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旦評金庸之十一。論金庸長篇武俠小說中的一段朋友關係。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嵇康白。』嵇康筆畢，他真的跟山巨源絕交了嗎？讀過嵇康生平的人，都知道他一生不多交朋友，因為他最重朋友。他與山巨源絕交，長篇大論，是恨對方怎麼不懂自己心意了呢？用野人獻曝來形容山巨源提拔他的好意，就代表白衣自在為上，朝廷為官，不過為一祿囚。雖然他因為山巨源沒有了解他的志節而生氣，但是他為義氣負罪，身死臨刑之前，卻將後事交給山巨源。嵇康說山巨源必不負我！真是激昂高貴的朋友之義。性相近可以意氣相投、道不同可以論志絕交、死遭難可以臨危托孤。嵇康完全相信就算兩個人志向不同，利益不干，絕交多年，山巨源一定會照顧他遺下的孤寡，就像嵇康自己為了證明朋友呂安的清白可以獻上頭顱一樣！我個人非常高興歷史證明山巨源並沒有相負嵇康。

　　嵇康的一生，就在用自己的生命示範人該怎麼交朋友，『用生命去交朋友』。他的一生也許就功利的角度來看，很傻，很不值得，但是我想沒有人不想要他這樣真誠慷慨的朋友。從嵇康當引，我們來看一下，金庸長篇武俠小說中是怎麼描寫友情的。金庸筆下的友情，是很多種類的，應該講比較符合世道的情況。有不少像嵇山之交一樣，可以任性，可以託付。比方江南七怪、全真七子，就是如此堅深的友情。也有完全就是互相利用，之間並沒有深厚情感的。通常都是反派比較多，比方碧血劍的曹太監底下的江湖群豪、射雕英雄傳裡頭的金國王府高手群。他們一塊行動，只不過是為了共同利益，之間並沒有多大的感情。但是一個寫作大師自然知道，只描寫光譜的兩端是不夠的！在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是像嵇康與呂巽這樣，一邊真心相待，一邊狼心狗肺。金庸大師就是如此描寫郭靖跟楊康的情感，只是郭靖比嵇康更傻，到看破對方人格不端以後，還不願意翻臉絕交。更把楊康做繭自縛而死，算在自己的頭上。善人義士待人是割肉捨身，期望的是人人相善，世間便無相負。然功利之輩，是軟土深掘、殺雞取卵。歷史上多得是嵇康掉頭，小說中才有郭靖這樣的傻人傻福。

　　金庸大長篇中有一對人的友情，我覺得更應該提一下。就是段譽跟岳老三之間的感情！許多文評說，金庸大師把岳老三寫成一個渾人，在新版中把他舊版的名字岳蒼龍改掉，就是要讓他更像是一個渾人。哀哉啊！岳老三要是渾人，那這個社會上還有好人嗎？從一開始兩人在枯山上相識開始，段譽就發現了岳老三是個說一不二的真人，才靠這點讓沐婉清逃過一劫。岳老三說過段譽跟他很像，沐婉清雖然大大不認同，但是兩個人之間，確實是傻氣相投。岳老三的惡，在整本小說中表現的是惡行惡狀的惡，然而他重義氣，守成諾，感覺上他不過是外道武林人士的程度，說是四大惡人，恐怕大大不相當。段老大手段兇殘，慾顛覆大理，禍國傷民，恐怖份子，首惡當之無愧；葉二娘傷人天倫，鑄造無數家庭悲劇，也是個十足的惡人；雲中鶴敗人貞節，好色失德，本來就是東方傳統文化中不恥的惡徒！但是整本天龍八部岳老三到底做了什麼？段譽一開始害怕他的原因，是因為他一言不合便扭斷了僕人的脖子。看官們就以為他兇殘好殺是大惡人，但是整本書算起來，就連虛竹殺得人都遠比他多了。之前我在討論韋小寶的時候，曾經引用了柏拉圖大師的名言『要觀察一個人，必須觀察他擁有力量時候的做為。』當時我就講了，其實這話也可以改一下，變成『要觀察一個人，必須觀察他在關鍵時刻上的做為。』我們來看一下南海鱷神岳老三，在關鍵時刻的做為。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師父。你踢我師父，等如是踢我。你罵我師父是禽獸，豈不是我也成了禽獸？你這潑婦，我喀喇一聲，扭斷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段延慶道：「岳老三，不得對王夫人無禮！這個姓段的小子是個無恥之徒，花言巧語，騙得你叫他師父，今日正好將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沒面目見人。」南海鱷神：「他是我師父，那是貨真價實之事，又不是騙我的，怎麼可以傷他？」說著便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段延慶道：「老三，你聽我說，快取鱷魚剪出來，將這小子的頭剪去了。」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我非救師父不可。」說著用力一扯，登時將綁縛段譽的牛筋扯斷了一根。』

　　
　　上面引用天龍八部第四十八回，岳老三之死的前後。在眾人眼裡，段譽設計讓岳老三向他拜師，大家都當作是玩笑話，就岳老三不這樣想。他明知道段老大比他強多了，但是他還是要冒犯老大救師父，因為對他來說，師父比老大重要多了。他最後甚至為了這個眾人眼中的笑話而死。一個重然諾，輕生死的人，竟然在大部份的書評眼裡是個渾人，難道我們身處的社會，這種人是滿街都是？多到可以用渾人來形容？我個人覺得這一段是金庸大師描寫人物關係的典範，長年來都是武俠小說的主角被人欠，被人辜負。像是郭靖跟楊康這樣。而天龍八部的這一段，明顯是大家欠了南海鱷神。因為他根本不是一個真惡人，但是故事中的人都當他是惡人了！

　　細數岳老三的種種，從一出場為徒弟報仇開始，到展現言必行、行必果的傻氣，再到三番兩次救段譽於水火。在傳統武俠倫理裡頭他的做為怎麼能算是惡人？翻遍全書，能稱上是惡事的部份就他執著於惡人的排行，濫殺無辜的部份！但是這部份在葉二娘殉情以後，也沒有了。他一句『二妹，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旁白更說，他退讓排名是因為傷痛葉二娘之死，又敬佩她的義烈！傷心同伴之死又敬佩義烈，這是惡人該有的行徑嗎？對照一下段老大殺岳老三，雲老四可是沒難過還暗爽，所以岳老三這種約略有嵇康風骨的人實在不配當惡人，所以理當慘死惡人之手。

　　總而言之，我覺得金庸長篇武俠小說裡頭，種種人物。與其跟風度翩翩、瀟灑有禮的慕容復、岳不群交朋友，我寧可選擇岳老三、桃谷六仙這些渾人。因為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執筆於二零一三年四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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