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刃莫名而襲,玉色闖關急馳,湧動的沫外洪流無人能測──
情勢變化,全在轉瞬間。
彷彿只是掃開了擋路石堆,當夏古樂濺血將倒之時,黑衣男子就不再理會她,改而將注意力鎖定於高芸擎身上。黑衣男子足下一蹬,迅疾而衝,身法之速快如車馳,震驚的少女根本不可能來得及反應。
然而──
正在失衡斜傾的身影,後腳忽地穩踏。
「嗯?」
疑詫聲中,黑衣男子衝勢驟止,翻身側旋,金色光輝從他身邊擦過,炸得地磚崩碎。
滴著血,纖臂仍揚掌而舉,手心光燦風湧,碎裂鏡片下是一雙驚怒交加的眼睛。
「小樂姐!」高芸擎急切而喊。
「痛……可惡,你幹什麼!」夏古樂面對男子,怒聲喝斥。
她右肩衣物碎裂,肩膀至手臂處有一條血痕,此時左手也發出金色光輝,以光團虛按於右臂創口。傷勢看起來觸目驚心,似乎還不至於影響動作,右手微顫著仍遙對黑衣男子。
「一個坐辦公桌的,修為倒是出乎意料,哈。」黑衣男子陰沉沉地一笑。「本來剛才那劍也沒打算收妳性命,妳倒下去就沒事。接著,如果還要妨礙我,可就沒辦法留手。」
「目標是她?為什麼?」對方志在身後少女,夏古樂意識到這點,也因對方凶態昭然而無暇細想,只能急喊:「小擎!跑!去喊人來!」
「可是妳……好!妳小心!」高芸擎至今未有動作,只因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她明白自己留著純屬拖累,銀牙一咬,拔腿便跑。
先前黑衣男子衝入接待室內又翻身躲開反擊,剛好有空間能讓高芸擎奪門而逃。
「休想!」
「你才休想!」
黑衣男子挾銳光而衝,金輝如壁攔擋。一波激烈震盪之中,少女已跑出門外。
「很好。」夏古樂原本還怕高芸擎嚇到腿軟跑不動,幸好沒有如此發展。她專注精神於眼前,雙手再聚光華,準備多做幾次牽制──
卻見銳光砍刺,金輝之壁似玻璃紛碎,厚刃長劍再轉向而劈。
「警告過了……現在,就是妳自找的了。」
少女慌奔急逃,麻花髮辮彈跳不止,來到淡淡雜訊之霧籠罩的室外開放空間。
這裡仍非真正意義上的沫界,依然是兩界交接的「塵門沫徑」一部分。不同的是,此地景觀並非竹林步道,而是一片庭院。事實上這是一處占地廣大的宮廟式建築群,包括方才的接待室與預定前往的「承印殿」在內,外觀全是飛檐拱角、雕梁畫棟的古風屋舍。
此地絕大多數空間與建築都是閒置狀態,高芸擎也不認識路,最好的選擇就是依循早先來路折回。來到接待室之前,她們也有經過職員們的一處辦公之地,只要逃到那裡,應該就能找到人求救。
雖然人生地不熟,地方又大,但這裡畢竟不是迷宮。庭院空地對面就有一條廊道,只要能找到梁柱上設置的指標,就不用擔心迷路。
前提是,有機會跑過去的話。
轟磅!
高芸擎才剛跑出來,後方接待室內的騷動之聲未曾停息,但突來一聲特別巨大的爆響讓人無法忽視。她忍不住回頭一看,只見門板爆碎、磚石飛散,襯衫套裝的女子身影如拋石飛出,砸墬於庭院地面。
生死交手,不過轉瞬,爭取時間之舉毫無成效。男人踏破砂塵而出,無視於狀況未卜的夏古樂,奔躍幾步就已繞至高芸擎前方,阻絕生路。
「你……」眼望夏古樂慘狀,高芸擎恐懼之餘亦有驚怒,紅眶以對。
全然不把高芸擎的反應放在眼裡,男人雖面對少女,卻像是正看著更加遙遠的某物,低沉聲自顧自地說:「終於到手了,『塔沓奇』!」
男人手握一塊金屬印璽,璽底伸往高芸擎臉上。
這瞬間,高芸擎才看見對方隱藏在瀏海下的眼睛。
黑色與白色並存──正常眼睛本來就是有黑有白,但這男人並非正常的眼白與黑瞳,眼皮之間亮起灰白光芒,其中又隱含無數細小黑點,有如天文星系。
反白星空,異空色。
※ ※ ※
雜訊異象籠罩的模糊竹林中,建有一座木褐色尖頂、泥白色支柱的小亭子。
古樸小亭中最主要的擺設,是一張有點年頭的鐵皮辦公桌,以及一個坐上去時會嘰嗄響的陳舊彷皮辦公椅,與亭子本身風格完全不同,相當地突兀。
桌旁斜靠著一把入鞘之劍,辦公椅上坐著一名身穿警衛制服的青年男性,俊秀而有些娃娃臉,雖不高挑但體魄精實如豹,正是「銀劃」白唯鑌。
上眼皮半闔而下,只看雙目可能會以為此人正神游物外,事實上他並未瞌睡,相反地是正在伏案振筆。攤開的執勤簿上,佈滿整齊有力的鋼筆字跡,以小時為單位紀錄勤務事項。不過,只有最新的幾行紀錄是以幾分鐘為間隔,紀錄了五段相似內容。
某區警報,經該區執勤同仁確認為地外靈敵,赴該區協助執勤同仁應戰,消滅之。
除了區域與紀錄時間有異,其餘皆同。
本來應該是每起事件結束後即刻紀錄,但這五起事件間隔甚短,因此白唯鑌剛剛才將五條紀錄一口氣寫完。當連續的警報暫歇之後,白唯鑌又花了點時間巡視各處防區,確認沒再發生異狀,這才返回駐點並寫下執勤紀錄。
這並不尋常,但既然巡視無果,白唯鑌也只能先回到這裡。此時已有其他警衛被增派出來,做進一步的仔細檢查。
待在這個亭子,是很重要的,比他自己在外面亂跑要更有意義。
這裡並非防區,卻可以最快速地支援各處要地。
寫完消滅地外靈敵的五條紀錄後,白唯鑌繼續寫下其後巡視之事。其實這不寫也無妨,但光是看那一絲不茍的字跡,也能明白他就是會詳實書寫紀錄的那種人。
然而,他的鋼筆未能寫至句號。
嗡嗡──嗡嗡──
耳聞刺耳警報,白唯鑌穩定完成正在運筆的一劃,再置鋼筆於一旁,抬頭看向前方。兩根亭柱間空蕩處,凌空浮現數十個硬幣大小的半透明圓點,其中一顆圓點正閃爍紅光。
白唯鑌停止書寫,端正坐於椅上,並未立即執行其他動作。
亭內沒有擴音裝置,這名俊秀警衛的身上也看不到無線電與其他溝通器材,持續響起的警報之音直接進入其耳,同時亦有其他警衛呼叫之聲傳來。
『六三區警報,六三區警報,夭五查看中。』
此時,牆上紅點忽然多了一顆,就在原先亮起的紅點隔壁。
『五四區警報!五四區警報──』
『夭洞夭洞!六三區有人闖入!好像是個女的,往五四區方向過去了!』
『她有夠粗魯的,迷陣被打壞了!』
第三處的紅光亮起,白唯鑌推開椅子站起身。
『四三區!她到四三區了!』
『四三區?夭拐!趕快攔住她。』
『夭拐已經抵……幹!好快!夭洞夭洞!她已經衝過去了!這傢伙不簡單!』
白唯鑌走離桌邊,伸手往後一招,入鞘之劍自行彈起,在空中迴轉數圈貼靠於背後,他雙手拈起繫繩並斜綁於胸前,一串動作只在眨眼間。
『兩夭支援!但大概來不及!』
『兩六支援!我已經繞到前……不!抱歉,被甩開了!』
『什……唔,洞勾洞勾!聽到了嗎?』
「洞勾支援。」
亭中不見人影,白唯鑌已飛縱於林稍之上,迎風而語。
吵雜的通訊語音頓時一靜,僅此一言,已是最有力的強心針。
白唯鑌踏葉行枝,即使雜訊之霧掩天蓋地,他仍能準確認知方位,數十秒內就找到目標。隨即他肩上一抖,銳利光線自鞘中綻射,在地面炸起連串土煙,同時攔止了一個正在疾奔的窈窕身影。
「沫外洪流警戒區,閒人莫入,停步並……」
白唯鑌飄然落地,定睛一看,呼吸卻瞬間漏了幾拍。
根據先前通訊內容,已可知下方不速之客是位女子;以他目力,攔截之前就能看出對方體態甚佳。此時一望,仍是恍然間失了神。
起而復落的塵土彼方,粉色長髮及腰,玉光髮絲隨氣流微揚,素色寬鬆武衣也難掩其修長綽約,雖然雙眼過於漠寒而失了靈動,與那有若瓊造的嬌容搭配之下仍顯光采。
若將此女比擬如畫,那就像以粉色彩光來描繪其髮型輪廓。仔細一看就能發現,她連睫眉之上也有淡淡的一層光。
白唯鑌很快想起關於這張面孔的資訊。
「喔?『玉髮』,幾次在塵界公然動武,嚴重擾民。之前只看過影像,想不到本人真是如此──」正要感嘆彼人之美,白唯鑌醒覺此非其時,將感言吞回肚內並迅速回歸平常心。「失禮了。總之,雖然塵界事務非我『鑒武崗』管轄,既然妳被公告追緝,又擅自闖入此地,只能請妳跟我們走一趟了。」
玉髮少女秀眉微動,以超弱化版的皺眉動作來表達負面情緒。
隔著地上破壞痕跡,玉髮少女一腳稍抬,準備移位,但未曾踏出。
她已發現,除了眼前那背著長劍的男人之外,後方竹林中有數道氣息,皆弱於前方之人,但也不是隨手可敗。各方包夾之下,早已鎖定所有退路。
「我必須過去。」秀美面容無怒無畏,玉髮少女手按腰上劍柄,以平緩之音宣告:「我要執行使命,任何人也不能阻止。」
少女之聲美潤如其人,淡漠亦如其人。
要搶先出手取得主動權嗎?白唯鑌斟酌著。
對方雖有備戰之意,暫時仍未發動攻擊,似非亡命兇徒之類型。白唯鑌對自己本來就有信心,加上己方是數人包抄呼應,優勢穩佔,他決定先探問。
「有何使命,說說看。」
聽見對方問話,玉髮少女不動聲色地尋找突破路線,仍然無果,數秒後緩緩開口。
「保護。」
「保護?保護什麼?還是,保護誰?」
「還不知道。」這次倒是回答得乾脆。
「妳……」饒是對方貌美,此等反覆之言仍讓白唯鑌不悅。
「但是,一定要去保護。誰也不能阻止。」劍柄上的手改按為握,玉髮少女以架勢來證實她的決心。
「哼,無理取鬧。」白唯鑌不吃這套,他一甩外套長襬,聲音平穩但飽含怒意。「幼稚的威脅毫無用處。真有重要原因,鑒武崗從不逼人做絕,只要不是為非作歹,更可以向我們求助。」
「求助?」漠然眼瞳有絲許波動,似是認真考慮了一下。「怎麼相信。」
見有轉圜之機,白唯鑌迅速說:「妳已被追緝,幸好還沒鬧出重大傷亡,只要跟我們回去交待,後續處理並不那麼複雜。說明妳想保護什麼,鑒武崗能提供協助。」
「鑒武崗……」玉髮少女不置可否,堅持道:「現在,我要先過去。」
「說過了,先講出妳的具體目標,就可以再談。」
「說過了,還不知道。」
深呼吸一口氣,白唯鑌努力保持平穩聲調。
「那麼,至少,形容一下妳想保護什麼。」
玉髮少女稍稍側著頭,不知想了些什麼,最後啥都沒說。
一秒,數秒,良久,雙方不語。
「應該是沒轍了,銀劃。」竹林彼方傳來其他警衛之語。
『洞勾,先拿下她。』通訊之音亦發聲。
「也是,我在浪費時間。」白唯鑌雙目猶似半倦之態,瞳中已只剩冰冷。
察覺到瞬間凝聚的戰意,玉髮少女依舊面無波瀾,身姿重心微變,鞘上已現寒光。
轟──
強烈聲波掃過森林。
這卻非林中啓戰所致,巨響來源在模糊雜訊遠方。
「什麼!是……承印殿的方向?」
白唯鑌錯愕,自己攔下可疑的侵入者於此,卻是沒料想到的地方出事了。
承印殿,並非他們的駐防重地。
玉髮少女雙唇微張,兩眼大睜,雖然仍不算強烈的表情,也是她到現在最明顯的一次情緒展現。隨即,她衝過地面的破碎界線,直往聲波來源而去。
「唔!」
轉眼錯過攔截時機,不論為了抓人還是探明情況,白唯鑌都只得追上。
一陣混亂與通訊討論之後,林中的其他警衛跟著衝出,速度比前兩人慢了不少。
巨大聲響,同樣也傳到另一個方向,獨自緩步於山林小徑的身影猛然抬頭。
「那裡是……」
吳卸岱瞬即判斷出聲音來源,雙眼亦不再細瞇,瞳中難掩驚疑。
足底重踩,石地磅聲一震,砂礫飛揚,少年已不在原處。
※ ※ ※
玉髮少女與白唯鑌,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抵達內庭。後者並未急著擒捉前者,因為他正看著內庭的奇景。
沫外洪流,外面樹林內無所不在的模糊雜訊,在這宮殿建築群範圍內本來比較稀薄,此刻卻異常強烈,雜訊宛如聚集成河水並被龍捲風吸上天,形成一條詭異又凶暴的風柱。
更奇特的是,雜訊風暴之根源,本該最難以望清內部之處,卻能看見一個無力漂浮著的少女身姿。原本的麻花長辮已散開,髮絲隨著狂風而飛揚,其身體輪廓完全被白宙黑星的異空色所包覆。
或者說,是異空之色持續從她體內噴發而出。
玉髮少女不復先前淡漠,此時她柳眉高豎、怒意昭然,其劍已出鞘,刃尖所向並非身後的白唯鑌,而是遙對數十步距離外那一身頹破黑衣的男子。
「你做了什麼!」
「哈,妳很清楚我想做什麼,不是嗎?只是……有點失算了……」
黑衣男子毫不在意威脅,他一頭亂髮因風而揚,異空色的雙眼全無遮掩,始終朝向著那雜訊雪花的風暴。
風暴持續增強,狂猛旋轉的雜訊正在擴大範圍,為免被捲入,就該向後退開……
卻有兩個人沒這麼做。
玉髮少女,以及另一個才剛抵達內庭之人。
「小擎!」
吳卸岱掃視場中狀況,確認風暴核心是友人身影,隨即直向前衝。
「喂!別去!那是──」
白唯鑌講幾個字的時間,吳卸岱已經隱沒於雜訊之中。
不只如此,連那玉髮少女也收起劍,同樣投身於雜訊風暴;黑衣男子倒是沒有共襄盛舉,他再次向後退開,遠遠觀望著事態發展。
而在風暴邊緣,有一個倒地之人。
夏古樂還未失去意識,她的眼鏡早已不知失落何處,髮絲撩亂遮面,身染沙塵與血跡。除了肩臂之傷,她唇角也有血跡溢流,臉色相反地白得像蠟,雖是掙扎著想移動,眼看就要來不及逃脫。
雜訊風暴如轉輪輾壓,即將觸及其身之時,一隻手掌搭上夏古樂肩膀,她的身軀也隨之浮起,一口氣退至數十公尺之外。
「銀劃……」夏古樂語氣乏力。
白唯鑌扶著受傷的年輕女職員,面露無奈。
雜訊風暴劇烈膨脹又瞬間收縮,就像電視螢幕關閉瞬間,化為極細的白光再完全消散。無論先衝入的吳卸岱、後跟進的玉髮少女、或是位處中央的高芸擎,皆已經不見蹤影。
朝另一方向退開的黑衣男子,也不知往哪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