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觸發警告》（＂Trigger Warning Short Fictions and Disturbances＂,2015）
作者：尼爾．蓋曼（Neil Richard Gaiman）
譯者：黃鴻硯
出版社：獨步文化（2016）
其實我本來並不打算用短篇集作為我對尼爾．蓋曼相關作品的評論開端，但畢竟是最近的新書，先拿來談談也無妨。
尼爾．蓋曼是一位想像力豐富、題材多元且多樣化的多棲作家，他涉足各種文字形式領域、亦擔任漫畫編劇，後者又以《睡魔》系列最為知名；儘管尼爾．蓋曼在台灣大眾間的名氣不高*1，但他確實是一名風格十分獨特的主流作家。蓋曼的創作方向多涉及奇幻領域，但比起更為主流性質的超自然體系與白領階級、或外星人般的諸神設定，他善於將民間傳說與神話的不確定性加諸於現代社會中，說是奇幻的現代化也不為過，好比說《美國眾神》與《阿南西之子》便是典型的尼爾．蓋曼式奇幻小說，近期的《緹妮的遺忘之海》更是蓋曼綜合了童話故事與成人驚悚小說而成的神奇成品。
就我個人來說，他的長篇作品幾乎是篇篇佳作，而優良品的機率更是高得嚇人，目前我唯一不怎麼欣賞的就只有《無有鄉》，但先不論劇情安排是好是壞，地下倫敦（以及各種城市的地下版）這種設定真的很有意思－－但我真的認為蓋曼的短篇作品並不特別優秀，至少相比之下，總是不如長篇那麼具體與紮實。
一切的問題就出在他愛好於情境表現更勝劇情表達，尼爾．蓋曼的短篇多半都是點題居多，他給了一種情境、一段奇想際遇，但讀者基本上並不曉得整個故事的確切主旨，讀完之後只有滿肚子問號，最詭異的狀況可能就連人、事、時、地、物都一概不交代，所幸這不是常態。其實早在《煙與鏡》、《易碎品》以及《魔是{魔法}的魔》這三本短篇集中便能看得出來，曖昧與模糊主導了故事的本質，因果關係淡化、相反地過程的詭譎被凸顯出來，然而這樣的狀況在《觸發警告》中這類的性質又更加顯著了（某些部分甚至有點老套）。
雖然考慮到這份作品集的主旨在於驚悚取向，很吃讀者的閱讀敏感點，所以到底好不好看、優不優秀，也只能見仁見智了。盡管我們也能說蓋曼在創作上進行了許多特別的嘗試，童話故事、驚悚小說（他的童話故事很多時候都很驚悚）、奇幻小說、經典著作類的同人小說、甚至是長詩，字數自由、描述與用詞不拘泥，只要買一本短篇集基本上就能看見他腦袋裡的八色彩虹。天曉得第八色是什麼鬼玩意兒。
但無論如何，蓋曼的短篇集絕對不是一個好入口的作品，至少對新入門的讀者而言是如此，因為有些作品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在陳列題材，一半是突發情境、另一半才是完整的小說，對於習慣足量訊息的讀者而言讀起來肯定很傷腦筋。
那麼，關於這本書。我給《觸發警告》的初步評價為：好，但有些部分很微妙。
整個短篇集可分為五大部分，分別是長詩、（同人）改編類、科幻類、奇幻類與其他類型。
長詩的部分（＜造椅＞、＜我的上一任女房東＞、＜奉行縟節＞、＜女巫活＞、＜在奧蘭之墓＞等五篇作品）我不予置評。不知道是翻譯者的問題還是原文的問題，這些詩非常的直白、近乎只是小說情境的變體，要是真能寫成短篇小說肯定會很有趣，但若論詩意和美感就差強人意了。更尷尬的是，畢竟英語詩的結構與感受性和漢語詩差異甚大，在翻譯上不但受限於譯者的文學功力、更受限於詞語轉換上的精確性，所以作為譯文閱讀者的我實在辦法去談論這些詩到底是好是壞，頂多就是懷疑他怎麼那麼喜歡把莫約兩百字左右的段落縮減成三、四行意味不明的句子。
從第一本至第四本，蓋曼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每本短篇集一定有長詩作佐料，實際上這些詩表現的內容比較童話故事，有趣、出奇不意、邏輯跳躍但富含想像空間，但真的就是太直白了，直到讓人有點不知所措的地步。真想知道美國讀者對尼爾．蓋曼的詩集有何感想。
撇開詩的部分不談，老實說整本書可看的地方相當多。就我個人而言，奇幻與科幻類保持著最純粹的蓋曼式奇想，詭譎、驚悚、後勁強烈又富含黑色幽默，這也是我最喜歡這位作者的地方，他對奇幻與科幻的看法並不是理論、而是真實存在卻不為人知的小角落，以虛代實這話一點都不假，再突兀的設定蓋曼都讓它變得有如閒話家常般自然。也許有很多讀者會問：「所以XXX到底怎麼了？XXX真的有超自然力量嗎？」，但基本上這些短篇一概不會多做解釋－－更進一步來說，其實就連《美國眾神》這樣的長篇故事都很少談論星期三先生的神祕小把戲了，《星塵》也沒跟你說星星跟她老家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在蓋曼的字裡行間，超自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十分模糊的概念，他傾好表現而非解析，我猜這也是蓋曼風格的小說為何如此平易近人的原因吧。
在奇幻短篇方面，我推薦＜關於卡珊卓＞，該故事的結構峰迴路轉、撲朔迷離，頗有早年恐怖片的懸疑氛圍，如果由史蒂芬．金來寫的話大概會突然給你一個深不見底的惡意收尾，但蓋曼採用了更為溫和、甚至是有點鬱悶的方式作結；此外，我也頗喜愛＜「真相是黑色山脈中的洞穴......」＞那種冷硬派的奇幻氛圍，沒有時間設定、沒有國域名稱，故事僅僅是一個矮人要去尋找金幣這過程，但目標卻不是金幣本身，這樣的結構讓我想起石黑一雄的《被埋葬的記憶》，在這些作品裡，大談歷史與立場是沒有實質意義的，進行式的事件與人物本身更為重要。
至於的剩下就比較難說了，好比＜月迷宮＞這篇，該故事的架構四平八穩，但整體而言過於故弄玄虛，老實說甚至有點乏味，尤其是故事中作為主幹的對話內容相對含糊與空泛，不要怪讀者的想像力不足，且虛且實影射一開始很有趣，但用遍全程真的讓人很頭大；＜沉沒於暗無天日的海域＞使用的是帶有英國古典風味的第二人稱描述體，具體而言乃為故事中的故事，驚悚、但沒那麼可怕，故事短而有力，然而非常需要帶入感才能體會到這則故事的恐懼信號，我認為這算是蓋曼情境式小說的典型範例，略帶愛倫坡風味；＜耶路薩冷＞有點像是被大宇宙電波打到後誕生的產物，有點微妙，這麼說好了，耶路薩冷症候群（這東西真的存在）是故事的佐料與爆點，但呈現的節奏非常詭異，基本上是一路平到底，縱使是太太犯病在大街上宣教也只是一個小疙瘩，稱不上是衝突點，接著就轉入電波結尾，耶路薩冷症候群與特定地點的描述成了將故事帶入詭譎地帶的暗流，總之，我認為這東西很適合在晚上看，比＜沉沒於暗無天日的海域＞要來的可怕：＜喀哩喀啦沙沙包＞，典型的都市傳說故事，相較於前面的短篇，這個感覺就無聊得多了，大概就是＂床底下的怪物＂等級的玩意兒吧。
說到科幻短篇，我特別喜歡〈橘色〉這個故事，該作品很明顯就是一篇玩心大發的外星人入侵事件，藉由填表問卷以倒敘法呈現潔米娜的小妹如何意外因神秘的橘色防曬乳而過度進化為危險的跨次元存在、最終引來了外星人的關切並在它們的幫助下解決了問題（大部分啦），故事內容都是問答中的回答段落，除了主軸的異常汙染外、裡頭還參雜了一些個人訊息與感想，讀者會不禁猜想那些到底是什麼問題、又是誰要她寫這份問卷的？總之，＜橘色＞這篇故事絕對是本書中最幽默奇特的短篇了，不看可惜。
＜沒有好奇心的祈願＞是一篇帶有史蒂芬．金風味的故事，至少比起書評臥斧所講的＜橘色＞更有金的味道，或說是史蒂芬．金和尼爾．蓋曼的綜合體，就結論來說，它是一則非常古怪、古怪到很有趣的短篇小說，後勁非常強烈；最後還有一篇＜然後哭，像亞歷山大那樣哭＞，而就像他本人所坦承的，蠢故事，我不便多作評論。
改編（與續寫）類組共有四篇，分別是＜死亡與蜜蜂事件＞（福爾摩斯）、＜無點＞（Dr. Who）、＜鑽石與珍珠：一則童話＞（骨架應該是來自格林童話中的荷勒太太）*2、＜沉睡者與紡錘＞（睡美人與白雪公主）。
這些故事好不好看，同樣也是見仁見智，我個人是看得挺開心，除了＜鑽石與珍珠＞，那東西很像是吸了大麻後寫出來的小短篇。
＜沉睡者與紡錘＞這則短篇的消息早已流傳了好一段時間*3，當時我就很好奇到底什麼是＂公主拯救公主的故事＂，現在我看到了，所以就特別拿出來說一下。在故事裡，白雪公主已成為女王（目前正在舉辦婚禮）、隔壁神秘國度的沉睡詛咒日漸擴大（睡美人的王子還沒出現），於是白雪帶著三名矮人親自出征，要把一舉逼近的麻煩事解決給解決掉。
上次是白雪公主的逆轉短篇，這次是睡美人的逆轉短篇；在上次的故事中，後母才是那個被迫害者，而在這此的故事裡，睡美人得到了更加悲慘的詛咒，卻沒有王子成功在床前獻上清醒之吻，總歸來說，這是一個相當新奇的改編故事，其獨特性不同一般。比起先前的＜白雪、魔鏡、毒蘋果＞，＜沉睡者與紡錘＞的結構更加童話性質、但卻因此顯得全面了許多，之前尼爾．蓋曼為了替白雪公主的後母翻案而加入了許多脫離常軌的概念，又是亂倫又是陰謀的，盡管戲劇性有了、但呈現上卻十足的做作，感覺上好像在看桐生操的《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一樣，所幸它至少沒淪落到賣色情與獵奇媚俗的地步；這次蓋曼操作的不是立場、而是故事條件，想必讀者的接受程度也因此變得相當高吧，另外不光是睡美人本身，白雪的角色定位也是趣味之處，在故事中她缺乏了一種人性的積極特性，縱使成了女王也還是被安排的人物，於是最後她決定不再妥協於環境的框架－－對了，順帶一提，這不是百合小說。
本書最後一部分是其他類型，有些我沒講到的如＜冒險故事＞、＜故事曆＞、＜白瘦公爵歸來＞、＜陰性結尾＞。
這類型的故事都是些比較難以界定的存在，以下我就簡單地介紹一下吧。＜冒險故事＞的亮點在於＂父親曾經歷過的某種超級祕密大冒險，但老媽我不想、也不願告訴你＂，乃屬藏於民機中之的異常體驗，很生活化的小品故事；＜故事曆＞是作者參與的社群網站寫作計畫中的產物，有十二個月份編號、共十二則故事，算是尼爾．蓋曼的極短篇大雜燴，內容包羅萬象、天馬行空，閱讀上建議不要想太多比較好；＜瘦白公爵歸來>，故事取名於大衛．鮑伊的歌曲，古風古味卻十分後現代的作品，我唯一不知道該做何感想的東西*4，作者說這原本是為了某本雜誌上的天野孝行所畫的系列插圖*5而作的故事，但雜誌方在刊出前半部之前就對它失去了興趣，老實說我也不難理解為什麼雜誌對這樣的故事不感興趣啦：＜陰性結尾＞是典型的變態跟蹤狂故事，普普通通，跟＜喀哩喀啦沙沙包＞的層級差不多。
最後，整本書的壓軸無非就是＜黑犬＞這篇延續自《美國眾神》的番外短篇了，而我最期待的就是也＜黑犬＞這部作品，回想起當初我第一次接觸尼爾．蓋曼就是在《美國眾神》這部作品上，而裡頭的影子也成了我在往後許多創作上的角色原形之一；如今，自《易碎品》的＜幽谷之王＞後，主角影子終於又一次現身於大眾面前，感動之情難以言喻。
那麼，談到＜黑犬＞。上次＜幽谷之王＞中的影子已經離開美國將近兩年，他一直在歐洲地區進行深度旅遊，難免碰上一些超自然界的小意外，而＜黑犬＞的時間點又更往後了一些，作者認為，這應該是影子在國外的放蕩旅遊的最後一次事件，這次他來到了英格蘭地區的某處、並遭遇了＂黑犬＂。
正如前述所言，蓋曼善用民間傳說與神話構築出屬於他的現實社會，而本故事巧妙地將異國神祉與祭祀連結在一塊，雖然說許多設定中的神明無隔閡、信仰及國域，但像蓋曼這樣能額外給出一個具體跨國因素的作者卻異常的少見；另一方面，這次埋下了懸疑伏筆可謂是一道鬼魅幽影，亦真亦假的魔幻筆法將讀者耍得團團轉。盡管＜黑犬＞是《美國眾神》的後續作，但卻意外地沒什麼閱讀門檻，初次接觸的人也能輕易融入其中。
但我真不搞懂影子怎麼會這麼受超自然類的美女喜歡*6，就當是作者給他的小小回饋吧，不然在老家美國受了一肚子氣，好不容易出國散心又碰上一大堆難纏的怪事，再不給點福利真的會嘔死人的。當然，這不是重點就是了。
好了，關於這本短篇集的結評為：它好的地方是在於趣味性十足、內容多元豐富，壞的地方則是太多含糊不清的故事，我不建議新讀者們選這本書當入門讀物，如果指定要看蓋曼的短篇集的話，我更推薦《魔是{魔法}的魔》，該書是以童話為主題集結而成的短篇群，閱讀輕鬆、愜意、又不失深度，接著再讀《易碎品》以及《煙與鏡》，等習慣了蓋曼的風格之後再挑戰《觸發警告》也不遲。
聽說美國眾神終於確定要拍影集了？值得期待唷！
*1：畢竟他的小說也只有《星塵》被拍成電影（BBC的《無有鄉》影集就算了）。就台灣而言，除了原本就很知名的小說外，歐美（奇幻）小說若不影視化基本上就很難有知名度，像《獵魔士》這種從電玩逆流回小說的是特例中的特例，但總歸也是在電玩媒體的幫助下才有機會在台灣出版翻譯本的作品。
*2：其實＜鑽石與珍珠：一則童話＞不應該歸類在此，它的原創性相當高，但為了方便整理，所以就放在一起講了。
*3：因為在短篇集之前該故事早在2014年就先出了一本獨立的插圖繪本版＂The Sleeper and the Spindle＂，插圖畫家為Chris Riddell。
*4：如果要談起這部作品，無非就是充滿了各種隱喻與象徵，我個人傾向於本篇故事是蓋曼將大衛．鮑伊的人生際遇與譜歌過程給具象化的結果，但因為只是具象化，其內容要不是鮑伊的人生際遇與譜歌過程、要不就是一團胡言亂語，我個人並不期望從中得到任何有條理的解釋，就算蓋曼真的有一套精準的解釋也救不了整篇小說的混亂與虛無感。當然，我認為蓋曼並沒有所謂的＂精確的解釋＂這種東西。總之，把它當作是一則虛構神話會比較有趣啦。
*5：插圖主角為大衛．鮑伊與其妻子伊曼。
*6：上次＜幽谷之王＞也算是釣了個森林女妖，這次＜黑犬＞又來了一段小豔遇。不過嘛，影子的長相不錯（大概啦）、身材健美（前健身教練）、本身算是異國神明的化身又有點小魔術能力（雖然說本質上還是人類）、再加上性格樸實低調（略帶野性），老實說條件真的很不錯，雖然這兩次的豔遇顯然都跟影子的外在魅力無關，但就算真得煞到幾個超自然美女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甚至就連貓神巴斯特都特別喜歡影子。順帶一提，有關影子的身分詳見《美國眾神》。
附註：話說這次竟然不是謬思代理出版，真奇怪。
創作內容
【書評】《觸發警告》，正常運轉的蓋曼！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