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前夕,信紙的奇蹟,Que Sera, Sera
28歲的女子,站在書店裡面仔細挑選信紙果然還是有點奇怪的事情吧?
特別是在高中生進進出出的附近書店裡,很可能會遇見自己的學生。
而且還是在這個已經快到二月的時候。
雪野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有點苦笑地想著。
一月下旬的四國今治市街頭,與東京的高樓風景完全不同,兩邊以一二樓獨棟房屋為主的街道上人車都不多,可以明顯感受到沿路吹來的冬天海風。
規模不大的今治市,幾所高中都集中座落在今治車站前的區域,少數幾家中小型的書店也理所當然集中在這裡。
在這裡的書店,能挑選的信紙種類不多,而且如果有學生看到自己在仔細挑著信紙,甚至好奇去看了自己挑過的是什麼樣的信紙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又在學校裡傳出甚麼話來,甚至又要招致甚麼好奇的目光。
還是搭電車去松山一趟吧,雪野心裡做了決定。
去年九月底回到老家之後,隔了一個多月,透過父母親熟人的介紹,幸運地在市內的私立高中找到了代理教師的工作。經過了四個月以後,雪野已經又完全習慣了在講台上面上課的生活,甚至還可以時不時開開學生的小玩笑。
剛回到家時,像面對易碎品一般小心對待著自己的雙親,也漸漸放心了下來。
一年之前被恐懼完全壓垮,不要說踏上講台,連學校都不敢邁進一步的日子,如今回想起來,好像作夢一般。
不過還是有一些不同。
雖然還是如當初一開始在東京當老師一樣受到學生歡迎,跟同事間也相處得很好,但是雪野總不自覺地會跟學生與同事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
還好自己是代課老師,同事們都多少知道自己正在準備縣內市立高中的教師考試,學生們也知道這個老師應該不會長久待在這個學校,所以這個客氣的距離感也就不讓人覺得奇怪。
也許有一天,我能完全恢復對人的信任吧?在那個時候,我希望我既能溫柔對人,但又能堅強勇敢。
這都要感謝你。
雪野在心裡偷偷跟那個宛如有著魔法一般的男孩說。
你一定還不知道,你不但拯救了我,而且因為有你的那段時光,我現在才又能夠站起來,重新穩穩地邁出了步伐。
我希望有一天能夠親口告訴你。
如果我們能走得更遠更穩的話。
如果能走得更遠更穩的話,這一雙鞋子。
走在東京街頭,看著從天上陰雲飄下來的雨雪,孝雄嘆了一口氣。
結果失敗了。太天真了啊,以為憑著自修,在這幾個月內就能夠做出一雙能讓那個人穩穩穿著,走得很遠很遠的鞋子,沒想到被媽媽一下子就指出了只是美觀,但不實用的要命缺點。
果然一定要接受嚴格的專業訓練。該好好想一想,要為那個人做出一雙真正的好鞋子的話,自己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就算這一條路是以前的自己覺得很不可能的窄門。
因為自己跟那個人有約定。不管這雙鞋送到她手上的時候,她是否還記得這個約定。
不過還是失算了啊,原本是打算在跟那個人聯絡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的。
孝雄有點茫然地想著,已經隔了這麼久,我是不是應該寫信給那個人?
我其實好想好想寫信給那個人。但是我還沒完成給那個人的鞋子,而且,那個人現在是怎麼樣呢?她還好嗎?我現在跟她連絡會不會困擾她呢?如果現在寫信,我該跟她說些甚麼?我雖然非常了解她,但又沒那麼認識她。她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她會不會其實已經能夠好好地向前走,並不需要我的鞋子了?
我果然很想寫信給那個男孩啊。
雖然現在還不能寫出我想告訴他的,最重要的事情,但是我想告訴他這幾個月來發生在我生活中各種大大小小的,重要的改變。
想到他在那一天,哭泣怒吼著說我從來不說出重要事情時的受傷神情,還是會想哭。
雪野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看著自己平時仔細折起來收藏在皮夾裡的一張記事紙張,攤開來看,上面有著手寫的,東京的一個地址。
這個地址已經完全背了起來,不可能忘掉。
同樣忘不掉的,是那一天雨後漫天的耀眼金色光芒,以及眼前雖然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但還是能夠朦朧看見的美麗彩虹。
溫柔包圍著緊擁哭泣的兩人。
我緊緊抱著秋月,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放聲大哭。
秋月緊緊抱著我,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放聲大哭。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秋月牽起我的手,帶著我上樓回到那個我才剛剛狠狠傷害了他的地方,那個我差點就要用殘酷的話語親自毀滅掉唯一救贖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並肩坐在沙發上。
雪野還記得的是,回過神來的時候,只知道自己心中充滿了沉重的愧疚。
雖然是從沒去過的四國今治市,孝雄已經把那個人的地址記得滾瓜爛熟,並不需要把仔細收藏好的紙張從皮夾拿出來。
只是,如果拿出來看的話,就又會想起哪一天的午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回過神來的時候,雪野姊低垂著頭,坐在自己身旁。
「抱歉,我傷害了你……」雪野姊喃喃地開口說。
啊啊啊,不能再讓雪野姊哭泣了!
「雪野姊,不要這麼說,妳並沒有錯。」孝雄猛然把話打斷,把頭轉了過來,雙眼認真直視著雪野,一字一句仔細想著自己接下來要說出的話語。
「我……並不是小孩子。我知道雪野姊必須考慮的事情。我對於自己跟雪野姊告白過的話語,並不後悔,因為那是我真心的想法。但是,只要雪野姊認為我在雪野姊的生命中,曾經是個重要的人,有這樣的心意,我就很高興了。」
孝雄把頭稍微別過去,用漸漸聽不到的聲音說:
「所以,如果雪野姊認為,這真的是,比較好的做法,的話……」
不行,這一次不行,我不會再讓秋月一個人來承擔這一切。
雪野看著自己手中紙張上的地址,回想著當時自己的決心。
「秋月君,可以等我一下嗎?」
雪野站起身,拿了附近的記事紙張與筆過來。再次坐回沙發,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四國老家地址,靜靜地遞給孝雄,眼睛直視著他。
「雪野姊,這樣真的好嗎?」孝雄略帶猶豫地望著雪野。
「這真的不會對雪野姊造成困擾嗎……」
「如果你願意收下的話。」雪野溫柔的聲音裡透出了堅定。
雖然現在不能告訴你,而且可能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還是不能明白告訴你,但是在看著眼前耀眼的金色光芒時,我其實已經下定了決心。
即使雨停了,是我不希望我們就此結束。
一面把記事紙交到孝雄手中,一面溫柔看著孝雄的雪野想著。
我會等到可以告訴你答案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你到時候的回答會是甚麼,也許到時候你已經不需要我的答案了。我不知道天邊的彩虹是虛幻還是真實,我不知道走到彩虹彼端的時候,你身邊是否已經有了能夠陪伴你,更適合你正要開展年輕人生的另一個人。但是我知道此時此刻你深深地愛著我,不管是光之庭園的完美瞬間,還是雨後彩虹中的緊緊相擁,我已經有了這輩子最珍貴的寶物。
如果神要我為這樣的寶物付出代價的話,我會很樂意接受,即使這個代價是莫大的痛苦。
只要秋月能夠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如果這不會對雪野姊造成困擾的話。」
雖然現在的我還不能讓雪野姊回答我,但是我已經讓雪野姊知道我的心意,這就夠了。雖然不能明白說出口,雪野姊已經盡力回應了我的心意,這就夠了。
孝雄一面慎重地接過雪野的地址,一面想著。
一直到雪野姊能夠明白回答的那一天,我會努力成為能夠配得上雪野姊,值得雪野姊託付的可靠大人。我不知道到時候雪野姊的回答會是什麼,也許不會有回答,因為雪野姊可能已經遇到了能夠保護她,能夠好好照顧她,能夠更早給她幸福的人。我應該會很難過,但是我不希望雪野姊因為我而失去了她應該有的幸福。
如果是這樣,我一定還是會送給雪野姊一雙能夠讓她在以後的幸福人生中,能夠走得更遠更穩的鞋子。
只要雪野姊能夠幸福。
孝雄謹慎地把雪野的地址收好,也把記事紙與筆拿過來,寫下了自己的地址,遞給了雪野。
「秋月君,這樣真的可以嗎?」不知為何感到放鬆的雪野,忍不住開起了玩笑。
孝雄不禁笑了出來。
「如果妳願意收下的話。」
「如果不會給秋月君造成困擾的話。」
雪野給了孝雄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讓孝雄即使在快五個月後的寒冬夜裡想起來,都仍然會覺得溫暖的笑容。
結果,挑選信紙比預期中的還不容易。
從今治乘坐予讚線來到松山的雪野,再轉搭地面電車來到松山市站前,有著全國連鎖書店在內好幾間較大規模書店坐落的商店購物區域。
跟雙親說了是來松山的書店找教師考試用的參考書。考上縣內的公立高中教師的確是自己現在努力的目標,不過對於遲早又會開始關心自己終身大事的父母,也是不錯的擋箭牌。畢竟這原本就是要認真專心與可能要用幾年時間的事情。
抱歉,爸爸媽媽,要讓您們擔心了,但是我有需要等待好幾年的人。到時家裡有個三十幾歲的女兒,希望不要太困擾您們。
雪野一面漫不經心地想著這樣的事情,一面一間一間書店逛著看過去,可是總覺得無法找到自己理想中的信紙。
不過,雪野也不知道自己想找的是怎樣的信紙。當然不想要太嚴肅正式的。是的,寫給秋月的信紙,就是不想讓自己顯得老氣,那又怎樣?雪野有點賭氣地想著。
但是,那些似乎像是適合高中女生用的,夢幻粉紅可愛類型的信紙,不要說現在的年紀了,自己曾經用過這樣的信紙嗎?已經有點疲倦的雪野感到有點洩氣。
其實,雪野並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挑在這個時候寫信。媒體上的廣告,商店櫥窗中開始出現的巧克力禮盒,教書的高中裡面能夠感受到學生之間的隱隱騷動,都在提醒著再過兩三個禮拜以後,就是那個以聖人之名命名,現在成了女孩子向心儀男孩子表示心意的節日。
都快到這個節日,已經四個多月了,秋月一直沒有先寫信來,自己其實並不驚訝。
回想起那個漫長無雨,一直想見卻始終見不到你的長長夏日,我多多少少已經了解你的個性了。
不想被別人當成小孩,努力努力想要當個大人,想要體貼別人,但又不想給別人造成困擾,說出的話就一定想拼命堅持做到,認真到令人憐惜。
不過,這一點其實還是有點孩子氣呢。
雪野內心浮起一絲笑意。
秋月說得沒錯,我真的有點狡猾。因為我看到了你一直那麼努力藏起來的孩子氣和從未見過的怒氣,只因為在意我而爆發。
這麼溫和的你,在那一天的臉上卻有那麼嚴重的打架傷痕,我也隱隱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我知道你愛我很深很深。
所以,就在這個節日前,我要先寫信給你。
所以,我會告訴你,我一定會再寫信給你。
因為即使現在,我還是喜歡你,而且隨著每一天過去,知道自己越來越喜歡你。
秋月,即使是28歲了,我還是要努力成長,才能當一個好的大人呢。
雖然不能明說,但你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因為有你,我才得以存在。
所以,希望找到的信紙樣式能表達我更多的心意。
放在眼前的書店文具部門陳列架下方,一冊淺綠底色的信紙本,忽然吸引了雪野的目光。充滿預感地,雪野將這冊信紙本取起來翻開,然後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睛。
頁面底端有著綠葉與花瓣的象徵圖案,在圖案下,印著一句英文歌詞。雪野知道這首歌,這是一首老歌。
因為祝福被禁止的秘密愛情而犧牲的聖人啊,這是給我的小小奇蹟嗎?雪野充滿感激地想著。再沒有比這首歌,這句歌詞更能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了。
秋月只要看到這個圖案,一定就能了解這句印在信紙底端的歌詞,雖然看起來只是裝飾,卻是我的心情,因為這個圖案是我們兩人之間才知道的密碼。
在那個光之庭園共度時光的密碼。
只是,在這句英文歌詞中有一個相當坦率的字詞,雖然的確是秋月對我的意義,但我從未這樣稱呼過別人,這樣會太突兀嗎?雪野有點忐忑地考慮著。
不管了,反正只要是人,多少都會有點不正常。更何況是在這個大家都有理由有點不正常的節日來臨之前,我就不能有點不正常嗎?
二月中旬的新宿御苑一片蕭瑟,葉子已然落盡的樹木,層層疊疊的寂寥枝幹之間露出了灰濛濛的天空。灌木、草地、許久沒有人坐過的路邊長椅上都覆蓋著積雪。飄著雪的天氣,讓原本在冬天平日裡沒甚麼人的公園更顯得寂靜,寒風一陣陣從冰冷的池塘水面上吹過。
好久沒在上午翹課來到這裡了。撐起傘擋著落下的雪花,踏上拱橋木板橋面的孝雄這麼想著。
今天這個日子,身邊的同學們多少都在在意自己與別人能收到幾盒巧克力,能不能收到巧克力。但是孝雄早已排定要在下課後去餐館打工。今天晚上餐館來的情侶多,生意會很好,很需要人手。孝雄下決心要在這一段時間努力打工,多賺點錢,因為畢業後前往實現夢想的地方時會很需要的。
走過水泥小橋,孝雄踩著積雪走進了那個涼亭。
那個人當然不在涼亭裡。
但是——
就好像每天都會過來一樣,孝雄很自然地坐到涼亭長邊的木椅上,比較靠近短邊木椅的那一端。從書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來。
收到這封信以後,已經不知道讀了幾次,但還是想在這個日子,到這裡來再讀一次。
一年以前,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在情人節的時候,一個人坐在下雪天的御苑涼亭之中。
管它的,反正,是人的話,都會有一點不正常。
雪野姊,妳說,是嗎?
孝雄在心裡跟那個人說。
慢慢讀著手中的信,寫得滿滿的三張信紙,敘述著那個人在這四個月的生活近況與重要變化。她又當老師了,跟學生與同事都處得很好,而且正在努力要考公立高中教師。重新習慣老家生活的她,發現自己更適合與東京完全不一樣的步調。一開始會擔心她的身邊家人,也都已經放下心來。
即使是再讀一次,孝雄仍然感受到信裡傳來的溫暖,彷彿那個人就坐在自己的面前開心地說著話,兩個人手裡都有一杯熱茶,自己微笑聽著這些事情一樣。
孝雄翻開最後一頁。一字一句地讀到最後一段,那個人說,不知不覺就寫了這麼長長的一封信,她謝謝自己把這封信讀完,祝福自己每天精神飽滿。
盼望溫暖的季節能夠早日來臨。
在信的最後,那個人說,她會再寫信過來,旁邊畫了一只正在唱歌的鞋子。後面是2月3日的日期,以及她的署名:
雪野 百香里。
再往下看,孝雄的眼光落在這張信紙底端從一開始就抓住自己目光的地方:
羽狀複葉的葉子圖案前端,有著象徵花瓣的三個小小圓點。
這是紫藤花架啊!孝雄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讀信,看到這個圖案時的激動。
雪野姊是花了多少心思與時間,才找到這樣的信紙呢?
在象徵紫藤花架的圖案下,印著一行看起來像是裝飾用,不注意就會被忽略過去的英文句子,這樣寫著:
When I grew up and fell in love, I asked my sweetheart: What lies ahead?
My sweetheart。
謝謝妳的禮物,雪野姊。
My sweetheart。
不知何時,一道陽光穿透了灰色的雲層,照過林間,再次閃耀了光之庭園。陽光暖暖地照在孝雄的背上,也照亮了旁邊那個人總是坐著的地方。
孝雄把為了那個人試做的鞋子從書包裡拿出來,放在自己的左手邊。被陽光照亮的高跟鞋淺粉紅色鞋尖,配上蘋果綠葉子的皮片鞋帶,就好像把溫暖美好的春天提前帶到了冬日裡的涼亭一般。
就好像如同春天一般的伊人,就坐在自己身旁一般。
穿著素樸整潔衣服,仍然剪了短髮的雪野站在講台上,唸著古文課文,嘴邊忍不住有一絲微笑。
在情人節正好教到萬葉集的情詩短歌,會不會太惡劣了一點?
她可以看到班上幾位同學,偷偷瞄向其他同學的方向。應該是心儀的對象吧。
可是老師啊,曾經把萬葉集的和歌開玩笑地送給一個人,最後卻被命運開了一個返歌的大玩笑喔。
雖然是一個又苦澀又甜蜜的玩笑。
雪野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預感,不禁轉頭望向右手邊的窗外。
啊,下雪了!
片片雪花緩緩在窗外開始落下,但是天色並不是那麼灰暗。因為遠處的雲層間透出了明亮的陽光,也照亮了雲間。
就好像有誰正注視著自己一般。
孝雄撐著傘,靜靜沉穩走出了仍然被陽光照亮的庭園,再次踏入了雪地之間。
當我和那個人在這裡一起成長,一起陷入愛情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在前面等著我們的是甚麼。
即使到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
那個時候,不只那個人在這裡訓練自己前行。回想當初,那時我一定也一直在訓練自己邁步。
如果有一天,能夠走得更遠更穩了。
就去見她吧。
When I grew up and fell in love
I asked my sweetheart, "What lies ahead?
Will we have rainbows
Day after day?"
Here's what my sweetheart said: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當我長大,陷入愛河
我問我的甜心:未來將會如何呢?
我們能否擁有彩虹
歲歲年年?
我的甜心這麼說:
順其自然吧
將會如何,就會如何
未來不是我們所能預見的
順其自然吧
將會如何,就會如何
---- Doris Day - Que Sera Se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