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勝國人民的幻想－－只是點雜想

今天在公法組地盤的課堂上做了簡單介紹日本國憲法第9條的報告，內容是之後以比較我國憲法與日本憲法的和平條項為主題的學期報告的預備。雖然說為了不要太刺激大家，我只做了一些基礎的說明，基本上沒有表明我戰爭非合法化論的立場，不過還是得到了一些不令人意外的回應，其內容大概就是對於日本國憲法第9條不置可否，以及質疑為何在我國憲法的立法論上要學9條。

雖然說是不令我意外的回應，不過，至少再次確認了一些事情。

幾位抱持強烈的不置可否態度的同學在過去課堂的討論中說道有關於人權清單的議題時，充分地表現出其人權保障的立場。然而就如同我以前看到的一些，在台灣，許多在基本權上堅持人權保障而與國家權力對抗的人，一遇到「國防」、「軍事」時就瞬間變成了為國家權力搖旗吶喊者，即使這些權力也會用來對自己（雖然他們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們在人權清單時堅守「國家↔人民」對立關係的構圖，為了捍衛人權，（至少在主張上）勇於與國家權力對抗。然而，一談到要限制國家的軍事與戰爭權力時，他們卻開始高喊「主權國家神聖不可侵」云云的，搖身一變成為堅定的國家主義者。為何他們在處理基本權的問題時，能夠看到「國家↔人民」的對立關係，然而一談到國家軍事權力時就看不到了呢？我只能假設，他們在談論這個議題時用的是「（我）國家＝人民↔國家」的對立關係，雖然這是一個錯誤的假設，畢竟如果國家的軍隊真的是以保護國民為真正、第一優先的目的，就不會施行徵兵制了（徵兵不就是一種強迫國民準備為將來的戰爭而犧牲的制度？如果真的首要目的是要保衛國民，那為何要以犧牲國民為前提？），也不會大力推廣「沒有國哪裡會有家」這種荒謬洗腦歌。再說一次，國軍如果真的要保衛些某些東西，那其首要與真正的目的也只會是保衛國家，人民被防衛到只是順帶效果，或是在不妨礙國家自己生存下時才會順便施行。當然如果你是大資本家（不夠大恐怕還不理你），國軍會非常樂意優先為你服務，如同那些施行帝國主義的國家為資本派兵開拓市場與尋求便宜的資源一般。在處於「帝國主義的階段」的時代，國家會樂意為資本提供軍事上的協助，而被犧牲的除了外國人之外當然就是廣大的本國勞動者了。

所謂的限制國家軍事與戰爭權力，其實就是在保護國民。戰爭權不是「民權」而是「國權」，換言之，這是屬於國家的權，而不是人民的，然而戰爭權的確保與發動又會建立在犧牲民權之上。戰爭期間的死亡、強制勞動、強制徵用、「共體時艱」（而取消各種福利）不說，試問承平時代的徵兵制不就是一種犧牲人民自由的「為戰爭的準備」嗎？強迫你入伍接受軍事訓練，不管你本人的意願如何你就是必須為國家服軍事上的勞役（只會給你連最低工資都不到的少少報酬），放假不回營會被判刑，然後在四十歲以前將來如果哪一天國家需要你的話你還必須按其要求回軍隊服務。這不是犧牲人民的自由什麼是犧牲人民的自由？讓人成為軍事的奴隸，不是使人完全淪為客體（侵犯人性尊嚴）嗎？

換言之，限制國家軍事權力，就是以民權為出發點去限制國權，這也是一個「國家↔人民」的對立構圖，然而很多人卻看不到這一點。明明在戰爭時期與準備戰爭的時候國家對於個人自由的壓迫可以說是最強的（監獄裡服有期徒刑的人至少生命權不會處於危險之中；然而即使在英美等公認的老牌民主國家，在戰時發表言論批評政府都可能被抓去關），為何卻不以「國家↔人民」的構圖來看待呢？

反戰，其實就是對於所謂「現實」與國家權力的鬥爭，是對於國家本質的挑戰。從某方面來說，反戰運動比起奪取政權，更有資格被稱為「革命」。

然而，甚至，有人這麼說：「我們是戰勝國，為什麼要像（日本）戰敗國一樣限制自己的軍事權力到這種地步？」。這話與某位姓洪的黨主席之前對於轉型正義的發言還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戰爭－國權↔民權」是具有普世性的，不論放在哪一個國家都要面對這個問題，哪有什麼戰敗國與戰勝國之分。

然而這句「戰勝國為什麼要學戰敗國」的話出自在台灣學習法律的人口中，更是有令人感到無比諷刺之處。我們可以說，不管在哪個法律領域（或許今天的商法與國際法等少數類別除外吧），台灣的法學內涵大量引進德國的立法例與學說（這也是現在進行式），而且還不少人會在意「抄的不夠完整」或是以不斷引進德國的新發展為己任。我們甚至可以說，如果憲法學、民事法學、刑事法學抽掉一切來自德國的學說，那我國的上述法學論述將變的空洞無比。我們大量地效仿與學習德國這個「戰敗國」的法律制度與其學術發展，其中還包含了大概是每個學習法律的人都朗朗上口的「人性尊嚴」這個在戰後取得了一切法律最高指導原則之地位的概念，而在我國憲法實務中，也早已透過大法官的筆將這個「來自戰敗國的東西」變成我國憲法的重要內涵。

如果德國沒有戰敗的話，會有基本法第1條「人性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及保護人性尊嚴為所有國家權力之義務」嗎？應該不會有吧。雖然人性尊嚴的概念與其前身老早就有了（至少可以直接追溯到康德），但是是在戰後其在法學才有如此之地位。如果德國沒有在二戰中失敗進而反省與被迫反省其在戰爭期間的荒謬，我們今日恐怕不會將人性尊嚴放在這個如此崇高的位置之上。

身為一名學習法律的人，卻只會以「戰勝國地位、戰敗國待遇」的狹隘視野看國家權力與人權之間的衝突的問題，我認為是很可悲的。

我一向如此主張：「戰勝國不會反省，戰敗國才會」，不論其反省是出於自願或強迫，總之戰敗國遠比戰勝國有機會反省其制度的缺失與檢討過去信奉的事物本身的對錯。戰勝國因為贏得了戰爭，而自以為這代表了其自身制度與信念的正確與優越，進而不斷複製，於是乎在這套制度下被壓迫的人也只能繼續被壓迫。藉由戰爭的勝利，戰勝國逃避了檢討自國在戰爭中作為的責任，起身質疑的人們也屢屢在「國家的榮光」下被壓制。蘇聯的史達林政權繼續維持其殘酷的獨裁政治，而我們的教科書在描述「中華民國終於成為世界五大強國」的時候，似乎也忘了在此同時即使制憲了蔣中正的威權統治仍然繼續。

然而戰敗國完全相反。權力者過往的謊言被揭穿，在戰敗之下再也無法以國家的榮耀云云的來塞住目睹了戰爭的殘酷與國家權力的殘忍的人民的嘴巴。來自外國與來自本國人民的壓力，讓國家有機會重生，而非只是繼續原有的體制。有人是這麼說的（而且我覺得也滿合理的），GHQ草擬日本憲法草稿的團隊（是由法律家構成）得到了一個可以實現他們無法在本國實現的「心目中的理想憲法」的機會。而事實上，日本的自由民權運動也因為日本的戰敗而使得隔了數十年後終於使他們的想法成為了憲法的一部分。在明治憲法制定之時，國家拒絕了自由民權運動，然而在日本國憲法制定之時，過去自由民權運動的憲法草案得以成為新憲法草擬時的參考文獻，社會黨讓社會權進入了日本國憲法，幣原等人的戰爭放棄理念也得以成為憲法的骨幹。（對於麥克阿瑟與當時的帝國政府中的許多人來說，第9條是用來保住第1條象徵天皇制用的。而且在1950年代初期時美國其實希望日本修改第9條以配合其戰爭，然而日本拒絕了，換言之，日本明確地自主性地選擇了第9條）

戰勝國的人們，尤其是沒有親身經歷過戰爭的人們，繼續相信戰爭是解決爭段合適且正當的手段，浸淫在「國家榮光」的虛幻之中而忘了戰時由國家實行的人權迫害。他們沒有意識到，所謂的那場「正義之戰」，也只不過是資產階級與統治階級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與其他國家的資產階級與統治階級之間的戰爭而已，然而在這其中被當成化石燃料般燒盡的卻是不分戰勝國還是戰敗國的人民們的生命。

在黑暗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除了破滅之外人類還是得到了一些東西。諷刺的是，如果沒有那場毀滅性的戰爭、如果德國與日本沒有戰敗，那「人性尊嚴不可侵」與「戰爭放棄」恐怕不會被寫入憲法之中，而只會繼續是所謂理想主義者的理想。如今，「人性尊嚴不可侵」已被許多國家接受（縱使在實踐上仍有疑問），只是「戰爭放棄」仍然只被日本與哥斯大黎加等少數國家採納－－即使若要真的實現人性尊嚴的保障，杜絕戰爭與禁止國家戰爭與軍事權力乃不可或缺。然而，這兩者是在黑暗的風雨中引領人類進化的明燈這點，顯然是毫無疑問的。



※有日文與英文字幕。




－相關連接－
簡論日本國憲法第九條的釋義學 - cmpsedu5310的創作 - 巴哈姆特
戦争のつくりかたアニメーションプロジェクト特設サイト| NOddIN
來自SEALDs的聖誕禮物 - cmpsedu5310的創作 - 巴哈姆特
「自由と平和のための京大有志の会」聲明書 - cmpsedu5310的創作 - 巴哈姆特
東京新聞:「９条提案は幣原首相」　　史料発見の東大名誉教授・堀尾輝久さんに聞く:政治(TOKYO W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