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世紀前,一夕之間,災變席捲全地球。
空氣中撕開裂縫,內部是宛如反白星空的詭異光景,日後冠以「異空色」之名。
這些異空色的裂縫無以數計,隨之而來即是裂縫內湧出的怪物。這些怪物有像飛禽走獸者,有大致似人但肢體輪廓皆逈異於人類者,有彷彿機械物體者,更有難以概括外形者,各型各樣不一而足,唯有兩樣共同特徵──
第一:它們就像是剪裁成不同形狀的反白天文圖,通體散發著異空色,除了整體輪廓以外看不見任何細緻樣貌,或可說那異空色就是它們的外皮與血肉。
第二:它們殺人,見人就殺,殺光了就走遠點找人再殺。
後來,給予這種怪物的正式稱呼是「地外靈質終端」,口語上通稱為「地外靈敵」,隨著時間過去也產生了的地區性俗稱,例如「外星阿飄」。
地外靈敵們的殺傷力各有高低,即使弱小個體也非一般民眾所能抗衡。槍砲兵器雖非完全無用,但超乎常理的狀況令各國軍隊疲於奔命,連動員都難以落實,即使開始行動了,地外靈敵之中也有足以正面橫掃軍隊的強大個體。
一時之間,人類文明竟有旦夕傾覆之危。
然而,在世界情勢一片混亂時,有人挺身而出。
不,挺身而出者非「人」。
當大量地外靈敵破壞城市,蹂躪街道時──
夜空現華光。背生潔白羽翼、身穿閃耀盔甲的戰士們從天而降,高舉精緻金耀的寶劍,歌詠著神聖的頌詞,英勇無畏地朝異空之色衝殺而去。
裂地迸黑焰。頭頂扭曲彎角、硬蹄黑鬃的獸面怪物們破土而出,揮舞倒鉤邪刃,囈語褻瀆並仰首嘶吼,無視於目瞪口呆的人類,牠們狂猛撲向反白星空。
當小型地外靈敵闖入房宅,居民無處可逃時──
穿戴布衣軟帽、體高不過十幾公分的矮人們,從窗檯與桌下竄出,尖聲喊叫著以縫衣針似的兵器猛力紮刺異空色。
背生灑落光粉的似蟲薄翅、細緻嬌小的人型生物,抱起小石與樹果做為投擲武器。看似毫無意義的微小之舉卻是勝似子彈,撕裂了反白星空。
僵硬的屍體,無肉的骨架,飄忽來去的透明身影,各類死物自人們的視線死角與陰暗旮旯中出現。荒誕惡夢成真,死者們的惡臭吐息卻非襲向生者,而是帶著陰風怪嚎一齊湧向異空之色。
當巨型地外靈敵在高樓間步行,把裝甲車踩為廢鐵之時;當異空色蓋過蒼穹,把戰機化為散落的火球之時──
獸嚎響徹雲霄,狼影躍越山丘,以幾可吞天的大嘴咬噬異空色。
河谷中揚起了數條蛇首,其後是每條蛇首共同連接的肥長之軀,在地動山搖間緊緊勒纏著異空色。
渾身肌肉的「人」從倒塌大樓上跨過,舉起了小山一般的石斧並斬下,雲層兩裂,大地分斷,其間的異空色已蕩然無存。
鹿角鯰鬚,鷹爪碧鱗,長如大川的身軀籠罩在濃雲之中,以雷霆貫裂異空色。
膜翼掩空,粗長頸尾,身覆如巖之鱗的巨獸身影劃天而來,在其噴吐的奧妙烈焰之下,異空色也燒滅殆盡。
光燦之鳥振翅疾衝,如隕星般轟碎異空色,熾紅之羽帶著點點星火而落,人們觸之癒傷續命。
大氣層外圍,大小遠勝強烈颱風的異空之色逐漸蔓延,彷彿就要以地球為畫布描繪一張反白的銀河系星空圖,這場災禍達至最高峰之時──
沒有人能夠親眼見証詳情,卻也幾乎人人都感覺到了……亙古悠遠的敬畏。
那一刻,某種至為崇高的力量,降現於異空之上。
當漫天的反白星空褪去,蒼穹重歸自然景象之際,人們不由自主地祈禱、跪拜。
所謂仙妖神魔……
這些從幻想走向人世的存在,曾有諸多稱呼,而今統稱為「宇內眾靈」。
宇內眾靈本該是虛構傳說,實則存在於常人難識之處,早已與地外靈敵對抗許久。直至事不可為,戰場從不為凡人所知之地擴展開來,久遠的秘密才跟著揭露。
地外靈敵,本質上與宇內眾靈有所相似。差別在於,地外靈敵並非出自地球上有形無形的任何一個角落,乃是來自宇宙的侵略者,亦即──
雖然牽扯得有點複雜,這說穿了就是一場外星入侵。
地外靈敵雖然也有個「靈」字,與其以傳統認知的幽靈鬼怪做比較,不如視為外星人或怪獸之類較恰當。
最激烈的戰鬥只持續了數日,對地外靈敵餘孽的清剿則耗時甚久,甚至遙遙無期。廣義來說,在超過半個世紀之後的今天也仍未結束。曾有人建議將其視為第三次世界大戰,這意見未成主流,無論是持續時間還是交戰方,各方面都跟兩次世界大戰的意義完全不同。
後來,此事件被稱為「第一次外靈入侵」,雖然沒有發生過「第二次」,出於警醒之意,從命名之時就加上「第一次」之稱。另外,當種種隱藏的歷史披露之後,這次事件又稱為「第四次旋蓋」與「第四次侵蝕」。
世界的變動,才正要開始。
第一次外靈入侵結束之後,緊接著……
「高小姐,儀式在準備了,待會就可以開始囉。」
「啊,好的。」
高芸擎轉過身,身後正是一路引領她的年輕女性職員。
此地並非雜訊之霧籠罩的竹林步道,而是一處室內空間,置有數排彷古木椅與一張深色長方大桌,一面牆上鑲有大片銅色金屬板,板上刻有大量文字與圖繪,講述了一段歷史。
原先高芸擎並未坐著,她站在牆邊仰首而看,直至女性職員搭話才回過神來。
「抱歉,讓妳等很久了吧?」
「沒有啦,不會的。」高芸擎搖搖頭,再望向牆面。「這段時間,我看看這個,也不會無聊啊。雖然都是學校有教過的,不過……總覺得,現在來讀這段歷史,心情特別不同。」
「是呢,第一次外靈入侵影響了全世界,但要說影響最深遠的,果然還是我們化承者了,畢竟化承者就是因此而出現的呀。」
女性職員也走前幾步,一起看著牆面。
第一次外靈入侵的結束,只是牆面記載內容的中段。
事件本身的種種影響太過震撼,全世界動盪不安了好幾年,混亂、暴動、各國社會問題層出不窮,二十世紀下半就是在一片煙硝與血色之中度過,累積的傷亡人數直逼「第一次外靈入侵」,甚至猶有過之。
就算不提來自外星的侵略者,光是宇內眾靈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把社會認知給撕得粉碎,碎得難以在朝夕之間重新架構。
但,總是能熬過來的。
第一次外靈入侵剛結束時,曾有許多事物被認為將會毀滅或大幅改變,例如政治經濟,例如宗教思想,例如大部分社會形式……然而,這些事物仍舊以各自的方法存續下來,而且變化並沒有原本想像得大。
第一次外靈入侵之後,世界變了──確實有不少人這麼說,但也有人主張根本沒變。
即使仍然顛簸不平,世界確實摸索著道路。
到高芸擎懂事之時,「第一次外靈入侵」已經是近代史的重要一環,成為歷史課本與考試的一部分,她自然有習得相關知識,也知道那次事件後產生了哪些社會問題。
萬萬想不到,童年友人在幾年前成為了「社會問題」的一部分,一度從她生活中淡出;更加想不到的是,現在連她自己也成為了又一個新案例。
外靈入侵後出生的孩子,全都是「靈疫」帶原者。
「靈疫」是無關於生理病變的癌症,靈魂之癌,受到來自宇宙天外的詛咒,體內產生本不屬於人的能量,那甚至就不屬於地球。
「地外靈質」──身上產生這種能量的人類,會在一段時間後被外星能量侵蝕,變化為一個地外靈敵,與死無異,而且藥石罔效,這就是靈疫發病者的可怕末路。
人人都有機會,但也並非人人都會發作,若發作了就無法以尋常方法醫治。
唯一解決辦法,就是成為「化承者」。
高芸擎,正是為此而來。
少女眼望牆面歷史,手不自覺地揪緊衣服。
「對了,妳的朋友呢?」女性職員環顧接待室。「怎麼沒看到他?」
「喔,對了。」高芸擎回過神來。「他說要去一個叫『溯思園』的地方,儀式開始時會直接去跟我會合。」
「溯思園嗎?原來是這樣……那就難怪了。」女性職員點了點頭。「我還在想,都已經陪妳來了,怎麼又丟妳一個人在這呢?要去溯思園,倒是不能怪他了。」
「那個,能不能問一下,溯思園是什麼地方?」
高芸擎怯生生地探問,女性職員則驚訝地一掩嘴。
「咦?妳朋友沒跟妳說?」
「他只是說,難得經過這裡,想去看看老朋友。」高芸擎思索片刻,再說:「雖然還是一臉笑笑的樣子,但我覺得他樣子有點,唔,有心事吧?所以我只說了好,沒有多問,但是之後越想越在意……啊,那應該不是什麼不該問的地方?。」
「不會啦,溯思園不是什麼壞地方。至於妳覺得氣氛沉重,也是自然的,畢竟那裡是紀念死者之處啊。」
「紀念,死者。」高芸擎眼睛睜大,然後低首垂眉。「是嗎,聽溯思園這個名字,我多少有聯想到,看來果然是這樣啊。」
「去那裡『看老朋友』,心情多少會不一樣。」女性職員柔聲輕語。「妳覺得他氣氛變沉重,應該不是錯覺。」
「阿岱他在沫界裡……碰過很傷心的事吧。」
「也許是如此吧?畢竟是沫界,畢竟是化承者啊。」見眼前少女情緒低落,女性職員有意轉換話題,抬高聲音說:「對了,妳跟妳那位朋友,認識很久了嗎?」
「是啊,我們從小就認識了。」
「就是青梅竹馬囉?」女性職員雙掌一闔,興致盎然。
聽到「青梅竹馬」這詞,高芸擎略顯不好意思,也不至於非常羞澀,僅只淡淡一笑。
「可以算是吧?不過,說是從小認識,也只是知道隔壁家有一個同齡的男生而已,並沒有經常一起玩之類。後來剛好同一班了才比較有互動,所以嚴格說起來,跟一般同學也沒太大差別,對吧?」
「從小就住在隔壁的同班同學,總比其他同學更常見面嘛。」
女性職員笑呵呵地,高芸擎坦然點頭。
「確實是這樣,要說國中時班上的男生誰跟我最熟,算起來也就是他了。不過,自從我上高中之後,我們就幾乎沒再聯絡。」
「因為上了不同的學校嗎?啊,不對,他比妳早進入沫界,所以他是在國中畢業後這段時間成為化承者囉?」
女性職員認為這個推測十拿九穩,高芸擎卻是搖頭。
「不是喔,阿岱在國小畢業時就成為化承者了。他的靈需指數是一,選擇繼續在外面過生活,等到國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時才搬進沫界。」
「國小畢業就成為化承者,國中畢業才搬進沫界。是有什麼考量嗎?」
高芸擎想了想,搖頭說:「當時是有問過,但沒什麼特別答案,只說家裡討論後這麼決定,而他自己也有意願這麼做。」
「唔──」女性職員以指輕扶眼鏡。「有些家庭因為孩子成為化承者時的年紀不大,不能放心讓孩子離家,狀況許可的話,就等再長大一些時才讓孩子進入沫界。妳那位朋友可能也是如此。」
「嗯……大概是這樣。」高芸擎稍有猶疑,仍是點頭同意。「總之,當時我也只能祝他一帆風順囉。自從他搬走後一年,前兩月我還有在他回家時跟他打招呼,到後來,好像有半年多時間都沒看見他、也沒聯繫了。」
「沒有用電話或網路聯絡嗎?沫界的『穩定區』裡都有網路,也收得到手機信號,還是可以維持聯絡呀。」
女性職員將遺憾表露於臉上,高芸擎則無奈一笑。
「是很少直接打電話啦,沒什麼必要嘛。至於打字聊天,一開始是有,然後也漸漸少了。尤其是剛剛說的後半年時間,我打個招呼都完全沒有回應。」
「是這樣啊……」
現實普通的發展,讓女性職員垮下肩,表情看起來比當事人還難過。
「所以,上週發現自己好像有靈疫發作的跡象時,我打電話給阿岱,本來也做好他可能不會接的心理準備。」言及此處,高芸擎綻顯笑顏。「還好,這次他很快就接電話,而且當天傍晚就跑來找我。當時我還嚇了一跳,才一年沒見,他好像又長高不少呢。」
「原來是這樣,太好了。」女性職員高興地雙掌輕拍。「其實在鄉鎮公所都能申請輔導專員,但畢竟有點麻煩,有熟人能幫忙當然就最好了,進入沫界時也能比較安心吧。」
「是啊,像今天也是麻煩他陪我過來。」高芸擎含笑回應,轉頭再看了看牆面歷史,思及早一步踏入這個世界的友人。「阿岱他去那個溯思園,是想緬懷怎樣的人呢……」
※ ※ ※
「要走了?這麼快啊。」
話語輕鬆,聲質卻是低沉,猶如悶響於密封罐體之內。
聽聞此聲問句,吳卸岱停下腳步。
此處猶有雜訊之霧瀰漫,卻非先前竹林步道,而是一座小山丘。丘上植滿人工打理的草皮與矮木,石質步道鋪設平整,園圃造景錯落有致,更有柔和天光灑落而下,除了雜訊之霧依然詭譎以外,整體倒也稱得上景緻美觀。
在這座景觀悅目的小丘上,出言叫住吳卸岱的,卻是一個極端不合於環境的「人」。
「我只是順路來晃一晃而已,不能待太久,還有人在等我。」
吳卸岱半轉過身,瞇笑之眼望向草地。
在那裡的,是一個包裹在灰白披風之中、頭帶漆黑斗笠的身影。那披風邊角乍看破爛碎散,實則如雲霧一般反覆湧現又崩滅,無風自揚;而在那黑色斗笠之下,也是一張差不多漆黑的臉龐……事實上,連臉都沒有,那是一顆黑色的骷髏頭。
黑斗笠,黑骷髏,灰白披風,整體皆有陳舊損破之感。
唯有身後一副斜背的古風長劍,劍鞘紋路精細、柄尾長穗華美,與其身姿格格不入。
「順路?有人在等……」黑斗笠骷髏靜默片刻,顱內兩點紅光閃爍。「有你認識的人要變成化承者了?」
「是啊。」
「對你很重要的人?」
「呃?」吳卸岱稍微一愣,又笑道:「沒那麼誇張吧?總之是我一位朋友。」
「唔嗯……」黑斗笠骷髏眼窟內紅光轉淡。「無論如何,你自己小心。既然鎮海女神都給過你勸告了,也該心裡有數。你剛回台灣就有事,也許正是應劫之時。」
「欸?林姐已經先跟你說過啦?她動作真快,不用搭飛機就是方便。」吳卸岱撓撓後腦勺,聳肩一笑。「目前我是沒看出劫從何來,不過,我會注意的。」
「哼,小鬼,別以為看過比較大的場面之後就可以無所畏懼。」黑斗笠骷髏轉過身,灰白披風形如層積之雲。「生命永遠是脆弱的,平凡人也好,你們化承者也好,就算神魔仙妖都一樣,死了就沒了。」
隨即,灰黑光芒乍現,劃向山丘頂端,原地已無骷髏之姿。
在那丘頂雜訊霧氣之中,隱約可見數座石碑並立,莊嚴肅穆。
「我明白的,我明白……」
喃語片刻,瞇眼少年面朝丘下,緩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