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旦評金庸之十二。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反派描寫演變。

　　棋要有敵有我才能下，同樣的，戲也要正反雙方才有得演。所以小說中最重要的角色群，就是主角方跟反派方了。身為一個傳統倫理的中華士人，金庸大師對於主角的雕塑功力是無需置疑的。但是也正因為傳統倫理太講究正邪不兩立，所以反派角色通常是很樣本的角色，都是帶有侵略性、不人道等等負面特性的野心家。比方金庸比較早期的作品碧血劍、射雕英雄傳都是。後金大清、遼金蒙古是明、宋兩朝的侵略者；明思宗、西毒歐楊峰都是標準滿手血腥草菅人命的不人道代表。但是小說文學進化的現在，平板的人物表現，已經不再能滿足觀眾。(不過並非非主流，像哈利波特的佛地魔比較起同書的正派角色，還是描寫的較少，性質還是侵略型標準魔頭反派，連最終戰都很短。)

　　現在人遠比宋人更能接受社會的多樣性，比方以前人稱外國人為西洋鬼，因為認為有文化差異的是蠻族，有身體上顯著差異的是非人。這也是天龍八部中，丐幫兄弟們一聽到蕭峰是遼人，大多馬上翻臉不認人的緣故，這種社會現實，中國人還自有成語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華夏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枉費唐朝還是胡風最盛的朝代，宋人把唐之滅怪罪到胡人身上，實在是為小分裂時代找戰犯。稍微有些離題了，正是因為現在人的思想較開擴，於是作者們也開始反思。一個真的只想要世界毀滅，或是一心想要用爛方法統治世界的低能惡棍能成為一偉大的反派嗎？不能！更有些作家很早就發現了既然反派必輸，那能不能創造出他壯志未成身先死的悲願！最早這樣搞的，應該是司馬遷吧！他在史記運用作者特權，破壞基本分類，硬把西楚霸王拉到本紀，創造出天下第一強者的風範！最後一戰還率領二十八殘騎，於漢軍中斬將刈旗，試圖證明楚之敗乃天，非我項羽之罪。縱使敗勢之中也強大到令人膽顫，這力拔山河氣蓋世的形象，不知打動多少讀書人。比起同書大部份的叛逆份子，根本沒兩句台詞，一戰役就一行收掉。所以這透露出一個重點，要寫一個與眾不同，立體的反派，作者認同也是很重要的。

　　既然作者認同是很重要的，那第一段就講了金庸大師可以講是傳統文人啊。所以金庸大師的作品，越晚期的作品，反派越有血有肉。一開始舉例的碧血劍跟射雕英雄傳裡頭，其實就有反派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描寫，可惜的是都比較短。比方袁承志在準備刺殺皇太極的時候，皇太極與漢姦三大臣之間的談話，為國為民，以天下萬姓為念，就讓自認為漢族上民的袁承志有所動搖；另一方面，歐陽峰為人險惡，不擇手段，但是也有愛惜私生子與知道羞愧的時候。我認為這時期對反派著墨較少，主要是因為這是金庸大師的前幾部作品。一來正邪兩立的衛道之心仍重；二來不想分開小說敘述的重點。

　　這些問題，在金庸後三部小說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當中，得到了改善。天龍八部！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闥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睺羅伽。愛粉俗人最愛猜想的，就是這破題法的標題，到底是指劇中哪八人，派系眾多，不可勝數。光是這樣的讀者思維，就證明了天龍八部描寫成功的角色遠遠超過三主線主角的三人。其中三線的主要反派，慕容博、蕭遠山、丁春秋、段延慶、鳩摩智等，除了丁春秋比較像傳統反派以外，每個人行惡的背後都有痛苦的國仇或家恨。笑傲江湖也算是個大突破的作品，一路鋪陳的東方不敗，雖然強橫，卻不是令狐冲真正的敵人對頭，而故事中不斷和令狐冲一同描寫的師父，有著儒俠外表的養父岳不群竟然才是這部書的主要反派。看似像郭靖、楊康，一人真心與共，一人心懷鬼胎，其實兩人的關係、高度，更加糾結。岳不群可以說，算得上是金庸人物描寫的典範，尤其是氣憤罵他偽君子的讀者，十之八九都被他騙了。

　　最後一部作品鹿鼎記又把反派描寫，提升到另一個高度，從江湖自有公義，轉變成數國相爭存亡。滿清跟南明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沒有鐵板反派，只有身在甲營，心在乙的國賊數人而已。就連鰲拜也不是真正的反派，他不過是另一個跋扈的顧命大臣，歷史上專擅到死的顧命大臣多得是。只因為他身為滿族利益的維護者，又礙到第一統治者康熙的親政，便被漢族文人寫到狗血淋頭。其實以普通人的標準來看，這部劇真正的壞人根本是韋小寶，身加康熙(滿清侵略者)、天地會(南明福派)、神龍教(叛黨)、神尼阿九(朱明正統)、俄羅斯(攝政女王的從龍之臣)、沐王府(南明桂派)數黨，但是對每一個黨都不忠心，先想得大都是自己如何獲利。就這角度來看韋小寶根本是東方詹姆士龐德，鹿鼎記根本諜報片先驅！

　　一部好的小說，還是需要好的反派，沒有好敵手，怎能顯示主角群的真實力。所以敵對反派的描寫，其實也是主角描寫的一部份。就像是有光就有影，古云，要知道一個人的想法，就要看他堅決反對什麼人。所以一個好主角，不能沒有一個好敵手！



　　執筆於二零一三年七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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