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發起病來真的很要人命。

    

    夜色漸深，城市裡燈火通明，主線道上車輛眾多、交通壅塞，路上行人紛紛朝人行紅磚道上擠去，深怕一不小心掉下來與萬頭攢動的機車來個親密接觸。路邊商家紛紛打開展示窗的橙色燈光，讓原本略微昏暗的騎樓頓時亮了起來，吸引著過路人的目光。

    梁心茗穿著深藍色套裝和同色系的高跟包鞋，在走過一家麵包店後，轉進麵包店旁的陰暗巷子。

    

    從巷口望進去，會發現有一家店外面放置著木製看板，圓餅般小巧的招牌橫亙在巷弄裡，讓人無法看清裡頭賣些什麼，招牌溫柔的燈光灑在巷道上，地上水坑反射微光。

    

    她低頭看了眼左手腕上的銀錶，隨即抬頭盯著那個圓餅招牌沉思。

    

    良久，她舉步走回人來人往的街道。

    

    ※

    

    凌晨十二點，送走一組客人後，李騰鬆口氣，走出櫃台拿著抹布清理方才客人做的位置。

    這裡是GB.ZERO咖啡店，是家專賣單品咖啡與其他咖啡品項的小店，其中也包含飯賣自家烘焙的咖啡豆，店址位於巷子內且店面不大。

    

    李騰將咖啡杯放入水槽中，掃了一眼室內。

    

    以黑白兩色為主的裝潢風格搭上木頭色的桌椅，客人一推開木門，映入眼簾的便是四張方桌，再往後就是沿著吧檯擺放的數張高腳椅，通過高腳椅後狹小的走道，最後面才是專門擺放咖啡相關書籍和自烘咖啡豆的展示架，而這便是這家店數年來一直不變的風格。

    

    播放著音樂的音響突然沒了音樂。

    

    他將洗好的杯子放到一旁倒扣，從容的走到櫃台旁放置的筆電前更換曲目。

    

    怎樣的音樂，適合凌晨的咖啡店？

    

    掛在木門上的鈴鐺突然響起，李騰趕忙抬頭招呼，聲未至目光就先對上，頓時訝異的張大嘴巴。

    「這裡……不放音樂的嗎？」

    背著粉色側背包，深藍色西裝下是潔白的短版襯衫，搭配窄裙相當好看，眼前的女子穿著深棕色的絲襪，腳下踩著包鞋，關上門後緩步走到吧檯前。

    她留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可能是一路走過來的所以被風吹得有些凌亂。長過眉毛的瀏海被她隨性撥到左邊，露出畫得很美的柳眉和炯炯有神的黑眸，朱唇勾起懾人心魄的微笑，恰到好處的為兩人的開場做起頭。

    

    「音樂剛好停下來，不好意思，我正要換歌……」李騰回以禮貌的微笑，滑鼠停在youtube的搜尋鍵上，靈光一閃，「客人想聽什麼呢？」

    女子愣了一下，「想聽什麼嗎？那就……王菲的匆匆那年，可以吧？」

    「當然。」

    

    掛在天花板上的音響緩緩流瀉出前奏，李騰將盛好茶水的廣口杯遞給女子，狐疑的開口。

    「客人，這樣問或許有點冒昧……我們見過面嗎？」

    貌美如花的女客人他見得不少，但也不是每個他都會這樣問，單純是因為他對這個女子的印象太過深刻，卻忘了在哪見過面。

    女子嫣然一笑，擦了淡藍色指甲油的指甲輕輕劃過帶有微微木香的吧檯，端起水杯。

    

    「我叫梁心茗，你有印象的應該是這個。」

    「梁心茗……啊，妳該不會是……？」李騰驚訝得瞪圓雙眼。

    

    「沒錯，我是預定下週要跟你見面的相親對象，梁心茗。」

    

    李騰今年三十四歲，在這裡工作大概十年左右。近年來父母催婚催得急，他心一橫直接跟父母擺明要單身一輩子，沒想到父母變本加厲，這幾個月來不停丟相親的相關資料給他看，硬是要他挑幾個試試。

    其實他並非不婚族。只是，他想結婚的對象早就離開他身邊，甚至成為他無法碰觸的存在──那個人結婚了。

    

    簡直無從挽回對方的心。

    

    他理解那個人為何要離開，也釋懷的參加了那個人的婚禮，但心裡被揭開的瘡疤卻始終無法癒合。這幾年來一直如此，讓他連放下的勇氣、接納下一份愛的信心都一併失去。

    

    而這個女人正是他依然沉浸在悲戀的苦痛時，父母硬塞給他的相親對象之一。

    

    那些基本資料他都看過了，是很普通的公司上班族，年薪不錯且家境小康，其他的他倒是沒怎麼注意，反正遲早會拒絕對方，用不著仔細閱讀。

    

    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主動找上門來。

    

    「梁小姐妳好。」迅速反應過來的李騰恢復職業性笑容，將menu放在擅自坐到吧檯的梁心茗面前，「今天要點些什麼？」

    梁心茗把眼前黑色的本子打開，略帶猶豫地看了一會兒。

    

    「……你這裡不賣含酒精類的咖啡嗎？」等頁數見底後，她含蓄地開口問道，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盯著李騰看。

    「如果妳想喝含酒的咖啡，我可以特別幫妳做，但材料只夠做愛爾蘭咖啡。」

    「那算了，今天就不喝酒吧。」梁心茗把本子闔上推給李騰，「就做你最推薦的咖啡可以嗎？」

    

    那是什麼意思？李騰笑著收起本子，困惑浮上心頭。

    他總覺得這女人想試探些什麼。雖然一個預定好的相親對象跑來作客，本身就是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抱持著遲早要拒絕對方的想法為對方服務，心裡總是不太爽快。

    

    尤其對方比起咖啡，好像更愛喝酒的樣子。

    

    「單品咖啡接受嗎？」李騰望著吧檯旁放置的幾包用白色密封袋裝起來的咖啡豆，盤手沉思，順勢瞥了一眼梁心茗。

    「當然可以。別小看我的味覺，我不愛咖啡，但還是略有研究的。」對方臉上笑意更深了，她用那纖細的手指整理好長髮，優雅的姿態彷若一隻鋼琴上的貓。

    「真不愧是梁小姐。」李騰略帶敷衍的回應，拿了包咖啡豆便開始手沖的作業。

    

    磨豆、聞香、燒熱水，李騰每一個動作都極為流暢，他從容的從吧檯上架拿下深黑色的濾杯和下壺，把濾紙小心翼翼折好放入濾杯後，再整組放上方便顧客觀看沖泡動作的木台，透過下壺的玻璃，看得到梁心茗興致勃勃的雙眼。

    

    「如果我沒記錯……你在這裡工作很久了？這邊原本是跟別人合開的對吧？」梁心茗開口打破沉默，目光追隨著李騰的身影流轉。

    「是的……不過合夥人前幾年離職，現在除了工讀生，就只有我自己在工作。」李騰把咖啡粉倒入濾杯中，臉上的微笑不知不覺變淡了，專注手邊工作的他一向面無表情。

    

    用溫度計確認銅金色宮廷式手沖壺裡的熱水達到自己需要的溫度後，李騰向梁欣茗頷首，示意她稍後再跟他聊天。

    

    雖然很想說話，但梁心茗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閉上嘴，靜靜看李騰工作。

    

    熱水的蒸氣化成煙冉冉向上，李騰雙手穩穩握住銅壺把柄，一雙修長美型的雙眼微微瞇起，隨著流水傾倒出壺中的細線移動。水流細小而穩定，先畫圓潤濕咖啡粉，以不翻攪細粉為前提堆出淺棕色的水泡，接著等待數十秒。第二次倒水時，拿捏著最適當的水量澆在悶蒸過的咖啡粉上，一圈又一圈任由熱水淹過細粉。再次停下後等待數秒，最後以較大的水流稀釋味道。

    

    三次沖煮，帶出專屬咖啡的香味，悄悄的擴散到店內每一個角落，梁心茗驚覺時已溫香滿室。

    

    有客人讚道，看李騰手沖就像在享受一場嗅覺的饗宴。

    

    「微微特南果，暗夜星光。」李騰放下手沖壺，這時才露出笑容，將高溫的咖啡倒入純白的咖啡杯裡，黑白相混後卻依然分明。

    「謝謝。」梁心茗接過溫熱的咖啡杯，輕嗅著，「微微特南果，是瓜地馬拉的豆子吧？」

    李騰點頭代替回應，將餘熱的殘渣丟棄後，稍微整理了下吧檯。

    

    「為什麼會推薦這支豆子呢？」梁心茗啜飲一小口，並未說出自己嘗到的口感，反而意有所指的拋出疑問。

    

    李騰躊躇半晌，琢磨著該怎麼向對方回應。

    身為常被詢問咖啡相關知識的他，習慣拿捏對方的水平跟接受程度再回答，像這類回答不外乎喜歡這支豆子的口感、對焙度相當有信心等等。可是面對梁心茗這位身分特殊的女子，他總覺得應該說出自己喜愛這支豆子的真正原因。

    

    至少要讓她了解，自己對這支豆子的執著。

    

    「既然梁小姐知道微微特南果位於瓜地馬拉，那麼也應該曉得微微特南果比起一般瓜地馬拉的咖啡豆，風味較為不同的原因嗎？」李騰又從架上拿了個咖啡杯下來，逕自為自己倒了一杯。

    「我沒有那麼厲害。」

    「咖啡豆的風味除了會被品種、濕度影響，土壤也是改變風味的主因。瓜地馬拉遍布較多火山土壤，而微微特南果這個地區則是沙質石灰土，因為如此，微微特南果的咖啡嚐起來層次有更多變化，堅果清香和果酸也較為明顯。」

    「所以？」

    「這款豆子以酸甜感見長，其中尤以果酸為主。酸中帶甜，具有橘皮清香、紅葡萄柚、覆盆子、檸檬以及葡萄酒的果酸味，初嘗時清香入口，各色酸感交疊在舌尖，是我喜歡這支豆子的原因之一。其實要比酸感，還有其他豆子可以選，但是這支豆子在層次上的變化很對我的味。」

    

    「這樣啊……」梁心茗低頭望著杯裡純淨的黑，一副受教了的樣子。

    「第二個原因，是這種變化，就如同我那暗戀無果的時光。」

    

    「嗯？」梁心茗的手微微一顫，驚愕地看著他。

    

    彷彿在暗示對方念念不忘。

    當李騰把純白的咖啡密封袋放到梁心茗面前時，她總算搞清楚李騰心裡的盤算。

    

    「李騰，你想用這種方式提醒我你不想相親嗎？」她臉上又掛起魅惑人心的笑容，「話說到這，我似乎都還沒說明我來這裡的目的。」

    

    李騰不置可否的默認梁心茗的猜測，讓梁心茗有點受到打擊。

    

    「梁小姐習慣在正式見面以前先跟相親對象碰面嗎？」

    「當然不是，憑我的條件有需要作賤到這種程度？我只對我有興趣、有好感的對象這麼做而已。」梁心茗伸出右手食指，在杯緣上輕輕畫圓，再度低頭，「我三十歲了，雖然身邊不乏追求者，但就是沒有適合我的對象……」

    「梁小姐條件那麼好，想必對另一半的要求也很高。」

    「才不呢。我對另一半的經濟、長相各方面都不挑，只是精神層面跟個性我比較要求而已。」梁心茗輕聲說著，話語間自信流露言表，「我看人一向很準，當然這套識人法則用在紙本資料上頂多有七成的準確率，所以我才會想先認識對方，好方便做確認。」

    

    言下之意就是，李騰已經成為她的考慮對象了。

    那也難怪聽到拒絕之辭時，她那麼震驚。

    

    「梁小姐，我……」查覺自己應該更正式的委婉拒絕，李騰剛要說話就被搶去發言權。

    「叫我心茗就好，我只想問你一件事──這份暗戀之情，你真的忘不掉嗎？那個人還在你心中，無論如何都走不出來嗎？」冷不防，梁心茗的目光與他對上，眼神銳利而沉著，又帶著隱隱微光。

    

    走不出來嗎？

    李騰心頭忽地一愣，茫然的垂首，雙眼看著水槽的水痕卻沒有對上焦。

    

    走得出來嗎？

    

    他跟他的過去。

    

    從大學開始的這份友誼慢慢萌芽，逐漸茁壯成長為大樹的過程，幾乎陪著他走過十年有餘的時間，他捨不得的不止是自己等待的時光，更是那些回憶。

    其實他很清楚，即使他重新去愛另一個人，那些過去依然會烙在心中不被遺忘。可是他就是做不到放下，歷經苦澀酸甜的他沒有力氣再這樣去愛另一個人，他對那個人的回憶已經習慣到連呼吸都想著對方。

    

    這其實是很可怕的事情，何況他還待在兩人共同相處過的空間裡。

    

    沒錯，李騰不認為自己逃得了回憶的折磨，他最喜愛的咖啡甚至也與那個人緊緊相連。

    

    「梁……心茗，你覺得寂寞可不可怕？」他沒頭沒腦的突然這麼問，讓梁心茗安靜等待答案的心莫名糾了起來。

    「寂寞，當然可怕。」她一抿唇，眼神也跟著李騰飄遠，「正因如此，人才會想找個伴安歇。對我而言，寂寞可以讓我這輩子的努力化為泡影，我的所有都將無法與人分享……」

    

    孤獨到心事只能悶著無法訴說，久了的確令人抓狂。

    

    「我也是，我也認為寂寞很可怕，當我獨自一人待在這個咖啡店、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總會覺得這世界拋棄了我。」李騰溫婉一笑，把咖啡一飲而盡，「寂寞發起病來真的很要人命。可是，我卻寧可寂寞，也不願意再有人代替那個人的位置。」

    

    「為什麼？」

    

    「暗夜星光。」他給了個很奇妙的答案。

    

    「……因為你是黑夜，那個人為你帶來了滿天的星星，而星星不可能再有另外一種？」梁心茗接著把話說完，換來李騰滿意的點頭。

    

    因為星星已經是全部，不會再有第二種星河嗎？

    

    「月亮呢？你的黑夜，就不會有月亮？」梁心茗睜著大眼睛，困惑問道。

    「這個……我倒是沒想過。」李騰坦然的說，對一個剛認識的女子談論如此個人的內心話，說實在他還是有點不習慣。

    

    「是嗎？」梁心茗把咖啡乾掉，從容的從側背包拿出皮夾，「謝謝你今天的服務，雖然我有點失望……。既然你用一杯咖啡告訴我你的心意跟你的故事，那我應該也要表示一下心意，下週就換我用一杯酒告訴你我的一切好了。」

    梁心茗不給李騰反應的時間，將三張百元鈔放到吧檯上，而後轉身走到門前，那張美麗的臉龐似乎多了點期待跟堅決。

    「李騰，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試著當你的月亮。」

    

    ※

    

    把店打烊回到租屋處後，李騰疲憊的倒在米色大床上，閉上雙眼。

    

    梁心茗，這個本該是萍水相逢的女人，今晚卻攪動了他的思緒。

    

    他還是會拒絕她的，像她那樣堅強、美麗又足具魅力的女性值得更好的男人陪伴，而不是他這個膽小鬼。

    

    對，他就是個膽小鬼。他只敢躲在回憶裡重溫舊夢，一點都不想面對失去那個人的現實。那個他朝思暮想、十年來心心念念的正是與他共同開創咖啡事業的合夥人，甚至是個只愛女人的男人。

    李騰自認不是同性戀，但大學時期初次見到那個人，他的魂就像被勾魂燈奪走一般，此生萬劫不復。

    李騰從不後悔拉著那個人一起開創事業，對於過去親密到可以同床共枕的快樂和嬉鬧，他也很慶幸自己沒有告白，讓他現在回想起那些仍是最純真、美好的事情。他不想用告白玷汙這段感情，因為他清楚那個人不會接受自己，所以選擇這種陪伴方式，希望可以一直到老。

    

    可是他總要結婚的，關於這點即使他逃避再久，都得面對。

    

    即使事先給自己做了無數的心理準備，在見到那個人的未婚妻時，他還是無可控制的失控了……。

    「哪有失控？我還是有叫他發請帖給我啊……」李騰失笑，關了燈的房間變得很黑，窗外連一絲微光都沒有，唯有他的沙啞嗓音劃破寂靜。

    

    硬是把自己關到咖啡店二樓的烘豆室死都不肯下來，那已經是他所能忍耐的最大極限──他怎樣都無法笑著跟他的未婚妻說話。

    

    不可能的，回憶終究會褪色。

    

    可是……

    

    李騰翻了個身，隨手拉了個枕頭，頭就這樣直接埋進去。

    

    ※

    

    來到跟梁心茗約好的餐館時，李騰頗感訝異。

    難怪上次梁心茗說要用一杯酒回敬他，他來的這地方比起餐館，更像酒吧。

    

    「還可以吧，我特地找了家純喝酒的酒吧，這時間應該吃完晚餐了？」梁心茗笑著推開酒吧的玻璃門，甫一進去，若有似無的煙味便瀰漫出來。

    這間酒吧確實不如一般夜店吵雜，除了音樂偏爵士搖滾風格，最裏頭有個供演唱歌手表演的舞台之外，並沒有舞池，昏暗的燈光下可見數十位客人落坐在各處，低語交談著，右側的吧檯則是最明亮的地方，軌道式燈架照在吧檯後陳列的各式酒瓶上，兩個調酒師正忙著為客人調酒，低著頭認真工作。

    

    「這個地方不錯。」李騰給予讚賞，環顧一下四周後便跟上梁心茗的腳步，到吧檯前坐下。

    「我很喜歡這裡，所以自己就蠻常來的。」梁心茗揮手招呼吧檯內正在忙碌的一名身穿制服的男性調酒師，示意自己要點餐，「那麼就不噓寒問暖了，不好意思，照往例，麻煩來兩杯。」

    

    梁心茗今天穿得比較休閒，上半身是一件薄襯衫搭藍色小外套，配了件白色短裙，頭髮這次稍微整理過，綁成好看的公主髮型。她似乎跟調酒師很熟，禮貌性地跟調酒師寒暄幾句後便將高腳椅轉到李騰面前。

    「你今天穿得很好看。」梁心茗打量著李騰，嘴角微勾，順手將側背包放到腿上。

    「謝謝。」他很直接地收下讚美，畢竟相親再怎樣都算是個嚴肅的場合，穿著平時的咖啡店制服來這裡肯定格格不入，就特地從衣櫃裡翻出白色襯衫和純黑的皮褲搭配了。

    其實李騰很清楚，自己長得頗帥──至少連他的心上人都這樣讚美過，只要多花點心思注意穿搭就肯定是模特兒的料。而這點讓他大學時期擁有大量的追求者，當然這之中也不乏男性，可惜那時早已被那個人吸引的他，無暇顧及身後深情款款注視自己的人。

    

    額外加分的條件，對他而言反而是很多餘的東西。

    因為長得再好看，那個人喜歡的始終不是自己……

    

    「你在想什麼？」梁心茗唐突的插進李騰的思緒裡，好奇的睜圓雙眼，貼上假睫毛的眼睛又大又美。

    「沒事，怎麼了嗎？」

    「怎麼可能沒事……酒來了喔。」她竊笑著坐正身子，手指著吧檯上兩個雞尾酒杯，並將其中一杯推向李騰。

    酒杯裡滿是玫瑰般鮮嫩的紅，上頭則倒了如雪般的奶蓋，在燈光下透出美麗的微光，閃爍著妖豔的色彩。

    李騰小心翼翼的拿起杯子，輕啜一口。

    

    「如何？」梁心茗看著李騰，期待的開口詢問，一手拿著酒杯等待評論。

    

    她在期待什麼？

    

    「很甜，上頭的奶蓋為下方的甜膩做了很適當的緩衝，些許酸味增添了這杯調酒的層次，讓味覺不僅僅是單一的甜感，嚥入喉中時還帶了點玫瑰花香。」

    「猜得出裡頭加了什麼嗎？」

    「說來慚愧，我只知道裡頭加了鮮奶油、蔓越莓汁和與玫瑰相關的糖漿。」李騰誠實的回答，露出苦笑，「妳呢？」

    

    梁心茗的笑延伸到眼裡，她舉起酒杯在李騰面前輕晃。奶蓋緩緩轉動著，始終不與下方的酒液相混。

    「這杯調酒，叫做雪薔薇。」她輕啟朱唇，「除了你剛剛說的以外，還有檸檬汁跟紅龍果以及玫瑰釀，基底則是琴酒。」

    

    「我覺得這杯酒，就足以代表我一個人。」

    

    「妳是說，玫瑰嗎？」李騰略帶猶豫的發出聲音，雙眼與梁心茗對視。

    

    「不只喔。」對方笑出聲音來，而後將椅子轉回吧檯，凝視著酒杯，「我上班時呀，是個很成熟內斂的人，雪山之上有我的傲氣跟自信；而下班後我就是個開朗甜美的女人，喜歡品酒、逛街，正如玫瑰般美好，亦如莓果般甘甜。」

    「這話自己說，不覺得害臊嗎？」李騰失笑，又喝了一口雪薔薇。

    「哈哈，不然相親的時候應該講自己的缺點嗎？」

    「的確，只是我認為這種話由我來講，似乎更完美一點。」

    「你說得沒錯，假設我只是想透過這杯酒描述我自己，似乎由你來就可以了……」梁心茗莞爾，「你知道我認識你是在更早之前的事嗎，學長？」

    

    學長？

    

    「學長？所以提早跟我見面，不是因為那天妳說的原因？」李騰蹙起眉頭。

    

    他的內心，頓時浮現出一個問號，和一個畫面。

    月亮消失的夜裡，那個美麗的女孩拿著情書，羞澀地站在自己面前的畫面。

    

    「是的。我認識你時，你大四，而我不過才大一。」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思緒回到過去，說話的聲音變得極為輕柔而緩慢，「我還記得自己是為了學調酒跑進社團的……結果參加第一堂社課後，我反而選了咖啡來學──只因為我看見你。你很帥、瀟灑、待人溫和且從不與人起衝突，也許一見鍾情很誇張……但用來形容我遇見你的心情再適當不過。整整一年我貪戀的都是你偶爾跑來社團心血來潮的單一指導，我那時很笨，知道很多人再追你所以遲遲不敢行動，總想著默默在遠處望著你就滿足了。只是你畢業前一個月，我再也忍不住，寫了封情書特地跑到你住的宿舍下面……」

    「我知道。」

    「什麼？」梁心茗驚訝的回過頭。

    「我有印象，真的。」李騰沒有正面看向梁心茗，彷彿在逃避著什麼一般，「那天晚上，妳跑來找我，而我拒絕妳了。」

    

    緣分，原來如此捉弄人嗎？

    

    「我好訝異……」梁心茗感到不可思議，「這十年間我改過名字，你應該會忘掉的不是嗎？」

    「當然。」李騰輕聲回應。

    

    他記得梁心茗的樣子，不是因為她美，只是因為時機太過剛好……

    

    因為那一天，是那個人的生日，而李騰是在慶生途中被叫出去告白的。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自己頗不開心，因為先出去跟學妹講話的話，他就無法成為第一個送禮物給壽星的人了，幸好壽星當時再三保證沒有他的禮物絕不收其他人的東西，他才放下心來跑出去解決事情。

    想來真好笑，他人生中印象深刻的幾個回憶點，大多跟那個人息息相關，也難怪自己遲遲忘不掉他……

    

    要是梁心茗知道自己被記起來的原因，估計會感到很失落吧？

    

    「心茗，妳是個很好的女孩。」他嘆口氣，將酒液一飲而盡，殘留的奶油貼在玻璃壁上緩緩下滑。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無論那一年還是現在，妳都是個很好的女孩，但我還是無法接受妳的感情。」

    

    空氣，剎那凝滯成水泥。

    

    「你還是要拒絕我嗎？連試試看的機會都不給？」梁心茗的柳眉垂下，語氣變得有些自嘲，「我說過，我可以當你夜裡的月亮。」

    「很抱歉，可是比起月亮，我更喜歡那些若隱若現的星星。」

    

    他要的從來不是夜裡的照明。因為他不需要光明，他只需要驚喜──像星星般偶時出現、偶時消失的驚喜，就如那個人偶爾對他的溫柔一樣。

    是錯覺也好、友情也罷，他只是喜歡著那個人，所以從不期待更多。月亮什麼的，太亮就會遮掩星光的燦爛。

    

    原來自己還是在乎著他。

    無可救藥的在乎。

    

    「學長，未來還是要過日子的，如果你堅持活在過去，只會誤了你一生。」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有些事情，值得你用一生去回味。」李騰無奈的苦笑，「這樣很傻、很笨、很愚蠢，我很清楚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但我也不能用這份愛著他的心情去接受妳，心茗，我放不下他，這幾年來我從未放下他，甚至這次妳與我的碰面，我的心滿滿的都還是他，我很抱歉。」

    「可是……」梁心茗驚慌又失落，她悵然的收回放在吧檯上的雙手，然後放到李騰的大腿上，「寂寞，真的不會把你逼瘋嗎？」

    

    每日打開店門，想起又是自己一個人的奮鬥，寂寞嗎？每夜處理完店內事務，發覺室內已然只剩自己，孤單嗎？每次烘完豆子，試飲的杯子從兩個變成一個，失落嗎？

    

    答案都是肯定的。李騰很失望、很孤單也很寂寞。無數的夜裡他總是強撐著不讓眼淚落下，一遍又一遍逼自己夢回過去快樂的時光，那種感覺幾乎是絕望的。

    但即使如此，他寧可被寂寞逼瘋，也不要為了排遣寂寞而去找個伴過活。因為他知道多了個生活的伴，只會讓他更思念那個人……

    因為生活的溫度，只應與那個人共有。為了那個曾共有的生活，他甚至恨過那個人的未婚妻，那女人憑空搶走自己的幸福，即將與那個人共同生活，還笑得如此猖狂。

    

    那就瘋吧？他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就算未來是一片漆黑，但反正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那再怎樣跌跌撞撞都沒人看到不是嗎？即使受到挫折、陷入困境，只要沒人看得到，他就可以掩飾得很好，他可以當作沒人知曉，獨自舔舐傷口。

    痛得再怎麼想哭想叫想放棄，他都得扛下自食惡果的結局。

    

    「心茗，被逼瘋了也沒關係，但是妳跟我在一起，妳會跟著瘋。」他用手覆上自己的額頭，疲憊的開口，「我的眼裡將永遠沒有妳，懂嗎？」

    「就算你喝了這杯酒？」梁心茗猛然將自己那杯雪薔薇推到李騰面前，「跟那杯暗夜星光比起來，這樣的甜感、酸感跟奶油的絲滑，難道不足以癒合你心中的傷處跟苦痛嗎？」

    

    殘存的酒液晃動著，玫瑰香氣四溢。

    

    「心茗，妳的一切都很美好，正如雪裡的玫瑰般堅強而艷麗。可是對我而言，太甜也太膩了……」

    「太甜……？」

    「妳喜歡吃甜，對吧？那妳說得出喜歡的理由嗎？」

    「……喜歡，就只是因為我喜歡啊。」

    「所以，我不喜歡吃甜，也只是因為我不喜歡。」

    

    沒有理由、毫無邏輯，他只是無法接受。

    

    梁心茗倏然安靜下來，收回放在李騰腿上的手，沉默地看著調酒師工作。

    「心茗，我很抱歉，我還是必須拒絕妳。」縱然跨越十年的告白，是多麼需要勇氣的事。

    「無論我說什麼，你總有你的理由。」她輕輕說著，口氣添了些黯然。

    「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是我主動邀你過來的，拒絕也在我當初的預想之內。」梁心茗回過頭，眼眶裡泛起霧氣，「可是我沒想過，我居然一點機會都沒有。」

    

    一點點的機會都沒有，一星半點的星火也看不到。

    愛情總是如此殘忍，先來後到的時機不對，再努力都是枉然。

    

    「我……」發現梁心茗眼眶泛淚，李騰緊張得想找張面紙給她，卻立刻被梁心茗用手阻止。

    「今天就到這裡吧，學長，謝謝你特意過來陪我喝酒。」她笑著，眼角卻不爭氣迸出淚水，「你的拒絕好無情，但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讓我在重新遇見你時，做了個擁有未來的美夢，我很遺憾無法代替你心中的那個人……她一定是個比我更好的女孩。」

    「不……」李騰收手，將皮夾裡拿出的紙鈔塞給梁心茗，再次苦笑，「妳才是那個最好的女孩。」

    

    可惜我永遠不愛妳。

    

    ※

    

    他傷了一個女人的心。

    

    李騰長嘆一口氣，潔白的抹布在吧檯上擦了又擦，始終沒停下來，一旁的工讀生看到都汗顏了。

    「黑騰，你再擦下去，吧檯會脫一層皮喔。」咖啡店內唯一的工讀生陳昭明，一邊整理展示架上的書籍一邊冷冷提醒。

    「啊、喔，我知道啦。」外號黑騰的李騰，悻悻然地收回抹布，「等等就要開店了，你那邊都準備好就叫我一聲。」

    「老早就可以開了啊……」

    「我發現你最近很愛頂我嘴，這是上了大學嘴硬了嗎？」

    「沒有，我想那是因為很會跟我拌嘴的那個人不在的關係。」陳昭明這麼說著，但馬上識趣的閉了嘴，心虛的看向別處。

    「……沒事，我沒事。」查覺到陳昭明的顧慮，李騰緩緩扯出一個笑容。

    

    苦苦的，但總還是笑著。

    

    「幹嘛逞強。」陳昭明擰眉，站起來走到店門口，「我出去擺看板了喔。」

    「趕快出去，順便就別回來囉。」

    「黑騰你這句話太過分啦……」他輕聲抱怨著，推門離去。

    

    李騰回身走到展示架前，將幾包處理好的咖啡豆放到展示架上擺好，上頭除了常見的淺焙的豆子，這次還多了包熟悉到連味道都成為回憶的咖啡豆。

    

    「因為與你在一起的過去，心是酸的，但日子是甜的……」還沒播放音樂的咖啡店裡，只有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室內喃喃自語。

    

    他傷了一個女人的心。可是，那份疼痛不只打在別人的心上，更在自己的世界裡加倍奉還，痛到連吶喊都叫不出口。

    

    泣不成聲，壓抑到幾乎顫抖的寂寞。

    

    一個人受苦就夠了，一個人發狂就可以了。

    他仰頭，忍住即將落下的淚水。

    

    寂寞發起病來真的很要人命，有時候那只是因為，過去活得太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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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安我是水冥，

本篇是我在十六夜的合集中刊載的文章，這邊特地獻上。

也許大家都忘了，熟人甚至也不見得會有印象，這篇文中的角色，

其實曾經有另一篇故事，

而這篇的平淡黯然，也必然要有那一篇故事的存在才有味道。

買合集的各位大大們，水冥我這就獻上炸蝦最後的那點醬汁~

物事人非，就是此情此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