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舒玲學乖了，她撕下不少著色本的紙張讓弘毅黏貼在車椅上，眼看著色本已經薄了不少但舒玲不在乎，她說她只想好好坐車。
昨天晚上沒有發生其他突發狀況，弘毅離開總編辦公室時張編輯已經離開，整間出版社恢復寂靜與黑暗。他們很順利的在作者資料那找到小仙子老師的住址，而弘毅也做好準備。
只是想不到小仙子老師會住在這麼遠的地方，他們開了半天的車程才到達目的地，之後又花了不少時間尋找住所的位置，這是個很鄉下的地方，導航上的路線時常有錯誤。
舒玲原本還興高采烈地幫弘毅分析投稿的稿件，但是愈靠近目的地話就愈來愈少，到最後甚至望著窗外的景色開始流淚。
「妳怎麼了？」弘毅看著手機上的導航，卻仍關心他身邊流淚的女鬼。
他們下了車開始步行，前方的田間小路已經不適合開車前進，但是舒玲靜靜地飄在後面，不是真的飄，只是本來就沒有腳步聲的她，現在又少了平常的吵鬧，就好像背後靈一樣飄在後面。
「我控制不住自己，這種又傷心又高興的心情。」舒玲抹去左臉頰上的淚珠，「看來我很希望可以來到這裡。」
「妳跟這裡有關係？故鄉之類的？」
舒玲搖搖頭，「不知道。」
「好吧，這我也沒辦法。」弘毅聳肩，「總之等等需要妳的幫助。」
「車上講的計畫對吧？」
「對，因為對方很有可能是拿走妳原稿的犯人，如果知道我是來拿原稿的話不曉得他會做出什麼事情。所以記得我們的計畫。」弘毅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希望不用實行就是了。」
「他真的有我的原稿，我看到──」
「我知道，」弘毅打斷她，「我知道。」
「嗯……」舒玲輕輕點頭。
終於走到一間三層樓的透天厝前面，弘毅放下手機看著門牌上的地址，其實也不太需要確認，因為這附近就只有這一間房子。弘毅把手懸在門鈴前面，他看著鐵門後面的透天厝，小仙子老師就住在這裡。
總而言之，必須按下電鈴。
一段時間之後，弘毅才剛抬起手準備按下第二次電鈴時，鐵門後的大門打開，高壯魁武的小仙子老師從門後走出來，跟照片上的樣貌完全一樣，理所當然。只是面容有點憔悴，看來身體不好的消息是真的。
「請問？」對方開口。
「你好，我是出版社的編輯。」弘毅回答。
鐵門打開之後，遞出名片的弘毅簡單自我介紹之後順利進入小仙子老師家中。
舒玲一進入房子裡馬上開始搜索她的筆記電腦的蹤跡，小仙子老師不可能看的到她。
「我已經是簽約作家，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情吧？」小仙子老師端來兩杯涼茶。
「不瞞老師您說，我不只是編輯，我還是老師的大粉絲，其實今天來並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有點想跟老師商討一些事情。」
小仙子老師坐下，面對弘毅，「事情？」
「老師您應該也知道最近書展即將開幕，老實說我在篩選稿件上面碰到一些瓶頸。」
「就這點事情大老遠來找我？」他喝了一口茶，「為什麼不問問你的同事，又或是多花些時間看稿子，來這裡不是更浪費時間嗎？」
「正因為我很喜歡老師作品的關係，所以才想來親自跟老師討論，我想聽聽老師對於好故事的看法。」弘毅開始冒冷汗，但還是繼續天花亂墜的扯謊，「再說我剛好有事來這裡，打從錄取編輯之後我就一直打算來拜訪老師，所以趁著來這裡辦事的空檔順路過來。」
「話說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住址的？」
「老師的出版社中有我認識的朋友，那個張編輯，他是負責老師您的編輯吧？」
「那傢伙……」小仙子老師扶著額頭。
「老師？」
小仙子老師透過眼鏡鏡片看了弘毅一會，「好吧，可是我應該沒辦法幫到你什麼忙。」
「沒關係，能跟老師聊聊天我就很開心了。」弘毅輕拍一下手，然後拿出背包中的小說，「對了，我想要老師幫我簽名。」
那本是小仙子老師的出道作，也是他長青的暢銷長篇小說，出書速度原本很正常，但近幾年來卻慢了許多，慢慢出到最後終於準備出完結篇。也就是昨天弘毅他們聽到張編輯說的。
小仙子雖然皺起眉頭，但還是起身拿了簽字筆過來，「簽在哪？」
「封面後面。」弘毅笑著說。
看著小仙子老師熟練的簽完簽名，弘毅捧起小說，仔細看著簽名。這跟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簽名一模一樣，眼前的這位確實是小仙子老師。
「可以嗎？」
「大好了，謝謝您。」弘毅收起小說，「我可以問您這次書展會出這系列的完結篇嗎？因為有不少消息說您會在這次書展推出。」
「你是來刺探商情的嗎？」
「不，我哪敢。」弘毅搖搖手，「這只是身為一個忠實粉絲的好奇罷了。」
「沒差，老實說真的沒差。」小仙子老師縮到沙發椅背中，「完結篇確實會在書展上推出。」
「真的？」弘毅的興奮只是演技，昨天早就知道了，「太好了，我很期待。」
「謝謝。」
「就老師而言，您覺得好的作品需要的條件有哪些？」
小仙子老師微微歪頭，「好的作品，能讓人記住一輩子。」
「讓人印象深刻的意思？」
「並非，而是讓讀者深刻體會，故事情節將會烙印在他腦海中。」
「這跟印象深刻不一樣？」
「不太一樣，」老師搖頭，「好的故事可以改變閱讀他的人，小至想法大至整個生活。」
弘毅眼眶微微熱了，這跟他在讀小仙子老師作品時的想法一樣，老師的作品改變了他，決定了他的夢想，融入他的生活。這句話從老師嘴裡說出來特別有說服力。
「這不能言譯只能意會。」小仙子老師繼續說著，「我就曾經受到某人的作品啟發，沒有那篇作品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弘毅緩慢的點了頭，這件事還是第一次聽到。之前所有訪談弘毅自認為他都有看過，但都沒有提到這個。有人是小仙子老師的啟發導師？
「我也只能說這些，我會創作但我其實不太會指導，好的故事果然還是需要專業的編輯才能挑選出來吧。」
「真是抱歉，我還不夠專業。」弘毅視線飄向正在走樓梯下來的舒玲，從這間客房剛好可以看到通往二樓的樓梯，房子很大，房間也很多，舒玲這麼快就回來很讓弘毅意外，她找到原稿了？
小仙子老師淺淺微笑，「老實說吧，你應該不是為了這種小事情專程過來的，就看在你這麼用心之下，合理的請求我倒也可以幫些忙。」
舒玲走到弘毅身邊，「有怪事。」
弘毅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著舒玲。
小仙子也同樣對弘毅投以疑惑的視線。「這間房間有哪個奇怪的裝飾嗎？」
弘毅回過神，一臉尷尬的搖著手，「我有點恍神，抱歉。今天開了許久的車。」
小仙子老師挑起眉毛，「──是嗎？辛苦你了。」
「不會。」弘毅苦笑著，「不過我真的有難以開口的問題想問老師。」
舒玲靠向弘毅在他耳邊說，「我剛剛從三找到二樓，但是二樓房間有個怪怪的老奶奶，她好像看的到我似的。」
弘毅張大嘴看向舒玲，舒玲瞪大眼睛快速點著頭。
「那個，林編輯？你剛剛要說的是？」
弘毅馬上轉過頭來，「對不起，我是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
既然舒玲已經回來他的身邊，那這個時候就是執行計畫的時候。弘毅打算直接切入正題。
「就是……」弘毅比了手勢，舒玲看到之後立刻走到小仙子老師沙發後面。「我想問關於老師的最新作品。」
「剛剛不是問了？」
「不，是《圖書館的精靈樂園》這個作品，老師你知道吧？」
小仙子老師一聽立刻站了起來，他脹紅了臉瞪著弘毅。
弘毅仍坐著，老實說他怕極了。
「你從哪裡聽到的？從我的編輯那？」
「那不是你的作品吧？」
小仙子老師用力拍上茶几，拍出相當大的聲響，強力的震動讓茶杯灑出不少水滴。
「你知道什麼？」他惡狠狠地瞪著弘毅。
弘毅咬緊牙，「那不是你的作品，為什麼會在你這？」
「那是我的！」小仙子怒吼，弘毅根本沒有想過他會這麼激動。
弘毅看向舒玲，她從茶水間拿來不少茶杯，看起來很貴的那種。
「那不是你的。老師，偷竊原稿是業界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希望把這件事鬧大，所以才特別過來這裡勸你。」弘毅直視小仙子。
「那是我的，我不管你從哪裡知道了些什麼，但那確確實實是我的作品，裡面的每一字都是我親手打出來的！」
「別說謊了！原作者就在此處，你不要丟臉了老師！」弘毅也站起來，跟小仙子比較下來，身材看起來特別瘦弱。
「我就是原作者。」
「你不是！」
舒玲把茶杯摔到地上。
茶杯碎裂的聲音讓小仙子驚訝地回頭，他看到更多的杯子飄浮在空中，那些通通都是舒玲拿在手上的杯子。
「這是什麼把戲？」小仙子驚訝的說。
「你必須還我原稿，不然原作者的怨靈會詛咒你。」
「我要怎麼詛咒？」舒玲提著杯子歪頭問道。
弘毅瞪了她一眼。她若無其事地又摔了一個杯子。
「我……」小仙子看著杯子講不出半句話。
「還我原稿。原作者托我來跟你要回原稿，不還的話她會一直在這，騷靈現象也會繼續。」
說完舒玲又摔了好幾個杯子。
小仙子憤怒的轉身，他指著弘毅說：「你不要太過分了。你花這麼多時間搞這些花招就為了激怒我嗎？」
「我說了，我要來代替原作者要回原稿。」
「你已經達成你的目的了，我現在氣的不得了，你可以滾了，茶杯的賠償會寄給你的出版社。」
「我要原稿。」
舒玲停止動作，她看著小仙子舉起弘毅的衣領，然後用力朝他臉上揮出一拳。
「滾！」小仙子怒吼。
弘毅倒在地上，用手壓著剛剛被打的臉頰，目光毫無畏懼。
「請把原稿交出來，難道你的故事都是偷來的嗎！難道那些暢銷的作品都不是出自你手嗎！告訴我，身為你的粉絲我有權利知道。」
「閉嘴，你根本不了解，大家都不了解。」
「我問你我這些年是不是支持錯人了？其實我應該去支持那些被你偷搞的原作家？」
小仙子怒吼著撲倒弘毅，後者舉起手試圖阻擋小仙子的攻擊，正當小仙子舉起手準備打上弘毅時，茶杯飛了過來，不偏不倚砸中小仙子的頭。
小仙子朝漂浮的茶杯吼著，「到底怎麼回事！」
舒玲丟下茶杯，轉而拿起一旁的茶罐──套著指套的她拿起來特別彆扭。她跑到扭打到一半的兩人旁邊，舉起茶罐用盡力氣砸向小仙子。
小仙子舉起手阻擋空中飛舞的茶罐，「哪來的騷靈現象這麼粗暴的？」
弘毅趁機踢開小仙子，壯碩的作家被踢的重心不穩，往後撞上沙發，七葷八素的挨著茶罐不停的攻擊。
「走開，你這、到底是，媽的，有完沒完？」小仙子雙手揮舞著，想盡辦法趕走茶罐，但他根本碰不到舒玲，要阻止更不可能。
弘毅狼狽地站起來，「要不要還？」
「都說了，那是我的原稿！」小仙子邊說邊用手護著頭部。
「可惡，都這個地步了還不交出來？」
弘毅身後突然傳來間斷的腳步聲，還有拐杖敲擊磁磚的聲音，小仙子立刻安靜下來，他瞪大眼睛看著弘毅的身後，連拿著茶罐的舒玲在揮了兩下之後也停止動作。
「阿嬤？」小仙子老師驚呼一聲。
弘毅急忙回頭，看到一個年老的老婦持著拐杖出現在他身後。
「是那個奶奶！」舒玲也跟著喊道。
「阿嬤，妳怎麼自己下來了？」小仙子老師起身跑過弘毅，然後扶住老婦。
「瑋傑，小玲呢？小玲到哪去了？」老婦顫抖地說著。
「小玲？」小仙子看了一眼弘毅，然後慢慢帶著老婦到沙發上坐下，「阿嬤，妳忘記了？小玲早就過世了。」
老婦地視線慢慢飄移至舒玲身上，就好像真的看的到她一樣。
「小玲就在這裡，小玲來看阿嬤了。」老婦淺淺的微笑著。「有小玲的感覺。」
舒玲走到弘毅身邊，表情顯的很困惑。
「喂，」小仙子安撫好老婦之後看向弘毅，「你說你身邊有怨靈。難道是真的？」
「不然我是怎麼辦到那些靈異現象的？因為你拿走她的原稿所以我們才會來這跟你要。」
「名字？」
「什麼？」
「她叫什麼名字？」
弘毅瞅了舒玲一眼，她聳了聳肩膀。
「舒玲。黃舒玲。」
小仙子跪了下來，眼淚倏然落下。弘毅驚慌失措完全搞不懂發生什麼事情。
「真的是舒玲？不記得我了嗎？」小仙子哽咽著說。
舒玲往弘毅身邊靠了過去，指套摸上弘毅的手臂。
「為什麼，既然變成鬼了為什麼要去陌生男子的身邊，」小仙子張望四周眼帶淚光，「而且為什麼……為什麼要忘了妳的丈夫……」
「哈？」「什麼？」
弘毅與舒玲同時看向對方，兩者表情同樣吃驚。
小仙子老師是舒玲的丈夫？
＊＊＊
「她是我的妻子，我們是高中的時候認識的。」小仙子，不，應該說劉瑋傑先生打開書房的房門。
他先把他的奶奶帶到寢室安頓好之後才回來帶領弘毅前往二樓書房，瑋傑終於相信舒玲的事情，尤其是利用之前做好的注音符號表溝通過後，他的心情更是激動。
「剛剛那位是？」
「我的阿嬤，年紀很大了。她也很喜歡小玲。」瑋傑的書房很乾淨，櫃子中沒有想像中放滿書，而是擺了各式各樣的公仔玩具。
舒玲注意到櫃子的玩具眼睛一亮，她跑到櫃子旁邊盯著玩具公仔，嘴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居然連這個系列的都有……」
「那些是？」弘毅指著櫃子。
「那些都是舒玲的，她過世後我就全部搬了回來。」瑋傑淡然說著，「她現在在看那些公仔嗎？」
弘毅點頭。
瑋傑笑了兩聲，「你請坐吧。」他拉出一張木椅，自己則坐上電腦桌前的滑輪椅子。
電腦桌上的電腦不是舒玲那台，而是有著精緻外殼的桌上型電腦，那應該是瑋傑自己的電腦。而舒玲那一台在電腦桌左邊的小櫃子上面，電腦提袋根本一模一樣一看就認出來了，這麼明顯她剛剛居然沒有找到。
估計是被奶奶嚇到，就直接下來找我了。弘毅想著。
「其實這裡是我的老家。」瑋傑身子前傾，看著弘毅，「我跟舒玲並不是在這裡認識的。」
「我可以聽聽你們的故事？」
「當然可以，」瑋傑清了一聲喉嚨，「讓我想想要從哪裡開始講……算了，就從我們一開始怎麼認識開始說好了。
曾經有個因為爸媽離婚，然後跟著爸爸還有阿嬤一起搬到爸爸工作城市的男孩，那年他轉進那城市的一所高中，還記得那年是二年級下學期，因為轉學有點突然，加上男孩是從鄉下來的，外表又兇狠，最後男孩就被孤立了。」
「就是你？」
瑋傑點點頭，繼續說：「男孩變得愈來愈不喜歡上課，就常常翹課，東晃西晃，有一天心血來潮翹課去圖書館睡覺，那天男孩在圖書館中遇到一個女孩，他第一眼就愛上她了。」
「舒玲嗎？」
「你可以安靜聽，答案放在心中。」瑋傑翻了個白眼，「男孩鼓起勇氣上去搭訕女孩，才發現那個女孩因為疾病的關係請了很多假，到學校沒有認識的朋友，所以平常都會翹課去圖書館。
兩個同病相憐的人自然而然變成了朋友，男孩將自己唯一的興趣告訴她愛慕的女孩──他很喜歡寫小說。之後男孩時常帶著自己寫的小說給女孩看。這讓他重新喜歡上了在學校的日子。」
瑋傑輕輕笑了一下，然後手腕撐著下巴靠在扶手上。
「那是很美好的日子。」
「你們因此相識然後相戀？」
「差不多。」瑋傑喝了一口茶──從一樓拿上來的，「當然中間有一些插曲，但都不太重要。我可以說舒玲的故事說上一整天，因為幾乎沒有人可以傾聽我的心情，不過你不一樣，既然你知道舒玲的存在，那就好說了。」
「怎麼說？」
「男孩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小說家，而那個時候剛好有一個小說比賽，男孩跟女孩決定一起參加那場比賽，結果最後男孩落選了。」瑋傑停頓一下，「但是女孩卻得獎，還拿到出版合約。」
「舒玲她，得獎了？」弘毅看著已經觀賞完公仔來到他身邊的舒玲。
「我不是說過我很厲害了？」舒玲自傲地說。
「男孩現在才發現女孩很有寫小說的天分，他很為她開心，雖然內心確實有些嫉妒，但還是由衷的恭喜她。只是女孩的身體狀況欠佳，不太能出席出版社的頒獎與周邊活動，所以男孩代替她去。」瑋傑深吸一口氣之後，「最後以男孩的名義簽下了合約，筆名就叫做──小仙子。」
弘毅目瞪口呆，他瞪大眼看向舒玲──應該稱呼為小仙子老師。原來，小仙子老師早在三年前就過世了。
「那時得獎的作品經過不少修改，最後變成了你現在有帶在身上的那本。結果意外的暢銷，男孩跟女孩受寵若驚，得到了大筆的財富。於是他們高中畢業之後，在同樣的城市中租了一棟房子，兩人住在一起，女孩持續創作，男孩則是負責接洽出版。」
「所以沒有人知道你不是真的作家？」
「對，因為舒玲她本身就滿討厭這種與人接觸的事情，所以外面的簽書會還有粉絲見面會什麼的都是我去，當然也都會盡量避免舉辦這些活動，畢竟我也怕穿幫。」
舒玲點點頭，「我確實不會喜歡參加那種東西。」
「連出版社都不知道？」
「他們不知道，一直以來都是我跟出版社聯絡的。」
「頭好痛……」弘毅扶著額嘆氣。「所以你確實不是小仙子沒錯啊。」
「原則上是這樣，我算半個吧。」
「那《圖書館的精靈樂園》不就是舒玲寫的嗎？你怎麼一直堅持那是你寫的？」
瑋傑皺緊眉頭，「因為那真的是我寫的，那是我寫的故事，以小仙子的名義出過的所有書都是舒玲寫的，但唯獨《圖書館的精靈樂園》那篇是我寫的。」
舒玲插著腰，「但我死前確實是在寫那篇故事沒錯，我記得很清楚，我在完成後不久就死了。」
「可以解釋一下嗎？」弘毅問道。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瑋傑靠回椅背上，「男孩跟女孩之後的日子很幸福，兩人之後還結了婚，而女孩創作速度飛快，一下就把整個系列給完結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短篇的獨立故事，這你一定了解，對吧？」
弘毅點頭同意，小仙子老師確實出書很快，直到……三年前她死後才慢下來。
「寫完完結篇之後，女孩的身體原本就不好，那時候又變的更差。看過許多醫生做過許多治療，得知最後壽命的時候。女孩決定幫男孩做一件事。」
瑋傑咬緊下唇。
「她知道男孩多年前的夢想，就是當個小說家。多年後男孩的夢想仍沒改變，只不過沒機會實現。所以女孩用剩下的時間全力輔導男孩創作。男孩以當初投稿的作品當作藍本，重新改寫再修改。終於在女孩完成最後校稿後，就過世了。」
瑋傑打開電腦螢幕，然後點開文件，偌大的標題出現在螢幕上，是《讀書館的精靈樂園》。
「這就是男孩最後完成的作品。」
「她幫你修改……幫你校稿……所以──」
「故事幾乎全部都是我寫的。」瑋傑搶先回答，「舒玲最後幫我校稿完就在書桌上過世了，她過世之後我把那邊租屋的所有東西都帶回老家，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出版社那也幾乎沒有聯絡。」
「所以那邊才會什麼東西都沒有？」弘毅恍然大悟地說，「可是你幹嘛不把衣服也帶回來？」
「你去過我們的房子？」瑋傑驚訝地問。
弘毅舉起雙手放在胸前，「別激動。我為了幫助舒玲才擅自過去的。」
「前幾天對吧？」
「呃……對。」
「我那時候就感覺怪怪的，原來是你──天啊。」瑋傑喝了一大口茶，稍微冷靜下來後才說，「我偶爾去出版社辦公的時候都會繞去我們的曾經住的地方。我把那裡買了下來，也會定時打掃，就是想要懷念我們曾經生活在一起的感覺。」
「真是抱歉，我還看到了你老婆的內衣。」弘毅闔上手心在空中磕頭。
舒玲雙手平舉，然後翻了大大的白眼。
瑋傑大笑好幾聲，「她挑內衣的品味很好不是嗎？」
舒玲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現在是怎樣？」
「對了，我有把她所有的原稿拿了原來，其中還有最珍貴的，高中時期投稿作品的手寫稿。」瑋傑挑著眉毛，「那可是逸品喔，因為舒玲她基本上都在圖書館裡面寫，所以寫了十萬個字都是手寫的。之後要投稿的時候還是我特別幫她打成電子檔。」
「我超有興趣。」
瑋傑走到其中一個櫃子前面，那個櫃子上面的玻璃櫥窗也擺了很多玩具公仔，但是瑋傑抽開下面的抽屜，翻找了一段時間之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
厚厚的牛皮紙袋中裝了一疊已經有點泛黃的稿紙，工整的筆跡在上面佈滿，斗大的標題正是小仙子老師的出道作品。弘毅根本想都沒有想到他有生以來居然有辦法看到這樣的寶物。
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看著每一個小仙子老師親筆寫出來的文字──雖然就是在他身旁的女鬼──他感動的熱淚盈眶。
他稍微翻了幾頁之後，注意到舒玲也很有興趣的站在他後面。
「妳也要看嗎？」
舒玲點點頭，下意識伸出了手接過了原稿。
她拿著原稿的那瞬間，弘毅才注意到她沒有帶著指套，但她卻可以碰到原稿，而且……
舒玲落下了兩行淚水，淚滴穿過稿紙消失在空中，化成一道光沫。
「她怎麼了？」瑋傑離開椅子，看到稿紙飄浮在空中。
弘毅也只能搖頭表示他不清楚狀況。
舒玲把稿紙扔回弘毅身上，弘毅手忙腳亂地接住。然後她跑去把著色本拿了過來，用力放到地上，蹲在著色本的旁邊，她邊流著淚邊翻開注音符號的那頁，從口袋掏出紙片放在符號表上。
瑋傑也蹲了下來，看著符號表上的紙片緩慢移動。
「ㄨㄛ──我……ㄧㄤ……」瑋傑看著紙片，皺起眉頭嘗試搞懂，「我癢起來了？」
著色本馬上敲上瑋傑的頭，他還一臉不知所措，「不是嗎？」
「弘毅，跟他說我想起來了，我把全部都想起來了。」舒玲用帶著淚水的微笑看向弘毅。
弘毅笑著閉上眼睛，再次張開的同時，他對瑋傑說：「你老婆是想說她把全部都想起來了。」
「是『我想起來了』嗎？」瑋傑露出大大的笑容，「想起來了嗎？都想起來了嗎？連我也想起來了嗎？」
著色本上的紙片慢慢移動，根據拼音結果，舒玲清楚拼出是的兩個字。
「太好了，太好了。」瑋傑跪在地板上，淚水不受控的流下，「小玲，我的小玲。太好了，終於想起我了。」
別這麼肉麻，瑋傑，還有外人在。著色本拼出舒玲想說的話。
「無所謂。已經三年了，我終於可以再次跟妳說說話，妳知道這種感覺嗎？」
也許不太清楚，我大部分時間都不記得。
「真過分。」
還好你看不到，我現在哭的一蹋糊塗。
「有我這樣狼狽嗎？」瑋傑露出微笑，但還是不停落淚。
應該沒有，你太誇張。
「我好想妳。」
我應該也是。
「什麼叫做應該啊？」瑋傑把手伸向空中，「妳就在這對吧？」
我在。
「我這樣有摸到妳的臉嗎？」
太高了。
瑋傑把手放下一點，但這次卻落在舒玲肩膀附近。「這樣呢？」
太低太低，再高一點點。
「這樣？」瑋傑一下子又把手伸的太高，高過了舒玲的頭頂。
好，可以，你手不要動。舒玲稍微蹲站起來，然後將自己的臉頰貼上瑋傑的手。
你摸到我了。
「我摸到妳的臉頰了嗎？」瑋傑哽咽的說，伸出的右手微微顫抖。
我也摸到你的了。舒玲也舉起手，手掌放在瑋傑臉邊。
「是嗎？還真是沒有感覺。」瑋傑笑了幾聲，吸著滿是鼻水的鼻子，淚水已經濕了整臉。
還嫌棄什麼？舒玲用左手移動紙片。
「不敢，我的老婆大人。」瑋傑左手放在他的臉頰旁邊，正好穿過了舒玲的右手，「我有好消息跟妳說。」
你要出版了？
瑋傑僵硬的點頭，似乎不想挪動太多，深怕喬好的位置改變，「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太好了呢。
「謝謝妳。」
不勝惶恐。
「謝謝妳……謝謝。」
我能親眼看到你夢想實現，我才該謝謝你。幸好你這麼晚才出版。
「我知道妳會看到，不管在哪，我深信妳會看到。」
傑，閉上眼睛，我有禮物給你。
瑋傑照做。他閉上眼，黑暗之中他感受到他的嘴唇上貼來紙片的纖維，他張開眼睛，看著紙片懸浮在空中，沾濕了口水，紙片透來熟悉的舌尖，還有記憶中的唇形。
舒玲透過紙片深深吻上瑋傑的唇。
最後紙片落下，兩人原本就薄弱的深吻如今剩下完全沒有實感的空虛，他們隔空，卻維持著姿勢，兩人的淚水對方都看不見，但卻在空氣中同樣的地方消失。
落下的紙片緩緩動了起來。
瑋傑看著紙片默念舒玲想要傳達的訊息。
最後，他擦乾淚水，對著空氣微笑。
「我也愛妳。」
他說。
＊＊＊
筷子落下，弘毅偷偷夾起一塊滷得恰到好處的滷筍絲。他剛剛看了一齣真摯動人的愛情劇碼，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肚子已經餓壞了。尤其是在事情已經明瞭解決之後，緊張神經得到放鬆之後，更餓了。
坐在桌邊，等待瑋傑端來一道又一道的佳餚，他已經不曉得偷吃了多少。舒玲現在也在廚房中陪著瑋傑做菜，不時可以聽到廚房傳來甜蜜的笑聲，一個大男人的甜蜜笑聲。
現在舒玲的事總算告了一個段落，她也想起了她真正未了的心願──就是看到瑋傑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結果那個原稿也真的不是舒玲寫的，只是她死前正好完成校稿才誤會的吧。
結果最後，只剩自己的事還沒有結束。書展只剩下沒幾天的期限，到現在他還是沒有找到他要的作品，原本想說舒玲的原稿應該會不錯，可是那根本不是她寫的，而且已經有出版社準備出版了。
如果真的是她寫的，那弘毅就有機會可以簽約小仙子老師的作品，他偷偷笑著，只是一場夢。
瑋傑放上最後一道菜，後面的舒玲則用指套端來兩碗冒著熱氣的白飯。
「在自己笑什麼？別意淫我的老婆可以嗎？」瑋傑坐在弘毅對面。
弘毅想像在瑋傑眼中的畫面，那兩碗白飯飄浮在空中，一定很詭異。
「那種年紀的阿姨？」
白飯重重落在弘毅面前，桌上的湯匙還因此彈跳一下。
舒玲走到瑋傑身邊，瞪了一眼弘毅。
「忘恩負義的東西，開個玩笑也要生氣。」弘毅嘟囔著拿起白飯。
「兩碼子事好嗎？」舒玲說。
「現在是難得的日子，我都想要為今天設個紀念日了，」瑋傑笑著說，「吃吧，很久沒煮了但應該還可以吃。」
「紀念日叫做什麼？對我來說就是個擺脫女鬼的紀念日。」弘毅夾了不少菜，然後大口吃下，「好吃耶。」
「我跟小玲住在一起的時候，都是我煮飯，然後小玲寫小說。」瑋傑自傲地說，「味道我還有點自信，這些都是小玲愛吃的。」
舒玲紅著臉拿著著色本上放在瑋傑面前，她快速移動紙片拼出想說的字句。
瑋傑歪著頭看著著色本，然後說，「為什麼不能叫妳小玲？平常都這樣叫的。」
「會害羞啦，白癡！這裡還有別人。」
「『會害羞啦，白癡！』」弘毅模仿舒玲的口氣，「她說的。」
「就這一天，讓我好好享受叫妳名字的感覺也不可以？」瑋傑對著著色本說。
舒玲在空中搖著著色本。堅決拒絕。瑋傑看著無奈的點頭。
「不過話說回來，你當初幹嘛這麼激動，在我說出《圖書館的精靈樂園》的時候。」弘毅已經吃完半碗的飯。
「我以為我們的秘密被人知道了，我怕舒玲這輩子努力的作品被人的謠言扭曲，如果說外面謠傳著小仙子一直都不是拿自己寫作品出版，那些暢銷的小說都不是自己寫的。」瑋傑翻動碗中的飯菜，「你自己也是舒玲的大粉絲，你應該最清楚那種感受。就像是被背叛一樣對吧？」
弘毅點點頭，「也是。」
他不得不承認當下聽到消息時確實很震驚也很失望。不過現在也是，他看著舒玲一臉幸福的跟他的丈夫對話，小仙子老師已經死了。不知何時弘毅默默的接受了這個足以讓他難過好一陣子的事實。
以後就看不到小仙子寫的小說，不過經過思考，至少舒玲有把那個暢銷系列做個完結。在她生前好好的完結。
小說就是作者的另一個生活，一般人只有一次的生命，但小說家不一樣，他們能同時擁有好多次的生活好多次的生命體驗，每個故事每個人物都是小說家的一部份，能用生命用心刻劃的故事，愈能體現出小說家的獨特生命。
小仙子生命雖然短暫，但她的故事讓人詠懷。舒玲並不會真正消失，她會存在在所有喜歡她故事的讀者心中，永恆不朽。
也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弘毅就會想起某個章節的某個情節，這是必然。
告別很難，但不告別就無法回憶，也無法懷念。
「我的頭號粉絲你在想什麼？」舒玲突然在弘毅耳邊出聲，嚇的他不小心摔落手中的筷子。
「難道我作為鬼嚇人技巧又更精進了些？」舒玲看著地上的筷子輕笑說。
弘毅撿起筷子，「我在想，為什麼妳已經完成遺願了還不能超生？」
舒玲眨了眨眼，「我倒是沒想過，對耶。」
「這樣不好嗎？舒玲可以繼續陪在我身邊。」瑋傑邊吃邊說。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覺……應該不太好吧。」弘毅回答，「人死了還徘徊在世界上，不是不太好嗎？」
「說的也是。」
弘毅有些驚訝，他看著瑋傑說：「我以為你會更捨不得。」
瑋傑輕輕地說，「當然會捨不得，我早在三年節就開始準備接受，過程是不順利沒錯，可是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往前走，而不是老是依賴小玲，讓她死了還無法安息。」
舒玲紅了眼，溫柔地看著他。
「也許我是想親眼看到瑋傑簽約他作品的那一個瞬間。」舒玲對著弘毅說，「所以我還沒滿足。」
「要求真多。」弘毅放下筷子，舀了一碗筍湯，「喔，這也好喝。」
「嗯？小玲剛剛說了什麼？」
弘毅把含在嘴了的湯水急忙吞下，「她說她想親眼看到你簽約的瞬間。」
「她這樣說？」
弘毅點點頭。
「那就來吧，我明天就要去簽。」
弘毅看了一眼舒玲，她點著頭。
「那就麻煩你了。」弘毅舔了一下嘴唇，「那我可以冒昧問個問題嗎？」
瑋傑抬起雙眉看著他。
「你還打算用小仙子的名義簽約？」
弘毅放下手中的東西，雙眼緊盯瑋傑，舒玲也同樣看著他。等待他做好回答的準備。
「不。」終於他說，「這是我的作品，我會用我自己的名字。另外我也打算坦承一切。」
「這樣，很好。」弘毅很滿意這個回答，「還有飯嗎？」
「當然，盡量吃吧。」
＊＊＊
昨天晚上反而睡得比較不好，弘毅拖著疲累的身體按下手機的鬧鐘，沒有鬼在旁邊的夜晚反而睡得比較不安這是發生什麼事了？他穿著昨天穿的衣服，雖然瑋傑要借他但都太大件所以放棄。
他伸了個懶腰扭動身體擠壓出關節中的空氣，發出好幾聲駭人的關節聲音之後，他看著瑋傑家客房的天花板，右手從口袋中拿出著色本的紙片，睜開眼睛沒有看到舒玲，弘毅還以為紙片不見了。
他握緊紙片，強迫自己起床。今天是他這一段不可思議冒險的終點，想到這邊不禁有點感傷，為他自己因此萌生的創作欲望感到感傷，他好想把這段故事寫出來，但是他知道自己寫不出來。
利用同層樓的盥洗間整理好自己後，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面容似乎比之前還在熬夜讀原稿的他好的多。他摸摸自己的臉，感受新生的鬍渣。搞定書展之後也去交個女朋友吧？弘毅嘆了一口氣，為自己天真的想法嘆氣。
正當他要走出浴室時，他被舒玲嚇了一跳。
「一大早對著鏡子嘆氣，也太老氣了吧？」她輕笑一聲。
「妳幹嘛？」
「我看時間快到了，想說上來叫你。」她嗅了嗅，「原來你洗了個晨澡，難怪叫你名字都沒聽到。」
「妳聞的到？」
「意外嗎？」
「在這麼多不合理的事情之後？還好。」
他們三人草草吃完早餐之後，就準備出發去天年出版。
舒玲還是搭乘弘毅的車，因為貼在椅子上面的著色紙張還沒有拆下來，舒玲對還要重新黏貼感到很麻煩，況且路程也很長，舒玲不想在瑋傑車上飄浮好幾小時。
瑋傑雖然表現的有點可惜，但還是順了舒玲的意思。雖然連弘毅都覺得舒玲應該把握剩下的時間，把應該做的告別做一做，不然到時候又因為遺憾漂泊在人世間。可是舒玲卻說她早在三年前就告別過了。
一路上舒玲仍然在跟弘毅聊有關她收到的那些投稿，不敢相信的是她記的一清二楚，每個作者每個故事脈絡，雖然她都沒有把小說看完，都只看了個大概。
「有件事我很抱歉。」舒玲扭動身體，發出紙張皺褶的聲音。
「妳應該要有很多件事才對。」
「別這麼見外，其餘的小事根本不算什麼吧？」
「說吧？連妳都感到抱歉的事情。」
「不能履行當初的承諾，我很抱歉。」舒玲稍微停頓，「只有我一個人拿到好處。」
「我也並不是都沒有收穫，至少我更認識了小仙子這個作家，這點妳不能否認吧？小仙子。」
舒玲拿指套戳了一下弘毅的腰。
「我在開車！很危險。」
「希望你能找到你中意的作品。」
弘毅聳聳肩膀，「要找到能替代妳的作家，恐怕很難。」
「就這麼喜歡我寫的東西？」
「嗯。」弘毅連想都沒想就直接回答。
舒玲安靜下來，扭頭看向窗外，不想讓弘毅注意到自己已經滿臉通紅。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讀者對我的稱讚。」舒玲仍然看著窗外，「以往在網路上還有雜誌上看到的都沒有特別有感覺。」
「我讓妳特別有感覺？」
舒玲轉過頭來，「夠囉。虧我想要補償你一下。」
「補償？」
「對，算是毀約的補償。」她邊說著邊把弘毅放在車上的原子筆拿過來，她吃力的用紙套套著的手指折斷筆芯，然後讓墨水沾上指套。
「妳在幹嘛？別弄髒車子。」
「噓，你閉嘴。」
她在拼音表下方，唯一的空白處上歪歪斜斜的寫上小仙子。因為車子正在行駛加上做在一團紙上的關係，舒玲寫的特別醜。小仙子三個字勉強看的出來，還有好幾滴墨水沾上注音符號。
「你瞧，這是我的親筆簽名，很棒吧？」
弘毅快速看了一眼，然後繼續開車，「醜翻了！跟正版的完全不能比。」
「我這才是正版的好嗎？」
弘毅大笑幾聲之後說：「謝謝妳。」
舒玲搖頭，「我才該謝謝你，還好你當初有拿起這本著色本。謝謝。」
從早上出發到出版社的時候已經中午，他們在吃完午餐之後才前往出版社。
一到門口，看到同樣清雅潔淨的白色裝潢，弘毅不禁打起寒顫，裡面看起來一切正常，他很擔心自己做的事情會曝光，這可不是賠償可以了結的事情，應該要吃上幾年牢飯。雖然說事後有叫舒玲徹底檢查並回收黏在監視器前的紙片，但弘毅仍然不安的觀察監視器有無異常。
他們沒有在候客區等候太久，等候時間短到弘毅沒有時間去翻閱書牆上的小說。而瑋傑則對著著色本傻笑，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公關小姐的視線。說也奇怪，瑋傑就算碰到著色本也還是看不到舒玲，所以他必須靠著色本才能跟她聊天。
他們搭著電梯來到三樓，對，三樓。
弘毅一直覺得很彆扭，他應該要覺得彆扭，一個犯人回到犯案現場還要裝作沒事的那種彆扭。
這次自動感應的電燈也一樣在他們路過時打開，整間出版社沒有開多少燈，做為高租金與高電費的代價。
還沒踏進辦公室就先聽到張編輯高分貝的聲音。
「我說的是真的！我前天晚上在加班的時候真的看到了，一個會飛的書，就這樣飛過走廊，燈還自己打開了！」
「你神遊了吧？」旁邊的同事笑著虧張編輯。但張編輯依然堅持自己的說法。但大家都不當一回事。
此時只有弘毅一個笑不出來，果然那個時候就真的被看到了。張編輯說的故事的主角著色本還放在弘毅的包包裡。
舒玲在一旁無奈的搖頭，「原來真的被看到了。」
瑋傑搞不清楚狀況，他帶著奇怪的神情走到張編輯旁邊，對辦公室裡的大家打了聲招呼，這下張編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終於來了？太棒了我已經準備好所有東西，等等簽一簽討論一下就可以了。」張編輯熱切的對瑋傑說，轉身的瞬間看到弘毅站在旁邊，他疑惑的看著弘毅，「你是？」
「我──」
「他是我的朋友，」正當弘毅想要回答，瑋傑搶先說：「我們今天剛好約出來，他就陪我來一趟了。」
「那倒是沒關係。」張編輯接受了瑋傑的解釋，「簽完合約之後有些事要跟你說一下，就是之前跟你提出的一些關於完結篇的問題，老師你不要再給那些模稜兩可的答案了，我們要趕快修改。」
瑋傑拿著張編輯給他的合約，抿了一下嘴唇，「我也有事要跟你說。」
「什麼？」
「小仙子老師已經過世了。」
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停止動作看著瑋傑，他們吃驚的眼神相當一致，所有人都對瑋傑的發言感到訝異。
「老師，這是某種新流行的玩笑嗎？」
「小仙子其實是我的妻子，她在三年前因病去世。」
「呃，老師？」
「所以這幾年作品量劇減的原因就是如此。」
非常安靜，就連辦公室時常發出的鍵盤聲都沒有，此時弘毅吞了一口口水，吞嚥聲彷彿雷聲一般響亮。
張編輯好不容易才回過神，「這……所以這完結篇是……」
「內人生前最後一篇作品。她的遺作。」
張編輯按壓著太陽穴，深呼吸了一次，「所以這將是小仙子的最後作品嗎？」
「沒錯。」
「不……也許……」張編輯慢慢露出笑容，「也許這樣不錯，可以用這個當作宣傳，小仙子的最後力作，拚盡心力的血淚作品。這樣一定會大賣。」
舒玲皺起眉頭，露出不悅的神情。弘毅也同樣有股焰氣在心內燃燒，但他也不是不難想像張編輯的想法。
瑋傑沒有回答，他拿著合約書沒點頭也沒搖頭。
「總之這還是必須簽，你必須幫你的妻子簽這份合約。」張編輯拍拍瑋傑的背，「我很遺憾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名偉大的作家，請節哀。」
瑋傑點點頭。
「另外，關於《圖書館的精靈樂園》這部作品……」
「對！你沒說我都忘記了，正確上來說那個才是小仙子的遺作對吧？那我們應該要先把她過世的消息隱藏起來，等到下次書季的時候再發表，那個時候再加上一些標語，這樣就能大賺兩波，完結篇跟最後遺作。」
瑋傑鎮定的看著張編輯，「那個不是內人寫的。」
張編輯停止興奮的動作，看著瑋傑，「那？」
「是我的作品。」
張編輯的臉瞬間垮了下來。
「你的？」
「是。」
「不是小仙子寫的？」
「不是。」
張編輯磨著牙齒，最後嘆了一口氣，「那我把原稿退還給你。」
瑋傑瞪大了眼看著比他矮小的張編輯，一臉無法置信。
「你看過了？」
「你也知道書展要到了我沒時間看其他稿子。」
「你連看都沒看就要還給我？」
「我這算是比較好的了，有些作家想要要回稿子都沒辦法。」
「為什麼？原因呢？你連看都沒看過。」瑋傑激動地說著，額上的青筋因為氣憤而突起。
「原因？」張編輯靠上桌緣，不耐煩地說，「因為那不是小仙子寫的。」
瑋傑氣的握緊拳頭，手臂上的血管形成粗暴的紋路，手中的合約書也因此捏爛，他發著抖，想辦法控制住自己。
但是已經有人控制不住氣憤的心情衝上前去，應該說是氣憤的鬼魂衝上前去，舒玲一路穿越桌子與瑋傑寬大的背影，然後舉起手用力朝傲慢的編輯揮下拳頭。
理所當然揮了空。
「混帳！」舒玲撕聲尖叫，帶著淚光再次揮拳，又再次穿越。「那是瑋傑的心血，他努力這麼多年的心血，就這樣否定了？你有曾經看過？你有曾經體會過？那些年的點滴，每一個字的感情，你連看都沒看，連翻也不翻，每口就是生意就是賺錢！」
舒玲持續著怒吼，「都是錢！除了錢，還是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
每吼一句就揮出完全沒有人感受的到的拳頭，只有弘毅看的到這讓人碎心的畫面。淚水來回揮灑在張編輯與瑋傑兩人之間。直到──
弘毅往前站了過去，站在兩人之間，他怒視著張編輯，右手搭上瑋傑的肩膀。舒玲停止拳頭，放大的瞳孔帶著淚水，視線在弘毅身上。
「你這樣不太好吧？至少把人家辛苦寫出來的作品看完再做評論。」
「這不關你的事情。能請你先離開到候客處等候嗎？」張編輯舉起手擺向門口。
「你知道每個作家要花費多久才能寫出一份作品嗎？一部作品可能花費他們將近半年一年或者更長的時間。」
「請你離開。」
「更不用說那些作品還不一定會成功，大部分的作品都會淪為這樣的下場，還沒有被人看到之前就被漠視，被無視。」弘毅不甘示弱的說著。
「叫保全！」張編輯對著他的同事呼喚。
「你不認為當你做這個職業應有的道德就是專重這些作品嗎？那些可是作者的心血結晶，就算真的寫得不好也值得讓審稿人把整篇故事看完。」
「所以呢？那些不能賺錢的作品根本沒有價值。」
「他們的價值不只是賺錢而已，光是他們被創作出來就擁有價值，而那些價值就遠遠超過你所以為的那些。」
「然後？拿了不能出版的書，滯銷？然後虧錢？屯積起來清倉時一折也沒人要買？」
「沒有看過根本沒有辦法決定！你必須去感受，了解作者的故事，最後才能決定是否可以賺錢！」弘毅大聲說道。
「像他這種一直以來都待在名作家身邊，然後某天心血來潮寫了個破爛東西。」張編輯瞪著弘毅，「那種東西，不用看也知道，爛。貨。」
「你連看都沒看過根本沒有資格做這樣的批評！」
「不管你跟哪個出版社的編輯說都一樣，你也只會得到一樣的結果，那樣子的原稿根本不會有人想冒險出版。」
弘毅放開瑋傑的肩膀然後用力拍上辦公桌，巨響讓張編輯嚇了一跳。
「我出。」弘毅說。
張編輯往後縮了一下，「什麼？」
「《圖書館的精靈樂園》由我來出版。」
「什麼，你不可能……」
弘毅看了舒玲一臉，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面，他直視著舒玲濕潤的眼眶，「《圖書館的精靈樂園》由我，永夏出版社的林弘毅編輯出版！」
就在那麼一瞬間，弘毅只看到那麼一剎那。舒玲破涕為笑，她那淚花的笑臉牽動嘴唇，沒有聲音，只有脣形。她說──
真帥。
弘毅張望四周，他左手伸進口袋，握住了一直放在口袋的著色紙的紙片，但他始終找不到舒玲的身影，她消失了，就在剛剛那個瞬間，消失了。
他伸吸一口氣，視線最後落在瑋傑身上，對方一臉錯愕。
「你的作品，就由我出版，請多指教。」
瑋傑點頭，用力把合約書丟在辦公桌上。
不久之後保全趕來，把他們兩個趕出了出版社。
弘毅還沒從巨量的腎上腺素中恢復，他止不住身體莫名地顫抖，腦袋一片空白。
瑋傑蹲在路邊看著車水馬龍的馬路，眼神也同樣空白。
「小玲呢？」瑋傑打破沉默。
「消失了。」
他揚起下巴，看著弘毅。
「剛剛說完就消失了。」
瑋傑默默點頭，然後把下巴靠在拱起的膝蓋上。
「那之後就拜託你了。」
「沒問題。」
瑋傑放臉埋在兩膝之間，一個大男人寬厚的背開始一顫一顫的輕微顫抖。
弘毅則是看著車陣，還有路過的所有行人。靜靜守護著雖然細微但還是沒有被周圍聲音蓋過去的哽咽聲。
＊＊＊
弘毅拿著早餐──其實現在比較接近午餐時間。他快步走上手扶梯，這個時間很少人在百貨公司裡面，但還是有不少人。
這間百貨公司有他家附近最近的書店，照理說他買書通常都是經由網路購物居多，但是現在必須親自到書店一趟。
書展已經結束快兩個月，弘毅原本繁忙的日子好不容易休息了一段時間之後又要開始忙碌。
他跑進才剛拉開鐵門開店的書店，經過櫃檯的時候還跟店員確認今天是否有新進的貨物。
於是他在暢銷熱賣的新書推薦區塊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他急忙把其中一本《圖書館的精靈樂園》拿起來，挑出手機準備相機，他翻開有標明二刷的頁面快速照了相。
正當他手忙腳亂地滑開手機，點開ＬＩＮＥ的頁面，選好照片準備發送出去時。瑋傑傳來了訊息。
他拍了同樣是《圖書館的精靈樂園》的二刷照片，下面傳了一段訊息。
我比你快。今天晚上慶功宴就交給你了。
「不是吧！」弘毅抱著頭在書店中吶喊。
他拿出錢包想要確認自己還剩下多少錢，但是翻開的瞬間看到夾在裡面的紙片，那是著色本的紙片，弘毅還把它好好的保存起來。
弘毅微笑著把錢包闔上，淡然說：「算了吧，這點小錢。」
（完）
創作內容
書靈 下
光之城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