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夏日炎炎，炎炎夏日。
車水馬龍的街頭上，人潮洶湧。放眼望去，人潮裡盡是身套各色道袍門服的武家子弟，又或身掛鐵兵、風塵僕僕的江湖客，又或身著美衣、攜家帶眾的富家子。尋常百姓人家，倒居少數。
此際乃近午時分。有別清早時的靜寂，太行城此刻可謂萬聲俱起。伴隨著嘹亮無比的唧唧蟬鳴聲，不禁使人更感暑意三分。
此地，乃是齊州太行城。
每逢此時，太行城人潮皆遠比平日更加洶湧無比。並非因此地為一大避暑勝地，也非因為中武林最繁華之城。而是此際間，將有兩大盛會同時進行，故而受到全武林各方正邪俠客、百姓商賈等矚目所致。
其一，為夏至慶典。太行城，乃至整個中武林都將進行七天七夜的歡樂慶典，以慶祝初夏的到來。
其二，則為那武林大家——李家堡，每八年才舉辦一次的百寶集。
百寶集，顧名思義，便是匯聚各方寶物的一集市。由李家堡主持，拍賣自各方蒐羅而來的各式寶物，諸如：神兵利器、靈藥奇石乃至武功密錄等，共為期八天。
是以，於此時刻，太行城便能見到來自各方各地，或名震江湖、威霸一方的豪俠英雄，或隱居山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奇隱者，或功力高絕、身為一派巨柱的門派高人。
許多寶物都將齊聚於此，任憑各方英雄豪傑自行挑選。
「掌櫃的，兩間天字號房。」
在一間論裝潢水平與建築風格皆華麗氣派的客棧當中，一名身著青藍衣裳，身揹長劍的年輕男子向掌櫃說道。他的身旁站著位身作相同打扮，身子較為矮小精壯的男子。
「好，」掌櫃的一聽，臉上旋即堆滿了諂媚笑容。「敢問二位少俠尊姓大名？」
「渤海派門下弟子，侯玄英。」那略高之人說道。
「同屬門下弟子，路冠丞。」較矮小的男子說道。
掌櫃滿帶笑意的雙眼裏多了幾分訝異。
他哪裏能不知道，那渤海派乃是東武林的一方大派，以弟子稀少、然天資武德俱為上上之選著稱。而又哪裏不知道，這二人便是當今渤海派掌門、人稱「東三掌」的「拔峰掌」司馬昂座下弟子，因聯手斬殺成名已久的武林魔頭「獨臂槍王」而名震東武林的路、侯二俠。
但身為這「百俠閣」的掌櫃，他多年以來也是閱人無數。連那玄光寺、真武門的不世高人也見過數次了，更別提多少年少成名的四海青俊。因而掌櫃的驚訝歸驚訝，倒也無更多表示。
「原來二位便是渤海派的路、侯少俠呀。真是失敬失敬！」掌櫃的說著，在點帳簿上記下了兩筆，「您倆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然後喊道：「小李！」
「欸，來啦！」名喚小李的小二快步跑了過來。
「帶兩位少俠去天字號房，雙人的。」
「好咧！」小二一聽，也是滿臉堆笑的對二人說：「兩位大俠，請隨小的來。」
侯玄英微笑點頭，隨那小二邁步而去。那路冠丞卻對著掌櫃的輕哼一聲後，才緩步而去，似是對掌櫃的竟未有任何訝異奉承之舉感到不悅。
掌櫃的目送路、侯二人走上階梯之後，才微微搖了下頭，心道：「路冠丞此人，畢竟年少成名，心性不穩吶。反觀那侯玄英……」
掌櫃的沉吟幾會兒，復自聳肩。便又因為新的客人入進而忙乎起來。
說到這「百俠閣」，可謂太行城乃至整個神州武林之中，最具名氣的客棧。緣由在於，此間適逢百寶集開辦前後之際，僅招待各方英豪雄傑之士住宿。其他人，縱然有多大財氣，都是恕不招待的。饒是平日，也並無多少尋常旅客能入住此處——即便最便宜的人字號七人房，若要單包住一晚的費用，也夠得城戶三口之家一來月的生活開支！
然百俠閣有個獨特的規定－－便是百寶集期間，若各門派子弟或是一方雄傑欲要入住，便可在住宿食費上予以極優惠的折免，甚至是完全免去其金錢開支。
即使如此，那些過來過往、視金錢如糞土的豪俠們仍會不吝惜地打賞數量驚人的小費。甚至有時是對其無用，但於尋常百姓人家而言，屬於珍寶的一些珍奇玩意兒。而光只這些收入，便成了百俠閣主要的金費來源之一。
正當掌櫃的忙呼客人住宿之事時，百俠閣那闊派堂皇的大門外，卻又來了一位少年異客。
只見這少年身著衣物破爛同碎布貼身，油膩黑髮糾結如雜草般。裸露出來的肌膚或許曾經白皙，現在卻為許多髒污所掩，其上更有些餘大小傷疤。外貌所著皆與百俠閣之大門及其周遭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潮形成強烈比對。
無論是誰從旁觀來，都會認為其不過是個行乞兒罷了。是以當這少年想要同其他客人一道踏入百俠閣中時，立馬就給外堂夥計攔了下來。
「欸，這位小哥兒請止步！還請您看清楚囉，這是什麼地方。」外堂夥計臉上雖掛著微笑，用詞客氣，身子卻直直的擋在少年身前，一點兒風都不讓進。高大身軀如同一面嚴實的石壁擋住少年的腳步，眼神也盯著其不住打量，確認對方真的只是個欲要混水摸魚的行乞兒。
少年雖因夥計的體軀身形而退後了一步，但仍鎮定地抬起頭與夥計對視。半晌，他沉聲說道：「這裡乃是齊州太行城的百俠閣不是？」
夥計先是一楞，因為那聲音聽來不似一個少年人，反倒像是歷經了幾年滄桑世故的江湖人。不過夥計稍稍一想，倒也不覺奇怪。畢竟看對方樣子也不像初「入行」的行乞兒，便復道：「不錯。您也說了，這裡可是『百俠閣』，而非『行乞樓』。若要行乞的話，還請您到街上去自便就是，別在這兒打攪了其他的客人。」
少年眉頭微皺，道：「夥計，你是否弄錯了？我並非來此行乞，而是要住宿貴店。」
夥計的笑容又冷了幾分。「小哥兒您就別說笑了。想必您也是知道百俠閣的規矩：適逢百寶集期間，除各方門派世家子弟、四海英豪雄傑之士以外的客人都是恕不招待的。即便是您有蔡州蔡家那般的財力，也是一樣。更何況您身上應該連個最便宜的人字號房錢都沒有吧？」
「你！」少年彷彿就要發作，但想想自己外貌真與行乞兒無差一二，再想想一旁尚有許多雙好奇的眼盯著，深吸一口氣，終歸是隱忍下來。
「既如此，夥計莫不是性急了些？我似乎還未告知你，我是屬何方門派，是何人弟子吧？」
夥計輕哼了一聲，道：「那，也是小的失禮了。還請小哥兒不吝告知？」語裡盡是輕蔑諷刺之意。
那少年終是被激起了怒氣，一揚頭便道：「那你可張開耳給我聽好了！我乃是紫眉刀王門下，宣——無——痕！」
此話一出，不僅是夥計愣住了，連旁觀的一些路人過客也都愣住了。
「紫眉刀王門下？」一人如此訝道。夥計轉身一看，原來是那掌櫃的見門口怎麼有吵雜之聲、又不見那夥計的招呼客人，反倒就這麼站在一旁，在跟誰說嘴似的，便出來一探究竟。想不到，竟給他聽到了這麼一番玩意。
想那紫眉刀王公孫岳，乃是名揚全武林的一位傳奇刀客吶！一手自創的「斬岳刀法」剛猛無匹，殺除南武林衡、江、貞三州一帶所有邪魔歪道。就連當時一度稱雄南武林最強刀客的「天心刀」方倫，都曾敗於其手。故而當時的公孫岳年紀輕輕，便能獲號「刀王」。又因其人天生奇異紫眉，故世稱「紫眉刀王」。
二十三年前那場正邪大戰，紫眉刀王大顯神威，手下殺除無數魔道邪將，其中非凡之輩者，更加不在少數。然而，如此一位正氣凜然的俠義之士，卻在七年前落得一個被人殺滅滿門的悽慘下場。徒弟、族人，妻兒以及莊客，一個都沒有放過。
如今，這少年卻何敢如是稱道……掌櫃的心忖：「紫眉刀王門下卻是沒有聽過這麼一位姓宣的……而且事發以來未曾發現過當年慘案的倖存者，那麼此人又何以自稱為紫眉刀王門下？」
但見這少年面貌憔悴，雙頰凹陷、四肢纖弱，彷彿風揚而過，便將隨其一同飄舞而去。唯獨那雙眸中透露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滄桑世故，許是因為長年的顛沛流離所致。
當然，這沒有辦法改變掌櫃對其的認知。待得夥計告知，他更加確認了此子不過是尋常抱持僥倖心態的妄騙酒水之徒。當即便道：「這位小哥兒，我看你這也流離行世有了幾個年頭，怎地還如此魯莽？妄圖白騙酒水吃喝就算了，竟然還冒用亡者之名，紫眉刀王門下弟子門客近百，卻怎麼也不曾聽過一個宣姓少俠……」
掌櫃的往腰間兒上的金繡小袋裡掏出了一元銀錢遞給少年，「近日適逢百寶集和夏至慶典籌辦期間，我也看你尚且年輕，便不與你一般計較。拿了這錢就趕緊走吧，找個別間酒家客棧的好好吃頓去吧！」接著他皺了皺鼻頭，咕噥著：「也許再順便沖洗一番……」
少年聽了羞愧的臉紅，那夥計也是笑出了聲。少年更是氣急，卻又吶吶組織不好言詞。「我、你、你們竟然都這般含血噴人？我口無半字謊言，也並非沒錢……」
「得了得了！」夥計不耐地從掌櫃的手中拿走那元銀錢，再抓起少年的手一把塞進。「我說小哥兒啊，都說到這般地步，掌櫃的還都打錢了！你怎地還如此不知好歹？趕緊拿了錢走人。別一直礙在這兒，擋人道路不說，還汙了門面。」
少年怒極，舉起被塞入銀錢的那手作勢欲砸。此時，忽然一柄摺扇橫空出現，架住其腕處，使之動彈不了分毫。
「呵呵，宣小兄可要悠著點兒啊，方才可是險些打中了人吶！」
少年轉頭，看清楚了那摺扇主人。此人身著一身淡雅素袍，身高七尺有餘（約莫一百八十多公分）。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可看出其為東武林出生。一頭綿密長髮以一支紫荊流玉簪固定成冠，左手微微輕搧著那柄摺扇。少年所觀那面繪有鳥語花香圖，只見其中景物栩栩如生，少年彷彿還能看見那鳥兒正展雙翅，於林蔭花草之間飛舞，聽見風吹葉舞、鳥蟲輕鳴聲。
「啪──！」的一聲，卻是那新來客人收起了摺扇。少年這才回神過來，趕忙向其道歉。
「無妨無妨，小兄下次注意些即可。不然若是只打中了下巴、臉龐還好，若是打中了眼鼻那可就大大不好了。」那人輕笑道。
少年臉上一紅，又兀自吶吶說不出話來。那人則搖頭輕笑，便轉對掌櫃的說道：「適才聽聞夥計與宣小兄爭執，恰巧我也欲借貴店客房一住，那不知掌櫃的可否聽我一言？」
「少俠您請說。」掌櫃的當即掛上了那招牌笑容。
「在下與這位宣小兄先前曾有過數面之緣。雖然相處時日和言談相交不過寥寥，但卻可擔保他並非掌櫃與這位老兄所想那般，是妄騙吃喝之輩。只不過其平素甚是景仰公孫刀王，可惜卻一直不得門道得以拜入其門下，又因那公孫山莊慘案而有些心傷過度，是以口出方才所言，還望掌櫃與在場眾位見諒、見諒。」
掌櫃的以及其他人哪裏能聽不出這明條條的袒護之言，只是那掌櫃的自然是不會去故意戳破，做拂人顏面的事的。便道：「哪裡，若如少俠所言其是，自然便可以諒解的。」
「那是那是……」其他旁觀者中也有幾人出聲附和道。
「多謝掌櫃的及諸位。在下可以自身名譽擔保，宣小兄絕對是出得起住房錢的，因此也望這位大哥別再為難宣小兄了。畢竟這眼下，其他店家想必業已人滿為患，恐怕是連馬房草棚都沒了……」那夥計只能趕忙陪笑稱是。
「少俠的意思我明白，既然少俠願意這般擔保，那百俠閣自然是歡迎這位宣……少俠的。」掌櫃的道。
「如此便好。」那人拱手一禮道。「那麼掌櫃的，我看我與宣小兄也在這門口站了不久……」
「啊，看我這糊塗的，兩位少俠裡邊兒請啊！」
此時宣無痕還兀自沒回過神來，只是直盯著那人看著。那人則笑道：「宣小兄也快些進來訂房了吧，要不再站的久些，可就沒房囉。」
「啊？……喔、喔。」宣無痕這才跟著那人走了進去。甫過門，他就給百俠閣裡頭的人聲鼎沸與富麗裝潢、廣闊空間給震的又是一楞。
而這時掌櫃的也與那人來到櫃檯旁。
「掌櫃的，麻煩你給我兩間天字單人房吧。」
「好、好。那麼敢問少俠大名，是屬何方門派子弟？」
那人一收扇，自報姓名道：「東武林渤海派弟子袁楚儀，師承司馬譚門下。」
「喔，原來是袁少俠！您的同門路冠丞路少俠、侯玄英侯少俠已經先您一步住入敝閣了呢。」
「喔？真沒想到路兄、侯兄二人竟然腳程如此地快呀。」
「呵呵，那麼少俠是要和您二位師兄同住一房呢，還是要單獨另開一房？」
「天字號單人房還剩下幾間？」
「尚有八間。」掌櫃的看了看門房帳簿說道。
「那麼給我兩間吧。我這人還是比較喜歡多點空間的。第二間是給我的朋友的，他應該稍會就會到。」
「好的。那麼，袁少俠可否先留下這位朋友的名姓？」
「他姓谷，名懸嶽。谷乃山谷之谷，懸嶽則為懸天九嶽之懸嶽。」
掌櫃笑道：「真是好一個氣闊名字，想必也為貴派子弟？」
「非也。」袁楚儀道：「掌櫃的稍後便知。」掌櫃微笑不語。
接著袁楚儀轉頭一看，見那宣無痕仍自顧四處打量著百俠閣內的景況，不禁失笑一聲。「掌櫃的，你且附耳過來……」
「宣小兄，宣小兄！」
「啊？」宣無痕回過頭來，見那袁楚儀正輕搖摺扇，對他說道：「我這便要先進房休息去了。宣小兄也快來訂好房啊，以免錯失了，可就得在外頭打上地舖囉。」
「喔，好……」宣無痕走向櫃台那方，不時仍四處張望，看著周遭兀自談笑風生、暢飲美酒的眾多各方正道俠士子弟。袁楚儀則是搖頭輕笑之後便在小二帶領下上樓進房去了。
「掌櫃的，麻煩替我找一間人字號七人房的床位吧。」宣無痕揣入懷中不知從哪摸出了十幾元發青銅錢和兩元銀錢放到櫃檯上。掌櫃的暗暗挑眉，他其實還真不知道原來這小子拿得出錢來。雖然只夠一張人字號七人房床位，倒也是能住得兩晚了。
掌櫃的收下錢後，便招來小二替宣無痕帶路。同時在宣無痕分心張望時暗暗對小二附耳言道，那小二雖然聽了有些驚訝但還是領命帶路。
宣無痕在小二的帶領下不斷往上走著，早已過了人字號房與地字號房的層區。只是他自顧著不斷左顧右盼、欣賞百俠閣內的裝潢擺設、情景盛況，卻是未曾察覺。
來到七樓，已是天字房號的樓層，亦是到百俠閣的頂了。只見此樓約略六十來門房，寬敞無比的四方走道接角處各擺設一尊白玉仙女像。這四像姿勢容貌各不相同，對女子體態身姿模仿的唯妙唯肖，直叫宣無痕看得又有些癡了。且，走廊之上，尚有四條植滿水土的景觀長檯，檯上種下各樣夏季時節的花草。宣無痕觀賞著，只覺細看之下這些花草多為惟肖假物，以各色奇美玉石雕琢而成。難怪百樣花草，這香味卻挺是單一。腳下步伐也沒停，結果便撞上了早已停步的帶路小二。
「噯喲，這位客倌兒您小心啊！」小二也沒生氣，倒先扶住了宣無痕一把。「您的房間已經到啦。」
「喔……」宣無痕轉頭看了看，一下怔住了。「這位大哥，你沒把我帶錯樓吧？」
「怎敢怎敢，客棺的樓房便是此處了。」小二臉上堆笑，接著打開他二人駐足於前的那扇木門。毫不費力且絲毫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許是平日於機關連結之處保養得當。未了，小二也不待宣無痕開口便續道：「客倌請先於房內靜待片刻，小的立馬著人將熱水、衣裳送到。」
說完便一溜煙兒跑了，留宣無痕呆站門房外，半晌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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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積灰的草稿試閱】夢想奇俠傳 01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