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佣人說,賽菲爾帶了一本書、命人帶上茶具到花園涼亭去了,所以我帶著輕鬆閒適的神色往花園而去……其實,我明白自己是故作鎮定,每每面對賽菲爾,心裡頭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緊張與違和感,不知原因在哪,就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也許今日選擇造訪,除了基於身為兄長的關懷外,果然還是和家主這一身分脫不了干係,明明是一家人,卻不能以最純粹的眼神去看待我的親人,思及此,我便感覺到自己真是個差勁透頂的兄長。
不能被看穿、不能讓賽菲爾對我有所懷疑……
在他面前,我只能是一如昔往的傻瓜二哥,我帶著爽朗的笑容在偌大的花園中尋找賽菲爾座落的涼亭,拐了一個彎,當我發現眼前的涼亭有人,下意識想邁步前往的同時,我卻見到涼亭中除了賽菲爾外,連艾琳也在場。
於是,我趕緊躲回拐彎處、蹲下身子探出頭來,像個賊似的偷瞧……
瞇起眼眸,從這裡只能看見艾琳的背影,也聽不到他們的對話,所以我躡手躡腳輕緩地爬入樹叢之中,沿著這片樹叢悄悄往他們的方向欺近。
……不過,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就是下意識想偷窺,我明白的只有自己偷窺的舉動絕非出自於家主一職的責任感使然!
眼珠子骨碌一轉,我蠻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果然還是好奇賽菲爾與艾琳的相處模式吧,在我歷經了一段失敗的戀情後,多少會有好奇心想觀察弟弟現在進行式的戀情會是什麼模樣……
賽菲爾翻閱著手中的書本,眼神並未對著艾琳,像是刻意將她冷落一旁般,許久,他伸手取過桌面上的茶杯,一飲而盡,那對眸中顯露的是我不曾見過的冷酷。
「妳要我說幾次呢?我玩膩了,雖然我很感謝妳與伊萊諾小姐協助二哥回到家族,但是我的感謝之意也早已報答,所以可以別再來找我了嗎?我的耐心快用盡了。」
聽見賽菲爾一臉蠻不在乎的模樣說著這番能令眼前女孩傷心欲絕的話語,我訝異地瞠圓眼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雙耳所聞,一向溫柔的賽菲爾居然說得出這種話來……眼神、語調、用詞,都不是我所認識的他。
艾琳緊抿著唇,似是想掉淚,卻又逼迫自己不准落淚的模樣,她深吸了一口氣、以顫抖的嗓音說:「……你騙我,我知道的,因為菲索奇亞家正值動亂,你不想拖累我、所以才想將我狠狠甩開,是嗎?我、我不會上當的。」
聞言,賽菲爾像是聽見笑話般嗤笑一聲,他蓋上書本,以極其輕蔑的神情轉向艾琳,托起她的下顎道:「第三次了,這是自從妳們回到家族以來,妳的第三次自我催眠了,呵,怎麼?自我感覺這麼良好?妳哪裡來的自信認為我到現在還繼續喜歡妳,嘖,不……應該說,怎麼會認為我是真心喜歡妳?伊萊諾小姐人聰明得很,她與妳情同姊妹,肯定不只一次告誡過妳,要妳離我遠一點吧?」
「那是因為大姊她……」
「她說得一點都不錯,我不只並非真心、虛情假意,還是有目的性地接近妳、討妳歡心,呵呵,想要角色對調,換妳來討好我嗎?不過妳能做什麼?為我殺掉礙眼的傢伙?但是那個人,妳連根手指頭都碰不到!」
賽菲爾鬆開手,重新翻開手中書本,艾琳頓時頹下雙肩、抿著唇,許久,她輕輕啟齒:「……誰?」
賽菲爾僅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再將視線投回書本中淡然地答道:「我菲索奇亞家族中人稱『武略猛虎』的奧德瓦‧菲索奇亞,也就是我親愛的二哥,就憑妳,別說殺了他,妳搆也搆不著。」
……賽菲爾想殺我?為什麼?
他說這番話……究竟是出自真心,抑或是想讓艾琳知難而退?
聽了他的回答,艾琳瞠圓眼眸盯著賽菲爾,見賽菲爾的神情不似玩笑,她又垂下了雙肩,但卻不因此離開。
許久,見她似乎仍無離開的打算,賽菲爾又一次蓋上書本,站在艾琳的眼前,彎下身、托著她的下顎說:「妳就這麼缺一個人和妳玩愛情遊戲是嗎?擁抱、還是親吻?」
不待艾琳的回應,賽菲爾即刻在艾琳的唇上烙下深吻,明明無情、卻似多情,甚至是忘情地揉亂了艾琳的髮絲。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紅著臉別過了視線……
原來我的弟弟這麼大膽,難怪父親會笑我沒用,不過要我藉由這種面向來凸顯自己有用,那我寧可不要,情場高手似乎不是能令人欣然接受的名號。
好一會兒,我以眼角餘光偷瞧,正好見到兩對唇終於分離,賽菲爾毫無戀棧地挺直了腰便打算離去,艾琳卻又低著頭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而一語不發。
「妳還不滿足?莫非……妳想更進一步?可以,不過我今天沒那個興致,這樣吧,過兩天如果我的身體狀況允許,也許就會打電話通知妳了,那時候妳再到我房裡吧,我會盡可能滿足妳的,不過現在我只想把這本書看完,所以妳回房等我電話吧,沒我的電話就別來吵我。」
賽菲爾口中這番將人侮辱到家的穢語一出,連身為旁觀者的我都想狠狠教訓他一頓,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艾琳又該作何感想呢?
艾琳瞠圓眸子,既憤怒又神傷地甩去一記耳光,聲音極響,她帶著哽咽的嗓音、流下了淚水:「……欺人太甚!」
她推開了賽菲爾,向另一側狂奔而去。
看了這些畫面,我有些後悔自己因為好奇心使然而躲到樹叢裡了,總覺得……這不是我該見到的場面,我的演技又差,往後該以什麼樣的顏面去面對賽菲爾和艾琳?
賽菲爾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後喊道:「戲都落幕了,該現身了吧?看倌。」
我乖乖站起身、尷尬地搔著臉頰走了過去,賽菲爾以桌上另一只空杯為我倒了杯紅茶,將之遞予我的面前,我不敢將視線直視著他,接過茶杯,我這才說道:「……抱歉。」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要是我先前能做到這個地步,也許就不會牽連她了,不闖入家族之中,現在的她在晦影一定過得幸福又安穩。」
我微啟唇瓣,眨了眨眼問:「你意思是……是為了不想牽連她才……?」
「嗯,希望不會太晚,雖然目前還沒有適當的脫逃機會,但是我希望早點讓她死心,一有機會她才能夠毫無眷戀立刻離開,撇開家族這次的危機不談,我本來就不是個長命人,唉……一開始就別去撩撥她才對,我這樣的身分、這樣的身體……根本不可能給任何女人永遠安定的幸福。」
「……賽菲爾。」
隨後,賽菲爾笑得曖昧向我說道:「不過二哥,不是我說你,你也太……興奮了吧?照理說,你的隱匿功夫是不該讓我察覺你的存在的,你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露了餡嗎?」
我搖搖首,賽菲爾則瞇起眸子答道:「是在我吻艾琳的途中,聽見了樹叢傳來一個聲響,一瞬間、聲音也極細微,我猜……大概是你不小心有了小動作壓到了樹葉的聲音。」
「才、才不是興奮什麼的,我……我只是覺得那種畫面不是我該看到的畫面嘛,你少誤會我!還、還有,因、因為這種事而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方位,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哦!」
「呵呵,是、是,我不會說的,那麼,你今天是碰巧過來,還是有什麼事?」
我喝了口茶後說:「也不算是有什麼事,只是聽佣人說你在這裡,想來和你聊聊天而已。」
「呵,我當然隨時歡迎二哥大駕光臨了,只不過家主的工作沒有問題嗎?自從你回到家族以後可是忙得焦頭爛額,除了沒和我說上幾句話外,聽說你也沒怎麼找過黛洛兒呢,那女孩想念你想念得緊,卻又懂事得不敢吵你。」
我坐在椅子上,蹺了二郎腿說:「我知道,只是我時間有限嘛,總不可能三天兩頭都來找你們閒聊,我想說剛回家族的時候已經找過她、安撫過她了,這次總算得了空,總不能把我的弟弟給冷落在一旁,也該來問候你的情況才是嘛。」
賽菲爾無奈地微笑搖首道:「真是……二哥,我可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像女孩子總需要人家哄,若你還有時間,不如你現在過去找黛洛兒吧。」
「我才說沒兩句你就想送客啊?就這麼不想和二哥聊天?」
「不是這樣的,如果二哥願意,我開心都來不及。」
「那就好囉,今天我就是專程來找你的嘛。」
我伸手拍了拍賽菲爾的腦袋,賽菲爾揚起笑容說:「呵呵,那先謝過二哥關心了。」
「不客氣!你可是我的弟弟耶,而且,從小的時候開始,你一直都十分獨立,不怎麼依賴家人,雖然我這個二哥沒什麼用,但是……我一直在想,希望你能多依賴我一些,呵,不過也許正是因為我無用,所以你才這麼堅強吧。」
聞言,賽菲爾半覆眼眸,由我手中取過杯子,為我斟滿了茶,他將杯子遞予我後,也許是不想讓我看見他的表情,他又一次翻開書本說:「要我怎麼依賴呢?二哥……生病這種事,不是依賴別人就能讓痛苦減緩的,只能靠我一個人、一個人熬過去……」
書本與賽菲爾的髮遮掩住了他的側臉,所以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那語氣中卻盈滿著無奈、孤獨與怨懟,居然到了這種時候,我才發現賽菲爾是孤獨的,深受病魔纏身的苦痛並非我們能夠理解,他就這麼一個人躺在床上,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頓時,心下泛起一陣酸楚,我想起了小時候發了高燒一個人待在房裡,漆黑的房中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因呼吸不順暢的喘息聲,身體發熱、從胃部卻冷得令人直打哆嗦,這件事之所以令我印象深刻,是因為我記得才七歲的自己孤單害怕得想哭,發燒好難受、勉強自己不能掉淚好難受,更令我難過的,是沒有半個人來看我、陪我,當時,多希望有一雙溫暖的手能夠握住我冰冷的手,讓我無須恐懼安然入睡……
可是沒有,盼了許久,我的房間仍舊靜得可怕,直到我的病好起來了,還是沒有人來探望過我,記得……當時只覺得既心寒又失望,但是我僅能唇一抿,告訴自己──菲索奇亞家的孩子怎麼能怕寂寞孤單帶來的恐懼?
用這個方式告訴自己,不能任性……
這件事,影響了我至今,雖然理智上明白家族的成員十分忙碌,實在不應該為了這一點事而耽誤大家的時間,但是也是有了那次的經驗,我便於心中決定,往後我的孩子若是為病魔所苦時,只要時間允許,我定要陪伴在他身邊、讓他不因此而恐懼害怕,也會記得告訴他『多依賴爸爸一些』這樣的話!
因為心有所感,所以我更希望能將自己的想法與感受傳達給賽菲爾,於是,我揚起微笑問:「賽菲爾,雖然這舉動有點肉麻,不過,二哥可以抱抱你嗎?」
賽菲爾一臉莫名地放下書本,微鎖眉心望著我:「怎麼突然……不要吧,感覺、感覺很奇怪……」
聞言,我湊近賽菲爾身側,與他並肩而坐,我伸出左臂搭上了他的左肩問:「那就這樣,可以吧?」
「……嗯。」
搭著賽菲爾的肩,我也揉了揉那頭與我相同的金色髮絲,他淡淡地閉上眼,微風吹拂而來,許久,我才緩緩啟齒:「……對不起,二哥太遲鈍了,一直到現在才發現你的辛苦、你的恐懼不安還有……你的孤單。」
他狐疑地睜開那對綠眸望著我的側臉一語不發,我接著說道:「賽菲爾,雖然二哥沒用,不能分擔你身體的苦痛,但是、但是我至少能在你身邊,陪你熬過漫漫長夜,你是我的弟弟,這點任性,二哥可以欣然接受的,不……應該說,我希望你能再任性一些、多依賴二哥一些!」
他的肩頭一顫,眸中的驚愕如曇花一現,下一秒換上的是他那張如沐春風的笑容,他站起身、走至涼亭外摘了幾片薄荷葉丟入茶壺中,方才為我斟的那杯茶我仍未動,他端起茶杯,似是發洩般,將杯中的茶奮力向外一潑,又以輕柔的動作為我的杯中再添新茶。
轉過身,將熱茶遞至我手中,他以一貫的微笑說:「你在說什麼呢?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承認小的時候確實覺得一個人與病魔對抗,心裡真是孤單又害怕極了,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我也快十七歲了,怎麼可能還和兒時一般呢?」
我只是微啟唇瓣,怔望著賽菲爾的笑顏。
……為什麼又笑了呢?
賽菲爾,從小到大,我只看過你這樣的表情,既然你承認自己有過孤單、有過恐懼,為什麼不將它們表現在我們眼前呢?
見我發愣,賽菲爾的手在我眼前揮舞,我這才醒過神來,他便無奈地笑說:「呵呵,看來我摘點薄荷葉是對的,二哥你肯定是因為近期太過忙碌累壞了吧?」
「啊嗯……也許吧。」
我喝了口茶,淡淡的薄荷香氣透過茶傳至味蕾,感覺舒爽許多,賽菲爾也同樣酌飲一口後,他轉向我問:「對了二哥,你的生日應該快到了吧?」
「對哦,最近太忙了,我都忘了這回事……算了,別提了,現在可不是能夠悠哉過生日的時候。」
「別這麼說嘛,這種日子是該好好紀念,可不能隨便渡過。」
我挑了挑眉問:「喏,你該不會是故意這麼說,好讓我牢記著準備你的生日禮物吧?你的生日晚了我兩個月,我有很充足的時間能準備哦。」
「呵呵,那就先讓我期待一下吧。」
我與賽菲爾相視而笑,此時,我見玻璃壺中的茶也所剩無幾,看來這場閒談也該準備落幕,將空杯擱在桌面上,我站起身準備離去。
「要走了嗎?」
「嗯,該回去工作了,再繼續摸魚,父親可饒不了我。」
「也是,加油吧。」
我踏出腳步,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於是,我沒有轉過身,背對著賽菲爾問:「對了,賽菲爾,你……很討厭我嗎?」
沒有轉過身,是害怕看見賽菲爾的神情,我……害怕自己會看見方才他對著艾琳說想要殺我而後快時的狠絕神色。
沉靜了好半晌,賽菲爾輕聲問道:「二哥,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說過的話嗎?」
……記得,當然記得。
他說過,這個家只有我和黛洛兒是真心對他好,所以……
他絕不欺騙。
得到這個答案,我輕輕點頭:「嗯,我知道了。」
我邁開腳步離開了花園,只覺得心裡悶得難受。
不能坦率地承認,只給了我這麼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干的答案。
答案,呼之欲出。
也許……我還應該慶幸,你不會欺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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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夜,我於心底還有著不應該出現的小小期待,想著隔天的生日就算沒有禮物、沒有祝福、沒有慶祝,我也會偷偷抱持著壽星的小小任性,稍微鬆懈家主之職而悠閒渡過一日。
這一夜,午夜三點,我在睡夢中已渡過了三個小時的生日,睜眼後,我明白,不需要有任何的期待……
生日禮物變成了門外一具具屍體,祝福聲被此起彼落的慘叫聲取代,蠟燭火苗竟燒成了一片紅色火海……
我心所憧憬的生日宴會,竟成了……
整個菲索奇亞家族不得不為之起舞的──地獄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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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完全消腫,明天都滿一週了,拔智齒真是太不得了了!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