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楊閔說,「有時候,沒有留下紀錄的比較美。所以等等請不要拍照和錄影。」所以我把上一張照片刪掉了,雖然那是在她說話之前,在所有演員——除了一直就坐在那兒的媽媽——都還沒出場時拍的。
楊閔渾身就是戲,甚至在她還沒有說開始之前,在燈光尚未調整之前,在觀眾尚未完全就座之前。
她優雅的漫步在我的眼中,優雅的調整水壺的位置,然後倒了杯水,走上前詢問媽媽,也許是問她渴不渴。
我真以為已經開始了,在她漫步時,我以為她是妹妹,那樣高傲優雅的。倒水時,我又想,可能是姐姐,畢竟妹妹與母親是疏遠的,大概不會這麼做。
直到她也坐下,攤開劇本,張口開始了她的戲,是姊姊。是迎合世界也希望讓自己充滿善意,卻隱隱露出想要被注意的野心的姊姊。
直到鄧九雲出場後,我發現我錯得離譜,妹妹不是傲的。那樣輕慢的眉眼,才是妹妹。
是的,因為那一切都不重要,傲給誰看呢?她的一舉一動都表示了她的漫不在乎,對於她所擁有的一切,甚至對於週遭環境的和諧。她若有似無地干擾著姊姊,干擾著觀眾對姊姊的注意。
「不是什麼好不好,我就只是說,比較斜而已。」
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並不一定有其目的,就只是,就像是想要這樣而已。
父親錄音的內容對解開這些秘密而言,說不上重要,卻串起這一連串的無法呼吸,我能看見這劍拔弩張上的薄紗未被揭開,看見父親試圖理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也看見父親的無力卻無可奈何。在那些刻意被處理的某些句子,原來就感性的聲線唸出感性的台詞,卻透著隱匿的瘋狂,像是,他也好想毀掉這一切,什麼都不管。鄧九雲說,大家一致認同父親是整個故事裡最慘的人,他什麼都沒做,卻什麼都失去了。還要應付三個瘋女人。我想,說不定一直沒有出現的、看似溫文的父親也瘋了。
而母親,她只是想要愛她的貓(也許就是她的女兒們,特別是妹妹,那隻灰色的、美麗的大貓),又巴不得她痛苦。多麼扭曲的。在她遺忘了一些什麼之後,看似失去一切,卻又獲得一切,她自己都不能肯定這樣是好或是不好。她只是想要愛她的貓。
「把殘酷變得美麗。」
「如果妳把空白視為殘酷的話。」
劇結束後,還有與演員、導演和觀眾的座談。
可愛的是,她們即刻從劇中角色脫出的那一剎那,彷彿看見那三位角色從身上溢散出來,降落在每一個細節中。再以演員本人代之,再次吸引觀眾的注意,這次不再屏息,而是輕鬆地與演員直面。鄧九雲起身要向觀眾鞠躬的時候,差點被椅子給絆倒;王定緯的大帽子遮住半張臉,她說,她是台灣Sia,還真有那幾分神似。
我問鄧九雲,「從妹妹一開始的開門巨響,突破整個畫面,到後來的放下杯子、拉椅子、收起眼鏡盒……所發出的聲音,是故意的嗎?妹妹是用來打斷姐姐,或是想要吸引姐姐的注意呢?」因為書裡不會出現這樣的畫面,例如妹妹說話的時候,姊姊對她的注視是帶著慍怒或者厭惡的。
「妳看到我這麼做了,那就是結果。」她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妹妹的一舉一動被我所注意,正是她做的——吸引所有目光,包含在姊姊身上的。
當我發現我被妹妹的動作吸引而分散了對姊姊的注意後,就趕緊更注意姊姊,就像是——「他們都會忍不住誇讚妹妹很漂亮,然後才補上一句我很可愛。」——那些大人一樣。
但我更想知道的是,我知道演員是故意的,可是,妹妹是嗎?「我覺得,如果我拿走妳最喜歡的東西,妳就永遠無法遠離我。」如果這一切對妹妹是不重要的,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妹妹想要,或者是需要姊姊的注意嗎?
「所以是故意的嗎?」
「是無意識的。」她回答,然後導演接著說,「妹妹一出場就帶走了所有目光。」而這一切是她與生俱來的。
從劇裡,我想我看懂了作者、演員和導演所要呈現的。
演員用聲音、細微的肢體語言,呈現了更多、更全面的故事,一切都立體了起來,角色與角色之間的糾葛更突出了。
劇中的台詞,一字一句都未更動,與文本如出一轍,卻給我與書中十分不同的感受。從那晚看完劇,那些畫面、那些聲音,依然在我心中迴盪。我仍在回味,仍在思考那些劇裡給我的衝突,那些歇斯底里、那些瘋,和那些偶爾沉默空白的時刻。
這是我第一次看讀劇,卻是一場非常非常深刻的演出。在三餘的那次新書座談中,鄧九雲說,要帶一個完全不懂劇的人去接觸劇,第一次很重要。我想,如果是第一次看劇的人,看了這齣戲,肯定會深深愛上的。
(從這之後的問答中,更看見了一個人,她和妹妹是多麼相似。她對這世界是不屑的,卻又不自覺地吸引了所有目光,從扭曲的掠奪中填滿心中莫名的渴望。
我不知道後來的妹妹怎麼了,是不是從那個巨大的洞中走出來了或者,蜷縮得更深?我只知道,我想起的這個人,最後也不屑起同為世界一份子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