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長篇】那些他曾說過的序+01

　　非常平靜、非常緩慢，靜靜地，趨近於零，一切如同靜止。

 

　　──那是永恆，那是我擺脫不了的宿命。

 

　　在永無止盡的歲月裡，如果能耗盡所有去交換就好了、如果可以有所選擇就好了。如果這些假設全部成真，我就不會如此痛苦。

 

　　而我比誰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能夠活在誰的心裡，這樣就夠了。這就是離永恆最近的我們，所要付出的代價。」

 

　　我只是希望能夠長存在某個人的心底……

 

　　然而這個願望，終究過於奢侈。也許，我從來都不該抱有任何期待。不論它是多麼渺小……

 

＊

　　『我不會記得任何事情，那對我來說太過沉重。』

　　夜幕低垂，昏暗的街道上閃過幾抹身影。黑影快速地在高樓間穿梭，最後落在暗處的小巷中。

　　「喂喂，我可不記得你的興趣多了一項在高樓大廈散步啊。」

　　男子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髮絲，也順手拍下襯衫上的灰塵。

　　「怎麼？你年紀一大把了，還怕被人類看到嗎？」

　　回話的是名看起來年紀相當的男子，儘管剛剛進行超高速移動，他的衣服看起來也非常整齊。

　　「我可不想被老人說老啊，還有人類最麻煩了。這年頭血族也不是什麼神話了，真看到了還像看到鬼一樣大呼小叫的，不但吵還一點也不美。」
　　「哈哈，是很麻煩沒錯。好像很久沒聽到了，現在聽來還有點懷念。」

　　他不自覺揚起嘴角，淡褐色的髮絲隨風飄逸，似乎有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些許片段，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是多久？伊諾，你今年到底幾歲了啊？」
　　「好像三千多吧，忘了。那種事怎樣都好，不重要。」
　　「我說你不會又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吧？你上次連你爸媽的忌日都忘了結果被臭駡一頓你忘了嗎？」對方有些無奈地念了句。

 

　　「你都跟我認識一千年了怎麼還問這種廢話，就是忘了才會被罵啊！怎麼可能會記得，他們都死幾萬年了欸！」伊諾回答得理直氣壯。
　　「你又在胡說八道了，什麼死幾萬年！還有，忌日這種東西不是每年都要去的嗎？跟死幾萬年有什麼關係？」
　　「喔，其實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只是去年比較倒楣碰巧被發現沒有去才被臭駡一頓。不過我活了三千年才被抓到一次其實說起來也算幸運了吧？」
　　「……」

　　伊諾的記性從來沒有好過，可能連自己上一餐吃了什麼都會忘記。但是該記得的事他還是知道的，今年是西元3016年，血族已經不是什麼神話，跟人類是朋友甚至有幾個跟人類結婚都是正常的事，不過在以前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死亡並不是結束，活著的人必須背負著這個人的回憶還有一切活下去。不過是把責任加諸在別人身上罷了。如果記得的話，就得承受到死亡的那天吧？所以，遺忘是幸福的吧？什麼都不記得的話，就不會難過了，也不會痛苦了吧？』

　　記憶中曾經跟誰說過這段話，已經忘記是誰了。或許，不要想起來比較好。並沒有給自己太多思考的時間，兩道身影繼續在大樓間穿梭。

　　記得，是很痛苦的事啊。

 

／

 

　　『在恍惚之間，我似乎看見了她；卻又好像不太一樣，近乎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嗓音，讓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回來了？

 

 

 

　　「先生、先生？先生──！」討厭，頭有夠痛的。到底是誰一大早就在大吼大叫，不知道擾人清夢是很要不得的事嗎？

　　「怎麼辦，都喊成這樣了還是沒反應……不會是死了吧？」那個女人（聽起來應該是）繼續喃喃自語，拜託，這種不經大腦的蠢話為什麼可以這麼自然地說出來？他不是還有呼吸嗎！什麼死不死的，沒禮貌！

 

　　「吵死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不要隨便詛咒──」我字還沒說出口，伊諾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人，眼神的灼熱程度幾乎要將人看出一個窟窿。

 

　　「怎麼、可能……小、小娜……？」

　　「咦？」女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狠狠扣住肩膀，她被眼前的傢伙嚇得僵直身體，動也不敢動。

　　「妳回來了！我就知道妳捨不得我！妳沒有死！」他猛然擁上眼前的身影，心跳得很快，緊貼著的身體連心跳也一併傳了過去。

　　「先、先生？你怎麼了？你沒事吧？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她僵在半空的手試著拍拍對方的背，左肩上驀然濕了一片，大概是他哭了。

 

　　發現對方的情緒穩定一些後，她想了想還是叫一下救護車好了，她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拿起一旁的電話──

 

　　「小娜，妳怎麼了？」聽見了撥打電話的聲音，他趕緊制止她的動作。

 

　　剛才太激動一時沒想到，聽說他沒有意識的時候會進行無差別攻擊，就算小娜的底子再好畢竟還是人類，說不擔心是騙人的。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小娜。」

　　「怎麼可能？妳長得跟她一模一樣！而且妳──」

 

　　不對，伊諾端詳起眼前的人，小娜不可能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她向來高雅不俗，舉手投足間都有種獨特的氣息。可是眼前這個人……的確除了外表跟聲音以外，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他到底在想什麼？小娜早就已經……

 

　　「抱歉，我剛剛太激動了。妳長得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太像了，一時忍不住就……」

　　「沒事沒事，先生你看來沒事，我應該不用叫救護車了吧？」

　　「……不用，我沒受傷。是說，妳一直在這裡待到我醒來？」

　　「對啊，怎麼了嗎？」

　　「妳有沒有受傷？我睡相很糟，聽說會攻擊人？」

　　「嗯？我沒事啊？」

 

　　怎麼可能？他睡相糟到上次拉斯來叫他，結果他差點把人家打到請病假欸？為什麼她毫髮無傷？伊諾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身上有一種很不妙的氣息，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很危險。

 

　　「那個先生……剛剛情況太亂沒注意到，我發現你牙齒有一點尖、眼睛還是紅的？你是吸血鬼嗎！」好吧，收回前言，她感覺沒那麼聰明。

 

　　 眼前的人沒什麼反應，不過他可沒漏看那微微瞪大的眼睛和不自覺張開的嘴，口中似乎還唸唸有詞。

 

　　雖然聽不清楚，但實在非常有趣，讓他莫名地想捉弄她一下，「是啊，但請稱我為『血族』。吸血鬼是你們人類擅自取的代稱，真的非常失禮。」昧著良心說出違心之論後還很敬業地演出厭惡的表情，其實他們私下不會很在意稱呼，但是本人的肚量向來不怎麼大，妨礙睡眠的禮是一定要回的。

 

　　看她呆愣的表情伊諾不禁得意了一下，才想再說點什麼，手卻突然被抓住，她用異常灼熱的視線看過來，而且眼底還閃著異樣的光芒。喂喂，這是哪招啊？

 

　　「啊，不好意思，因為第一次看到太興奮了。我以為吸、血族已經是傳說了，沒想到能親眼見到。」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瘋狂粉絲糾纏的偶像，伊諾無奈地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抓痕，默默嘆了口氣。

 

　　這個女人非常的不對勁啊，雖然大家都知道血族領地跟人界的界線位置，只要越過了就能輕易進入對方地盤。

　　但是這年代的人類仍有部分懼怕血族，人類會盡量避開界線區域，而血族則是看心情決定。所以說現在活生生的血族近在眼前，照常理不是該嚇得跑走或直接暈倒嗎？這種像是看到人生的希望的反應是怎麼回事？

 

　　「算了，以後不要再吵我睡覺。」他放棄掙扎，索性丟下一句又倒回去睡了。

　　「噢好……等等！吸、血族先生這裡是我房間的床啊！」

　　「……」

 

　　我們的血族先生聽到後，以一種相當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還有非人的速度起身然後睜眼，他快速地將房間看過一遍。很不錯的設計，木質的地板，靠牆的書櫃上放滿書，上頭的文字似乎不是中文，每一本看起來都很厚，內容估計也很難懂複雜。

　　一旁的書桌是白色的，放著一台筆電還有一本筆記本，筆記本是打開的，上頭的筆筆蓋沒有蓋上，應該是書寫到一半被自己嚇到吧？不過這床真不是普通舒服，記得剛才躺下的時候大力跳了一下，居然還會回彈！肯定價值不斐……等等，都這種時候了還想這個幹嘛！

 

　　「呃，」他用了三秒哀怨了自己的路痴程度越來越糟糕了之後，開始思考要怎麼解決自己已經私闖民宅的問題，雖然他不受人類法律限制，但最基本的道德良知還是有的。

　　「那個？」

　　「什麼事？」有錯在先必須要態度良好，這是原則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一直叫血族先生好奇怪喔。」

　　「……」或許，他應該先想想遇到這麼奇葩的屋主，他是該高興不會被告了還是該哀怨為什麼自己老是遇到神經病。

 

　　「我叫伊諾。」

　　「嗯嗯，伊諾先生你好，我是蕾希。」她笑著，臉上不禁流露喜悅之情，那個笑容耀眼到使他忍不住去想，認識一個血族真的有那麼高興嗎？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很詭異的開始，不明所以的女孩蕾希，在血族的漫長歲月裡，人類的壽命對他們來說就像瞬間消逝般短暫。當時的他並不知道，這樣的女孩會為他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轉變。

 

　　『我明明知道結局不會是好的，我仍舊前進了。那就像我明明知道這本小說最後會是悲劇，明明知道除了痛苦之外什麼也不會留下，我還是選擇看了它。』

 

　　在那之後，他的腦袋裡時常浮現這麼一句話。至於是誰說的，記憶已模糊不清。

 

＊

 

　　「咦？妳是一個人住嗎？這麼大的房子只有妳一個人？」

　　「對的，反正我蠻常因為取材到處跑，一個人的話比較沒有家人會擔心的問題。」

 

　　距離第一次見面也過了一個月了，基於第一次的歪打正著他現在算是這裡的常客，沒事做的時候也會跑來跟蕾希聊天。好吧，這麼說不太正確，實際上已經住下來開始白吃白喝了。

　　畢竟在人界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蕾希擔心他四處亂跑又會迷路，就整理幾間客房出來。那時候她還一派從容地說：『啊，這裡空房間很多，伊諾先生就自己選一間喜歡的吧，請隨意。』

 

　　可惡，果然有錢人最討厭了。這麼想的同時完全忘記了自己白吃白喝也好不到哪去這件事。

 

　　她表明了自己小說家的身分，因為正在寫關於血族的題材，知道他的身分後才會不小心失態，希望他別介意。雖然伊諾覺得根本不是什麼不小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本來就不太正常吧？絕對是這樣吧！

 

　　「啊，伊諾先生手上那一本是前不久才出版的作品。」

 

　　蕾希指著他在書櫃隨手拿的一本書，如她所說，日期的確跟現在挺接近的。啊，忘了說，現在是西元2516年8月，而這本書則是去年年底出版的。其實他只是看它的設計特別才稍微拿起來看看的。

 

　　「『扭曲的變奏曲』嗎？真是有趣的名字。」他打開書開始翻閱。

　　「咦、謝謝伊諾先生的誇獎，會寫這本書的動機是因為那時覺得這個世界對「愛」這個詞的定義太廣泛了，雖然普通來說都很正常；但其中仍有不少歧視。例如比較親近的手足之情、親情、友情，越是親近看起來就會跟愛情重疊，進而讓人產生「或許是一樣的呢」的錯覺。然後衍伸出噁心、鄙視之類不客觀、理智的心態。」

 

　　雖然她很詳盡地說明她寫小說時的創作理念，但是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電腦螢幕，就連手指也沒有停下來過，聽打字的聲音就知道了。

　　真是可怕的一心二用啊這個女人，明明一臉唯唯諾諾的樣子，說到自己擅長領域的時候卻露出閃閃發光的表情，眼神也變得更銳利耀眼了。

　　這就是人類嗎？雖然壽命很短，卻處處充滿驚奇的種族。不，以前並沒有遇過這樣的人，或許是眼前的這個人特別的不一樣也說不定。

 

　　理智，卻又不理智；果決，卻又不果決，這個人的存在本身都充滿了矛盾。偏頭想了想，很快地選擇放棄，這不是什麼值得深入的問題，至少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不是。

 

　　「『我不在乎別人說了什麼，你的答案呢？連你也覺得我這樣子很噁心嗎？哥哥。』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你不厭惡我這樣就夠了。我不奢望還有誰能夠瞭解，我有多敬愛眼前的這個人，只要我自己和他知道就夠了。但如果連這個人都──」

　　「都覺得噁心的話，那我就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活著了，乾脆就這樣死掉算了。就好像一切都被否認一般，有種很討厭的、很令人難受的挫敗感。』」

 

　　蕾希順著未完的台詞接了下去，雖然這是她寫的書，但伊諾還是忍不住感到佩服。如果是台詞就算了，連內心的掙扎都接得一字不差，到底要對一樣東西有多大的熱忱才能接得如此精準？

 

　　「怎麼會突然想唸這段？這裡大概是中後了，內容開始變得比較沉重。」蕾希一反方才哀傷的神情，變回傻里傻氣的樣子。不過，剛剛那個樣子應該是配合劇情裝出來的。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人類壽命已經很短了，還為了區區一個人對自己的想法就產生想死的念頭什麼的，很感興趣罷了。」她的目光終於離開電腦螢幕，轉向了他的方向。

 

　　「我是不明白伊諾先生是怎麼想的啦，」她的食指輕觸下顎。

　　「但是正因為活著的日子不長、和在意的人、喜歡的人相處的時間不長，才會更想把握這段時間喔，如果在意的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和旁人一樣糟糕的話，那麼自己一直以來投注的感情又算什麼呢？」她露出了有些苦澀的笑容。

　　「嗯……人類還真是麻煩，既然這麼害怕受傷害的話，一開始不要放這麼多感情不就好了嗎？反正又活不久。」他提出了自己覺得很有建設性的建議。

　　「的確是這樣呢。」她的目光轉向天花板。

 

　　「或許伊諾先生是對的，但能夠這麼理性的話，就不是感情了吧？」疑問句收尾，蕾希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人類真是奇怪。」他說出了跟剛才差不了多少的評語，模仿了她的動作靠在椅背上。

　　「是啊，的確很奇怪。」那時閉上眼睛的自己並沒有注意到，她早已張開雙眼露出哀傷的神情。

　　「對了，蕾希。」很稀奇地喊了她的名字。

　　「嗯？伊諾先生怎麼了嗎？」

　　「都認識一個多月了，就不要再加先生了吧，感覺很彆扭。」

　　「咦！可是直呼名字什麼的感覺有點……」

　　「那就叫諾吧，這不是名字，是小名。」他開始覺得自己在胡說八道。

　　「不是這個問題吧……」蕾希的語氣非常無奈，但是笑了。

 

　　人類是既奇怪又麻煩的生物，相處了一個多月他得到這個結論，有很矛盾的思維、對某種事物抱持的堅持與狂熱，那是活了上千年的血族望塵莫及的東西。

　　好吧，也可能是這個人特別的奇怪吧？但不只是她，就連跟她越走越近的自己，也開始變得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