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國家研究室的燈光仍然亮著，搖曳的光照在兩人身上，地上撲著兩種不同的影子。一個是年輕氣盛的影子，結實的輪廓、直挺的腰以及刻意整理過的流行髮型，年輕人的活力與衝勁從影子中都能感受；另一個，是瘦弱、乾柴、疲病的身影，老者的身影，唯一不自然的只有極筆振書的那雙手。
「老師，我先走了。」青年將私人物品收進公事包，匆忙的站了起來。
老者沒有說話，他咳了兩聲代以回應。
「您也別忙太晚，時間不早了。」語畢青年便快速的走出研究室。
沈默順時籠罩著整間研究室，除了書寫的聲音以及偶爾發出的咳嗽聲。不久老者也停下筆，隔音的空間內完全靜默了下來，細心傾聽似乎都能聽見人的心跳。或許是受不了這沈悶的環境，老者將原先桌上的稿件通通移至一旁，從抽屜拿出藍黑色的墨水，握起自己慣用的鋼筆，原本有些渙散的眼神銳利起來。
他握起筆的手與老弱的身姿完全不同，那是強而有力且堅定的。但下筆的瞬間，他猶豫了。停在半空中的鋼筆墨水緩緩的滴下，一粒墨滴打在紙上擴散開來。老者不耐煩的將只紙揉成一團並隨手一丟，畢竟剛剛的墨漬是完全除不掉的。
盯著透出神秘光芒的藍黑色墨水瓶，他陷入沈思。那瓶墨水是銀河墨魚的墨汁混和藍寶石的粉末，寫出的顏色如清澈天中的夜晚，並且千年內絕不褪色，將文字長遠的流傳下去。當然這屬於高級品及專業用品，一般多用在國王的傳記寫作或者功績流傳上。老者反問自己為什麼要訂製這瓶墨水？就連平常研究文件都鮮少使用這類高級墨水。
沒錯，答案我是清楚的。
千頭萬緒盤據在心中，但實話和答案只有一個。老者望著照亮房間的主要光源－鍍金的燈座的拖盤中放著一顆發著光的紅寶石，閃亮的紅寶石為這不小的房間提供足夠的光源。研究室內充滿著溫暖且穩定黃色光源，卻來自「紅色」的寶石？老著皺起眉頭心想：「我還是搞不大懂魔法道具啊。」不禁自嘲的笑了出來，但紅寶石發出的光總讓人有幾分安心，像是爐邊的火。
久遠的記憶隨著答案刺痛著老者，一切一切源頭也不過就是兩個字，簡簡單單的音節。他靜靜的閉上眼，那天的種種仍然如電影般鮮明，吵雜的維納村、青草的味道、清澈的莫那河，以及...以及...以及...
維納村今日依舊是和平的一天。由中間的城鎮中心延伸出去，先是工匠街、市場、農民的住所，由內而外擴散圓形的典型農村。而貫穿這座農村的是「愛瑪聯合國」的第三大河－莫那河，由北貫穿整個維納村並向南方不斷延伸。肥沃的土質加上豐沛的水源，讓這裡成為資源充足且人口成長穩定的邊際。
村中的南方偏外圍處，住著「華」一家人。愛瑪聯合國的文化上平民並沒有所謂的「姓氏」，只有貴族或者擁有國家認可的功績，才有國家賦予的姓氏。因此平民為了稱呼及家族互相認識的方便，仍然會取名時加上代表家族的字。「華」家的祖先是維納村的開拓民之一，世世代代都住在維納村，並老實的耕作。
「華思！起床了！」中年女性大聲地喊著。
十二歲左右的少年緩緩爬下床，走近水盆前捧起一手水，用力的沖洗自己的臉，想讓迷糊的腦袋清醒一些。中年女性的聲音越來越大，華斯嘆了一口氣用受不了的語氣回著：「媽！聽到了我請床了！」
這下聲音終於停止，華思看著時鐘才想起來今天學校放假，那母親怎麼一大清早的叫醒我呢？帶著仍然有些疲憊的身軀，以及不耐煩與疑問他走往廚房。
廚房的餐桌上有兩個布袋，青色布袋是自己的，另一個是...爸爸的？他馬上明白母親早晨叫醒他的原因，無奈的問：「爸爸又忘記帶午餐了？」
「是啊，老是這麼健忘，麻煩你趕快吃完早餐幫他送過去。」
「今天放假怎麼還幫我準備午餐帶走呢？」
「難道假日你要待在家裡嗎？給我出去走走！下午前不准你回家。」
華思感到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算不算擁有正當理由，就被自己的母親趕出家門。但反抗的話必又是一段爭吵，他只好摸摸鼻子將桌上的番茄炒蛋匆匆吃完，抓著兩個布袋就離開廚房。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個地點打發中午之前的時間，父親這時工作的田距離家有段距離，那附近在村中東邊，東邊又靠近著森林，可以打發時間的地方也沒有。華思索性抓了一本自己看一半的書，打算在森林裡看個書，這季節的森林涼爽且安靜，累了也可以補個眠再回家。
但走到門口看見一本書，他不禁露出微笑。他放下那本名叫〈刺殺海林頓〉的小說，拿起那本讓他開心的書，便有精神的喊著：「我出門了！」
從華家到維納村，步行時間需要三十分鐘。華思是個有些孤僻的孩子，應該說他討厭吵鬧，如果有人告訴他這種人就是孤僻，或許會造成一場辯論。一段三十分鐘的路程，繞著繞著近一個小時才到。
田中幾位男性湊在一塊討論著些什麼，其中特別高大的男性即是華思的父親。幾個人眉頭深鎖像是討論著嚴肅且重要的事，華思雖然早就到了但決定在旁邊等到對話結束。
「華家的，這事可不能隨便聽聽就算啦。」
「但消息又從哪裡來？」
「我在城裡的酒吧聽說的，也有幾個冒險者討論。」
「這不可能，傭兵團明明才剛往南方走，他們應該沒有這麼強大兵力。」
「兵力上聽說要投入新的武器。」
「太荒謬了！這裡不過是西方的小村莊而已！怎麼可能讓他們那群傢伙費這麼大的心思。」
「......華思，你坐在那多久了？」他的父親終於發現了他並且神色緊張的問。
華思對父親的反應有些驚訝，他有些顫抖的說：「我剛到不久。」
「你確定嗎？為什麼到了不打個招呼呢？」他的父親進一步問下去。
「你們似乎在談重要的事情，我不想打擾你們。」
「喔！我的老天啊！華思你有聽見我們在談什麼嗎？」旁邊一位先生像是受不了刺激，大聲的說了出來。
「沒有，先生。我才剛剛到而已。」華思開始後悔剛剛聽到那些零散的話，極力的想要忘掉酒吧、消息、兵器、傭兵......然而風早已進入了他的心中。
幾個男人沈默了起來，華思的父親回過頭輕聲說幾句話。他們這才放棄逼問被嚇傻的孩子，各個散了開來。剛剛逼問他的男子經過華思身旁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並說：「兄弟，忘了你剛剛聽到的，這樣對你最好。」
來不及給予回應，男人就逕自離開了。華思重重嘆了一口氣，沈重的氣氛讓人幾乎忘了呼吸。不久之後，父親向他靠近，眼神中帶有一些責備和憂慮，最後化做呼出的嘆息。他看了看兒子，只覺得有些愧疚和擔心，他整理一下華思的衣領後說：「今天不是放假嗎？你怎麼會來田裡？」
「媽媽要我帶午餐給你。」華思將手中其中一個布袋遞給父親。
原本眉頭深鎖的父親，終於露出那熟悉的溫柔笑容，他說：「謝謝你跑這麼遠，今天工作應該會早點結束，回去我們去一趟市場吧。」
「好啊，不過要下午過後，老媽不準我太早回去。」華思苦笑著說。
「哈哈哈！你媽媽也真是的。那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呢？」
「森林裡看書。」華思秀出手上的書，那本被翻了許多次，有些破舊的書。
「你還真喜歡那本書，哈哈。假日我也不想留你工作，快去享受你的悠閒吧。」父親揮了揮手，重新拿起放在地上的鋤頭。
「謝謝，爸爸晚點見。」
「恩，晚點見。」
與父親道別後，華思往森林走去。森林並沒有被冠上名稱，只是很突兀的屹立在維納村的東邊。平原處怎麼會有一座如此茂盛的森林讓人感到好奇，但或許村民們從小見到大了，除了有些警惕之心，也不會排斥這座森林的存在。不過也沒有多少人喜歡靠近這裡，畢竟人煙稀少，也沒什麼重要設施立在裡頭。
靜謐的氣氛很符合華思的喜好，他隨意的躺在一處乾淨的樹根旁。翻開那本熟悉的書，準備享受假日的慵懶。
背著木劍的少年從森林身處走了出來，看起來與華思年紀相去不遠。鮮少出現的陌生人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和木劍完全不搭的纖細身材，十分秀氣的臉龐，以及烏溜的半長髮，完全的生面孔。華思悄悄的瞟了一眼，未做太多的反應。
「你是誰？！」陌生人反應倒是非常激烈。這驚訝的話語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陌生人也只是維持同個驚訝的動作。場面瞬間尷尬起來，首先孤僻的孩子完全不想理會這位反應過度的傢伙，而反應過度的傢伙卻在等待著回應。時間分分流逝，華思終於受不了，且有些害羞似乎對這人有些愧疚的說：「午安，我只是在這看書，我不想隨便說出自己的名字。」
陌生人滿意的點點頭：「哈哈哈哈哈哈！我贏了，你好我叫愛德蘭。」
愛德？這讓華思馬上想起來他是誰：「愛德？難道你是村長家的人？」
「哼哼，看來你並不是隱居在森林的野人。沒錯我就是村長－愛德列恩的兒子。」愛德蘭有些神氣的仰起頭說。
「恩......好喔，再見。」華思繼續翻著他的愛書，不想多加理會這位吵鬧的訪客。
「真是好傢伙！在森林裡難得遇見人，還是個怪的徹底的傢伙！拔出你的劍吧！」愛德蘭迅速且流利的拔出背上的木劍。
「很抱歉，我不會。」華思冷冷的回道。
「堂堂男子漢不會劍？進學校開始一定會教，你這說謊的臭傢伙看我修理你。」才剛把劍舉過肩頭，正準備往華思劈過去，就得到一個無聊的回覆：「我是讀書院的沒練劍。」
愛德蘭楞著眨了眨眼，瞭解剛剛那段話的意思並說聲「抱歉」，也察覺到這人不怎麼想陪自己瞎鬧。他老實的坐在華思的旁邊，望了一下他認真閱讀的這本書：「《東之道》？這是什麼書啊？」
「什麼？你居然不知這本書？」
「抱歉，我不大喜歡看字多的東西哈哈。」愛德蘭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細看這傢伙頗為誠懇，剛剛那些誇張的反應或許想要得到我的注意而已？而且說話也不算非常無禮，他嘆了嘆說：「這是目前全愛瑪最完整的史書，作者由南到北的踏過各個英雄、偉人出身及事蹟發生地所記錄下來。」
「全愛瑪？」
「是的，全愛瑪。」
「喔？所以這個小村莊也有出現嗎？」愛德蘭的語氣突然沈穩。
「有啊，也就是你的祖先愛德克理斯丁。傳說中紅髮勇者，平定亞爾多蘭之亂的傳奇人物，並解決第三次魔物遠征。」
「不，我的意思是這裡，維納村。」
「只有提到克理斯丁出生於此而已。」
「真是可惜。」聽到此，愛德蘭那給人充滿活力的臉龐顯出了一點落寞。
看見這白淨的臉龐，順時的失落有如刀子一般，化開旁觀者的心。華思聽見愛德蘭的話感到心痛，只是撫了胸口仍無法止住疼痛。面對這魔性一般的反應，華思楞了一回兒，有些激動卻又不敢驚動，只是緩緩的說：「如果可惜，自己寫就好啦。」
「你說什麼？」
「愛德蘭，為什麼說可惜？」
愛德蘭似乎很高興且興奮，跳起來說「為什麼？因為、因為我喜歡這裡，喜歡維納村。這裡擁有一切！朋友！一切！豐沛的水源，充足的糧食！和藹的人們，以及祥和的街道和不輸給大城市的市場。有著美麗的朝陽、華麗的晚霞。鮮明的四季，給我、我們各式各樣的景色，細細體會所有，你會發現這裡就是世界！然而就像史書記載的一樣，沒有人記得這裡，只知道某個英雄或氏族，當最美的鑽石就在手上，卻無人察覺，朋友你不覺得可惜嗎？」
像是誇張的歌劇演員，聽見屬於自我的台詞就是大聲歌唱。華思瞪著眼睛望著眼前這位自稱「朋友」的人物，腦子也跟著停擺。愛德蘭終於察覺自己有些脫序，紅著臉坐下來說：「抱歉抱歉，我有些激動了。」
「不會。」華思勉強幾出一些笑容說。
「你笑的真勉強哈哈，剛剛不過就是一點個人夢想罷了，別太介意。」
「夢想嗎？」
「是啊，夢想。」愛德蘭的又笑了起來，那是很溫柔的笑聲，他突然想起並說：「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啊？」
「華思，抱歉剛剛應該先報名字的。」
「沒事沒事，是我太激動了，哈哈哈哈。」
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出來，起初有些靦腆，聲音漸漸放大，不久兩人笑了開懷。氣氛快活起來後，卻又是一陣沈默，兩人又安靜的重新享受森林的靜謐。
「說起來華思，只有我講自己的夢想實在有點不公平，你也說說吧。」愛德蘭問。
華思思索了一下，舉起手中的《東之道》說：「這個。」
「咦？」
「我希望有天能踏上書中所傳說之地，並且寫出一本超越他的作品。」語畢華思有些臉紅，心中卻又感到快活，似乎吐出構思已久的偉大篇章。
「真是太好了！」愛德蘭抓住華思的手：「那讓我們踏出這裡吧！我要成為英雄讓名號流傳下去，並且告訴所有人我來自維納村！走吧！我們一起踏上這片大地！」
有些昏暗的森林似乎都被他這句話的活力照亮了起來。不，是這句話讓華思熱血沸騰了起來，一個年輕的靈魂被深深撼動著，隨著語言共鳴、顫抖。
「好！」華思大聲的回答。
兩人接著你一言我一句的開心談論，時間、地點、地位通通被拋在腦後。
「跟著我華思，我要讓你看看我的秘密基地。」愛德蘭抓著他的手說。
兩個孩子堅定的走在森林中，前方的黑暗與迷惘似乎從不存在。緩緩的跨過樹根，踩過重重顛頗，不斷的前進著。
老者緩緩睜開眼，淚卻默默的流下。他擦乾攀爬在滿部皺紋的臉孔的淚滴，不知是回憶太過動人抑或遺憾？
他重新坐起了身子，握起那隻慣用的鋼筆，沾上高貴的墨水。
他在某處的前言這麼寫著：「源頭也就不過是兩個少年的夢想，交錯及分離。兩人一起踏過千山萬水，重重的難關與心機。路上有喜悅、憤怒、悲傷、迷惘，甚至是後悔及懺悔。首先我想先闡述的不是某個歷史，或者事蹟。只是一個英雄的故事。」
十二月，重重的飛雪吹在王城外，所有景致都變的模糊。研究室的暖色黃光如一點星光般，閃爍在那，顯得格外分明。看不清裏頭有什麼，老人？青年？孩童？或許都不重要，畢竟那頑強的光就值得讓人欣賞。
-〈遙望之路〉序章「夢想」 2016年11月13日
創作內容
〈遙望之路〉序章「夢想」
左街的古董店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