除了王公貴族之外，大概已經沒有……
「唉呀，各位晚安啊～～」
背後忽然傳來女人的聲音。士兵嚇了一跳。
他從未在晚上站崗時見過女人出現在城門口。然而，就如同那甜美的聲音，從城門暗處底下走出來的身影，也是那樣的美麗而纖細——少女身穿斗篷，手裡提著一個竹籃，踏著優雅的腳步。
「站住！」士兵喝道：「夜晚期間，任何人都不許通過城門！難道妳不知道規定嗎？」
「這樣啊，真不好意思……可是那幾位看起來像是商人的先生，不也正要通過城門嗎？」
那三個人，包括一夜衛兵在內，因為少女突兀地現身而慌亂起來。他們不確定現在應該如何行動。少女發出搖鈴般的笑聲，神神祕祕地。四周的空氣多了一層詭譎。
「夜深了，想必各位也餓了吧。這裡有一些美味的麵包，請各位享用吧～～」
「住口！不想受罰的話，現在立刻回家去！妳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什麼地方呢～～？」
少女緩緩走向士兵，彷彿流浪的遊魂一般緩慢。從雲叢中探頭的殘月，將月光揮灑下來，落在少女的身上、腳邊，以及不經意露出斗篷的耀眼金髮。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裡是伊凡特王國，東邊城門口。從這裡開始，方圓一萬步之內的土地、村莊、森林、湖泊、河流，皆屬於伊凡特王國所有，由伊凡特王國之法律統理。觸法者則懲處，不從者則驅離，動亂者則鎮壓。絕無例外。」
少女不疾不徐的語氣，蘊藏著某種不凡氣勢。士兵不禁吞下所有話語。
「然而現在，這裡出現了一支來路不明的商隊，按照守衛隊執勤規定，士兵應該攔阻盤查，確認其身分，並且檢查貨品。然而你卻沒有執行應當的工作，反而故意忽視。你這麼做，事後不僅會受到懲罰，甚至可能因為你的過失，讓伊凡特王國落入危險之中——你聽說過一百五十年前發生的多爾街慘劇嗎？當時正是因為守衛隊的疏忽，來自北方的邪惡民族才得以將火藥運進城內，造成兩百多人死傷……士兵先生，難道你希望同樣的慘劇再次發生？」
儘管看不見少女的面容，但士兵彷彿能夠感覺到，對方正以責備的眼神瞪著自己。那強烈的壓迫，讓士兵幾乎喘不過氣。
「我……我只是……」
「不過，真要說起來，你所犯的錯並非罪惡……」
少女轉過頭，望向商隊一行人。
「我認為，真正的罪惡，指的是那些故意無視法律、為了利益不惜出賣世界的傢伙。他們沒有所謂的道德，也不畏王國的威信，因為他們狹隘的眼光，認為自己能夠操弄全世界。簡單來說……就是一群無藥可救的人呢～～」
見到情況開始不對勁，商隊三人紛紛從懷裡掏出短刀，擺出抵抗姿態。
「無藥可救的人，就必須消滅。對於保持世界的和平來說，這是最簡單的方法了。我說的沒錯吧……『汪特勒』？」
少女發問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一夜衛兵。他後退了幾步，伸手握住劍柄。
「唉呀？你該不會打算對我拔出佩劍吧？不可以哦～～『汪特勒』～～這樣不乖哦～～我可是你親愛的主人耶～～」
黑暗中，傳來夜梟的低鳴。
一夜衛兵拔出佩劍——
「還是說……」
少女緩緩褪下遮住臉蛋的連帽——
「……你已經忘記主人的長相了？」
金色長髮披散在胸前。她的雙眼透出寶藍色的星光。細白而皎潔的臉蛋上，掛著一抹溫柔的微笑。
莉娜——尊貴的伊凡特公主，現身在月光下。
一夜衛兵彷彿中了石化咒語，僵在原地無法動彈，就連手中的佩劍也沒能握緊，掉落在地。儘管面具遮住了他的臉，他的驚訝卻表露無遺。
眼見公主駕到，商隊三人隨即跳上馬車，將馬匹掉頭。「快走！」其中一個人高喊。那聲音充滿慌亂和恐懼。面對突如其來的意外，接下來他們該怎麼行動，再清楚不過了——逃離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不過在後方等待他們的，將會成為他們永眠之前最後的惡夢——
嗯，就是我本人。
實際上，在一夜衛兵抵達之前，我已經事先藏身在橋下埋伏。幸好一如預期，一夜衛兵和不明商隊都準時出現了，否則我不曉得要在護城河裡面待多久……
話說回來，護城河多少也算是國家的門面，但河水未免也太臭了吧？而且到處都是滑溜溜的黏稠液體，害我好幾次差點摔倒。一度還遇到了什麼不知名的神祕生物——因為太暗了看不清楚，總之摸起來像是軟綿綿的巨大蜥蜴——那傢伙突然朝我襲來，我花了一番功夫才把牠趕跑……這真的是護城河嗎？我看是怪物培育池吧！哪個單位負責的啊，給我站出來！到底有沒有按時清理啊！就算是這種看不見的地方，也不能隨便應付吧！我是因為受過訓練才得以擺脫怪物，一般人跌下去肯定會死耶！這種工作態度真是糟糕透頂！反正不管怎樣，之後我一定會將這件事報告給上面！給我咬緊牙關了！
「臭女人！閃開！」
啊。護城河先暫且不提……還是先解決眼前這些傢伙吧。
那幫人打算直接硬闖，駕著馬車直直朝我衝來，似乎沒有戰鬥的意圖。這樣也好，省下我拔劍的力氣。
既然如此……
「讓你們也品嚐一下護城河的滋味！」
要是只有我受罪，那就太不公平了。所以我把其中兩個人拽下馬車，直接扔進護城河。至於他們的下場如何，我也懶得關心了。反正水裡那隻不明生物應該會高高興興吃掉他們吧。接下來是最後一個……
「唔！」
第三個人力氣意外的大，對方死死抓著韁繩，我沒能將他拽下車。只能勉強拉住對方的斗篷，被狂奔的馬車拖離地面。「喂，快放手。你已經逃不掉了。」即使我這麼說，對方依然不肯鬆手，甚至試圖把我甩開。
不過很遺憾，這趟逃亡之旅必須在這裡結束了。我對準他的手肘，朝某個特定的角度用力一擊——
啪。
「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骨頭的斷裂聲，那傢伙發出慘叫，終於放開韁繩。我順勢將他扯下馬車。對方倒在地上不停打滾、哀號，感受著前所未有的痛楚。
呃，原本打算也把他扔進護城河的，不過看他好像很痛苦的樣子，還是算了吧。否則有點太殘忍了……嗯嗯，我人真好。
我一路拖著他，往城門的方向走回去。這傢伙沿路不停咒罵：「臭女人！臭三八！豬玀！沒人要的妓女！」
「是、是……」
這種情況早就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前總會逮捕一些俘虜什麼的，失去武器的他們就只剩下嘴巴可以抵抗。況且因為我是女人，被手下敗將咒罵的次數特別多。這種程度的惡言惡語早就聽膩了。
「肥女！人渣！腐臭的老鼠！臭婊子！」
哼，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動搖嗎？未免太天真了……
「沒奶子的！一片平坦！妳的胸部根本就是一塊盾牌！」
「……」
噗通——
……帶著你那張臭嘴，沉到地獄去吧。
「辛苦了，艾……」莉娜朝我走來，嚇了一跳似地僵住。「妳、妳的表情……好恐怖……妳在生氣嗎？」
「哼，見到這種意圖破壞王國和平的傢伙，身為龍紋騎士的我當然會生氣囉。」
「這樣啊……我怎麼覺得其中好像摻雜了一些私人情緒……」
「才沒那回事。我只是公事公辦。」
無論如何，任務算是成功了。
一夜衛兵固定在每個月的第一天晚上出現，想要揭穿那傢伙的身分，只要在同樣的時間和地點埋伏就行了——這是汪特勒的計畫。明明再簡單不過了。但可能是因為這幾天我和莉娜忙著懷疑汪特勒，我們兩個一直沒能發現這個盲點。想起來真是懊悔啊。
原本打算只由我和汪特勒執行這個計畫的，莉娜卻硬要參與。這麼危險的任務怎麼能夠讓公主親自出馬呢？可是不管怎麼勸，莉娜就是不聽——「我突然出現的話，對方應該會很吃驚吧？這種精神上的打擊可是很有效的哦！」結果說到最後，我也只能勉強同意。幸好莉娜的說法成真了，敵人確實慌了手腳，我們才能這麼輕易完成任務。
只不過，除了敵人之外，受到驚嚇的還有另一個無辜的人——
守衛隊士兵站在一旁，已經驚訝到靈魂快要飄走了。「莉莉莉、莉娜殿下……我……那個……」整個人變得很僵硬，結結巴巴的，像是打算解釋什麼。
這傢伙該怎麼辦呢？他在工作上的疏失，確實有追究的必要，應該交給他的上級懲處。可是我還來不及責備他，莉娜已經搶先我一步——
「先生，你可以回去囉。」
「但、但是我……」
「不要緊的。今天晚上的事情，請當作沒有發生過。我向你保證，你不會受到任何處罰。」莉娜溫柔地說：「想必你現在一定很混亂吧。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到自己的軍舍寢室，然後睡覺。等一下我會再安排其他人頂替你的崗位。別擔心。」
「我……我……」
「立刻離開這裡！」我刻意擺出長官的威嚴。「難道你想違抗公主殿下的命令嗎！？」
「是、是！」
士兵敬完禮，逃走似地奔入城內。
「……莉娜，這樣好嗎？我覺得那傢伙還是應該接受懲罰……」
「沒有那個必要。」莉娜搖搖頭。「那位士兵之所以疏忽工作，也是因為各種無法確認的不安。嚴格來說，他只是被牽扯進來而已。況且要是將這件事報告給他的上級，反而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我們調查幕後主使人的行動可能會因此曝光哦。」
「這麼說也沒錯……咦？一夜衛兵呢？」
「那傢伙剛才逃進城內了。不過應該很快就……」
莉娜還沒把話說完，一夜衛兵果然又回到我們面前——身上的盔甲變得凹凸不平，似乎經歷過一場打鬥。雙手被繩子綑綁起來。腦袋沮喪地垂低。總之就是「被逮捕」的狀態。
至於在一夜衛兵身後、推著他前進的人，當然就是在城內埋伏已久的汪特勒。
「唉呀呀……」
汪特勒親暱地搭著一夜衛兵的肩膀，他的笑容充滿嘲弄意味。
「『汪特勒』，我聽說你的劍術很強，怎麼一下子就被我打倒啦？你不是護衛一隊隊長嗎？這樣的實力沒辦法保護莉娜公主哦，『汪特勒』。再說，幹嘛用面具把臉遮起來？你可是王國第一美男子耶。這樣太浪費了吧。女孩子會傷心哦。」
「什麼王國第一美男子？真虧你說得出口……」
「哦？莉娜，難道妳在質疑『汪特勒』的容貌嗎？不然妳說說看，整座王國還有誰能夠比『汪特勒』更適合王國第一美男子的稱呼？」
「我覺得艾琪更適合。」
「……咦？我？」
為什麼會扯到我啊？我是女生耶。
「原來如此……」汪特勒轉頭看著我。「艾琪，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競爭對手了。不過醜話先說在前面……我是不會輸的！王國第一美男子絕對非我莫屬！」
「關我什麼事啊！這種無所謂的稱號有什麼好執著的！再說，我是女生耶！」
「啊，這樣啊。抱歉抱歉。我常常會忘記艾琪是女生呢。果然是因為胸部的關係？」
「……你也想被扔進護城河是吧？」
「好了好了，別吵了。關於你們兩個誰可以獲得王國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之後我會再請父王舉辦一場隆重的選舉大會，由人民票選出來。」
這種無聊的選舉絕對會引起民怨的，請不要這樣浪費稅金……還有，我是女生。
「總之，還是先來揭穿這傢伙的真面目吧。」
莉娜伸手摘下一夜衛兵的面具。
為了查出意圖破壞兩國和平的幕後主使者，這是一次重要的進展。接下來只要將一夜衛兵關進監牢，再適當地拷問一下……
——我看見了那傢伙的臉。
一瞬間，周遭的聲音全都消失了。
我聽不見篝火的燃燒。聽不見風聲。聽不見大地古老的低喃。
汪特勒和莉娜同時轉頭看向我。他們的表情除了驚訝，還有一些顧忌。
我呢？我又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感覺，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已經失去了。
在漫長的寂靜中，我找不到可以表現的情緒。只是冰冷地望著眼前這個人。
然後，汪特勒揮出一記重拳，將一夜衛兵打倒在地。
這個情景，以前曾經見過……
就跟當時一樣。
創作內容
【輕小說】茗茶社的日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