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莉望著卷軸上的紅色蠟封，是個張開大嘴，有著無數尖牙的獅子。
獸人居住的遺祖神殿周遭是一片森林，別於精靈之森的優雅恬靜，那裡可說是蠻族與猛獸共存的血腥食物鏈，森林中的銀鬃獅更是位居其頂端，因此也被部分獸人推崇為戰爭之神來信奉。
在辦公桌前站著三名洛索達人，他們是先前奉雅圖克──或者是自己──命令前去華吾爾探查情報的霜空氏族戰士。
她撕掉臘封，攤開卷軸一看，緩緩蹙起眉頭。這文字看起來不是精靈語、也不是洛索達語，更別說是達莫奈特人的文字了，雖然跟迪爾古語有幾分相像，但重點是完全看不懂裡面到底寫著啥。
潔絲似乎看到艾蜜莉的困窘模樣，經過辦公桌走到她身邊，望著裡面的文字，揚起一抹微笑。
「這是亞人們的文字，」潔絲笑道：「用迪爾古語改編，只要稍微懂一些其中的『規律』，這也算是一種各種族的通用語。」
「通用語？」她問。
「對，亞人包含著很多各式各樣的人。蜥蜴人、半獸人、人馬……等等，雖然同在一個社會體系下生活，但本質各異，所以他們研發了這些文字，」潔絲頓了頓，「這似乎也流傳了數百年的時間。」
艾蜜莉嗯了一聲，把卷軸遞給潔絲，「那這寫了什麼？」
潔絲接過卷軸，半晌，她笑著說：「大概的意思就是華吾爾已經被攻陷了，莫迪恩‧達莫奈特三世在宮中被殺，底下的士兵們正在國境內逃竄，可終究免不了被其他種族撲殺的命運……看來人類正在為這場戰爭付出代價。」
她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望著那三名戰士，「辛苦你們了，請先回去休息吧。」
「是，軍團長。」他們行了個軍禮後，轉身離去。
在他們離開以後，艾蜜莉離開座椅，站在窗前看著校場，「結果我們努力了那麼久，也只拿下這座城而已。」
「應該說『我們努力了那麼久，終於解放整個北方了』才對。」潔絲眨了眨眼，「從北方入侵到達莫奈特國土終究還是有著莫瑞、巴瓦兩座山脈的天險，況且這座城似乎就是建來對付精靈的。」她想了一下，「別的不說，我想地煉堡的矮人們就欠我們一個人情。」
「那群頑固的老頭？」艾蜜莉冷笑一聲，「別再跟我們要錢就感謝天上四神了。」
「哈，說的也是。」潔絲拍了拍她的肩膀，「放鬆一點了嗎？」
艾蜜莉眨了眨眼，「不，還有一件事要做。」
＊
弗莉狄赤腳走在黃褐色的校場上，砂礫摩擦著皮膚，即使腳掌傳來陣陣刺痛感，可對她來說那都已經不算什麼了，望著插在校場中央一根根巨大的木樁，她淡淡地笑了，連處刑方式都那麼明快，果然是洛索達人的作風。
她看著幾個胸口被戳了個大洞的同胞遺體被扔到一台大推車上，其中一個體型特別胖，弗利狄認出他就是巴托克。見風轉舵的死胖子，在狼隘口救了他，結果卻反而在這裡將自己出賣給瑪席。
四肢上的金屬鐐銬被獄卒解開，他們用沾血的麻繩將自己牢牢地綁在圓木上，在過程中，弗莉狄看見了幾名手持長矛、帶著面罩的劊子手，雖然臉都遮了起來，但某些特徵還是逃不過她的眼睛。
尖耳的精靈、白皮膚的洛索達人、有著鱗片的蜥蜴人、獸尾的半精靈等，看來這些負責行刑的人來自各大種族，而這些人唯一的共通點便是仇恨自己、仇恨達莫奈特帝國。
周遭圍著大量的人潮，這些人都是擊敗自己和威爾部隊的勇士，弗莉狄眨了眨眼，今天的陽光十分熾熱，搞得她渾身不舒服。眼前的人們讓出一條路，有名披著斗篷、穿著綠皮甲來到了行刑場地，弗莉狄知道她是誰。
「勞煩妳特別來看我死呢？」弗莉狄嘲弄地說。
「我也看了前面那些人的行刑過程，」艾蜜莉冷冷地說，「見證妳們的最後，是我這個下令行刑的人應該做的。」
「真辛苦啊，」她淡淡地說，「那怎麼不像對那些人一樣，站在遠處看我死就好呢？」
「因為妳必須由我親自動手。」艾蜜莉接過了一旁劊子手遞上的長矛，望著染血的槍尖，「妳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沒有，」弗莉狄發現自己連聳肩都做不太到，「裴蒂走了嗎？」
「當天就放她離開了。」艾蜜莉說。
「是嗎……」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要說遺言的話，如果妳們還有機會遇到她，請告訴我的副官，」弗莉狄抬起頭來，露齒而笑，「隊長跟其他人先去四神地獄探路了。」
艾蜜莉沒有說話，雙手持矛，大喊一聲，將那染血的矛尖送入弗莉狄的胸口，一直到插入後方的圓木，她感覺到自己的手，甚至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笑了。她心裡想著，那該死的女人在死前居然還笑的出來？還開我玩笑？
放開矛柄，艾蜜莉發現自己居然流下了眼淚，在劊子手把弗莉狄身上的長矛抽出時，鮮血宛如噴泉般，沿著囚犯的破舊布衣往下流去，最後落在砂地上。
跟艾蜜莉的眼淚一起。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哭，自己剛剛殺的是達莫奈特人、虐殺同胞的達莫奈特人、奪走先祖留下來土地的達莫奈特人，這女人是他四神地獄的達莫奈特人，為什麼要哭？自己到底有什麼理由要為了這種人浪費自己的淚水？
結果一直到莉茵來安慰自己時，艾蜜莉才發現自己居然痛哭出聲，而且在看見其他人把弗莉狄的遺體拉走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在哭。
她覺得她處決的不是弗莉狄，而是瓦安。
那個自己敬重的、原本可以派兵去拯救的人，她覺得自己殺了那個人，而弗莉狄最後的笑容將艾蜜莉內心的記憶給喚醒，那是她們在地牢的對談。
我被『王』拋棄，但我不會拋棄步卒，即使我輸了這盤棋、他們都被吃了，可到了下一局，當下棋的人不一樣時，他們就有贏得勝利的可能。
「就像瓦安把軍團交給我一樣，」艾蜜莉站起身，看著天空，「妳也把什麼東西交出去了嗎？」
＊
艾洛站在放著遺體的推車旁，瑞爾斯和先前已痊癒的半獸人‧辛狄羅，還有一干隨從都在自己身後。
他忽略掉車上傳來的腐臭血腥味，看著被綁在圓木上的弗莉狄被艾蜜莉一槍刺死，艾洛靜靜地闔上雙眼，緊握著隱藏在斗篷下的雙手，隱藏自己內心那莫名燃燒的怒火──還有悲傷。
獄卒將她的屍體拖了過來，艾洛走上前，「這具遺體可以交給我嗎？」
獄卒一愣，「是！當然，大人。」
艾洛的手繞過遺體的後頸和雙腿，將那帶有餘溫的遺體抱起，也沒對瑞爾斯他們下命令，在獄卒的敬禮下離開了校場。城門如今大大地敞開，並不是所有人都來觀看達莫奈特人的處刑，還是有少部分的人選擇執行勤務，因此城外仍能看見在整理環境的戰俘。
「你想把她帶去哪？」辛狄羅用低沉、粗曠的語氣問道：「難道北方蠻族跟我們一樣，都會把遺體丟到森林裡任由動物搶食？」
「真是野蠻人的做法，當然還是用火燒了才夠尊重死者吧？」瑞爾斯咕噥，「不過對達莫奈特人倒是不用多尊重就是了。」
「精靈真是溫吞，」半獸人拍了拍胸脯，「我們那樣才叫遵循自然法則。」
艾洛聽著後面兩人的拌嘴，低頭看著那緊閉雙眼、嘴唇微張，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的弗莉狄，儘管胸口被刺了個洞，鮮血仍在流淌，甚至弄髒了他的手甲，但其實都無所謂了。
艾洛來到了河邊，將遺體放在地上，抽出了繫在腰間的長劍，接著開始在地上挖洞。後頭的弟兄們都看傻了，但隨著瑞爾斯和辛狄羅的加入，他們有的抽出武器、有的則直接用手扒土，半晌，地上被挖出了可以容納成人的大洞。
他把遺體放了進去，望著逐漸失去血色的面容和微卷的紅色長髮，艾洛淡淡地說：「在布爾德冰原，火是一種奢侈的東西，而洛索達世代流傳下來的的教誨又不容許我們拋棄同伴，因此如果有人冷死、戰死、老死，往往都會將其埋在部落中，祈禱他們能乘著銀狼回到弗洛斯身邊，永遠安息。」
瑞爾斯將手上的土給拍掉，狐疑地問：「這裡是我們祭祀弗洛斯神的地方，你覺得這人類會回到祂身邊嗎？」
艾洛卻搖頭，「應該不會吧，弗莉狄不信四神。」
「那不就跟我們一樣了？」辛狄羅張開那大嘴笑道：「我們半獸人或者是獸人也不吃四神那套呢。」
「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信不信『祖靈』或『獸神』這回事……只能說她跟我們這些人都不太一樣。」艾洛將自己身邊的土推入洞中，「一個特立獨行的達莫奈特人就這樣死了，確實讓人有些不忍。」
「特立獨行啊？」瑞爾斯走到他身邊，用剛剛才拍乾淨的手再次捧起泥土，「我覺得你也挺怪的，居然想來祭奠達莫奈特人。」
「還有救一個當時看起來奄奄一息的人。」辛狄羅指著自己胸口上的疤痕，那是被姆爾蟲體液侵蝕過後留下的痕跡，「簡直莫名其妙。」
艾洛笑而不語，在把眼前的洞補滿以後，他從一旁找了塊大石頭，用劍在上頭刻下弗莉狄的名字，將其放在上頭，當完成這一系列動作時，他發現自己又笑不出來了。
沉重、很沉重。無論是在狼隘口城寨、十七集中營一直到矛尖城寨，弗莉狄‧安翠都是我們能攻克這座城──雖然不完全都是幫忙──的最大幫手，但從她身上卻能感受到一股身為屬於她個人的榮譽，這跟洛索達人又不一樣。
之所以覺得妳很特別，也是因為這個吧。艾洛靜謐地想著，妳的榮譽迫使自己忠於達莫奈特皇，也因此才做下和我們結盟的決定吧？
想起了日記的一些內容，艾洛不禁莞爾，我會再來找妳的，弗莉狄。
在其他人將手上的泥濘處理乾淨以後，艾洛轉身跟大家致謝，然後領著部隊朝著矛尖城寨走去，他抬頭仰望著天空，原本灰濛的烏雲如今染上一片夕陽的橘紅霞光，它將天空撕裂，勾勒出與「弗洛斯的鏡畫」截然不同的自然色彩。
「嗯？真稀奇，居然能在這裡看見『祖奈特的嘆息』。」瑞爾斯雙手插腰，看著那道美麗光輝笑道。
「祖奈特的嘆息？」艾洛問。
「是啊，祖奈特是戰爭和艷夏之神，司掌火元素，但性格暴躁的祂偶有悲傷之時，這時候就會出現『祖奈特的嘆息』，表示祂正在對世界上發生的某件事感到哀傷。」瑞爾斯解釋道。
「那祂要是哭了怎辦？」辛狄羅冷不防地扔出這句：「天空會下燙死人的水嗎？」
「或許吧？」瑞爾斯勾起一抹戲謔性的微笑，「聽說那種雨專門用來對付某些不信四神的半獸人呢。」
「哼，用來對付嘴臭的精靈應該效果更棒吧？」辛狄羅冷冷地說。
艾洛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不知為什麼，瑞爾斯和辛狄羅總是喜歡互相伴嘴，看起來既是仇人、又像兄弟，儘管偶爾會有不看氣氛的缺點，但總的來說還是會讓人聽著聽著不禁會心一笑，就像現在的他一樣。
其實艾洛內心也不明白，為什麼在艾蜜莉刺死弗莉狄的時候，自己會有憤怒和難過的情緒，也許是因為到頭來仍不清楚那個人到底想做什麼？內心在盤算什麼？然後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
裴蒂被艾蜜莉放走了。艾洛此時想到昨晚女精靈說過的話，難道弗莉狄託付什麼給她了嗎？
矛尖城寨高大的黑色城牆映入眼簾，艾洛發現在天空中翱翔的白色群鳥，他們飛越過高聳的山脈，朝著北方飛去。
「和平的雪翼鳥，」瑞爾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既然是一群的話，代表要送信去各個戰地吧？」他頓了頓，「隊長，戰爭結束了。」
艾洛點點頭，回過身望著那群雖然時間不長，但在破碎城寨中仍然聽從自己指示的人，儘管在那場特攻中死了大半的人，可他們從未怨懟過自己，甚至還跟他一起做了些奇怪的事，像替達莫奈特人做墓碑。
「其實用耳口石應該更快的，不過像我們在這種非凡之地，有雪翼鳥這種傳統做法也是不賴。」艾洛微笑，「等等回城以後就各自解散吧，我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告別該說些什麼，總之……」
「婆婆媽媽的，你是精靈嗎？」辛狄羅咒道。
「我真是站在旁邊也礙到你了是吧？」瑞爾斯咕噥道。
「哈！因為你太臭了。」望著精靈的白眼，半獸人笑道：「還是有機會再見的，亞人將來還是會在裂河之地附近重建村落，屆時可以來這找我。」
瑞爾斯微笑，「我就不用多說了吧？精靈之森也在等著我們回去重建。」
「那看來我是最輕鬆的人了？」艾洛苦笑道。
三人對望了一會，然後相視而笑，紛紛上前給了彼此最大的擁抱。站在身後的弟兄們也紛紛加入了這場「告別會」，有的拍肩、有的擊掌、有的擁抱、有的則是用各族的禮儀來告別。
艾洛看著眼前這群人，儘管規模很小，但大家卻有志一同。其實他們一起經歷的不算多，也就是對矛尖城寨的第三次進攻和那場達莫奈特人的特攻而已，可這些確讓這些人跟自己培養出患難與共的感情──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
戰場上充斥著死亡、陰謀與猜忌。艾洛眨了眨眼，在失去法圖林、文許以後，我甚至沒想過能再擁有這些……感情。
他閉上眼睛，幾乎有那麼一瞬間，艾洛感覺到已故的朋友就站在自己身邊，對著自己說「沒關係」，然後催促自己上前加入他們。
他甚至感覺到弗莉狄‧安翠的存在。
謝謝你們。艾洛走上前，加入了這些人越玩越歡的告別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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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是我到1006前的所有庫存，一次出清。
第一部沒意外會在下一次更新作結，接著就是洛索達《龍原神子》的部分，楔子我已經大致上想好要怎麼寫，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吧？
其實剛回台南，現在腦袋還有點昏沉，在老家那邊都沒怎麼睡好。
不過在這裡還是很感謝你／妳們…一路陪我到現在，這部洛索達在我心中還不到最好，我內心的確有一把「完美」的尺，卻總是摸不著邊，這讓我有點懊惱、有點無奈。
能接受不完美、文章總是充斥漏洞的LKK，是我一直感謝各位讀者最主要的原因。
尤其這篇又十分長，無論是中途加入、離開或從頭看到尾的，我都很感謝你們。
真的謝謝你們…
－LKK 2016 . 10 .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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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