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深處蘊含悲傷的雙眸,讓昴無法轉移視線。
從昴的內心突然湧起一陣想要嘲笑貝阿托莉絲這離譜的話語的感情。
——剛才,你到底是在說什麽?
明明只要將,因為剛才從耳邊掠過的,不知所雲的話語而產生的感情,實話實說就可以了
明明只要在嘴角扯出扭曲的笑容,像往常一樣開著玩笑就可以了。
然而,稍微有點——沒錯,昴略微感覺到對話的形勢有些不妙。
畢竟如果不這麽認為的話,
“——”
那自己又是為何無法,對眼前這位眼瞳中彰顯出覺悟的少女,說出“不要開玩笑”這樣否定的話語呢?
“剛才,你——說了,什麽?”
猶豫著思考凝滯了一瞬間,昴斷續地說出了準備好的臺詞。
如果能夠保持著嘴角含笑,雙肩也毫無顫抖的姿態就堪稱完美了啊。
然而,
“……啊。”
昴的表情很生硬,不要說肩膀,就連手指都僵直著無法動彈。
就像是,在貝阿托莉絲雙眼中映出的,菜月昴這一存在,就那樣被世界固定住了一般。
“那就讓貝蒂,如你所願地複述一遍吧。”
“等,等一下……”
“——貝蒂希望,能夠由你,將貝蒂(的永遠)結束啊。”
“不要再說了啊!!”
慌亂無比地,昴出聲打斷了貝阿托莉絲的話語。
那是與剛才兩人的立場完全相反的,某種意義上,滑稽至極的景象。
並不想被刨根問底的貝阿托莉絲,因為昴強加於人的自說自話而發出悲鳴。
也正因如此,被貝阿托莉絲以同樣方法對待的昴並沒有作出責難的資格。即便昴自己是明白這點的,
“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嗎……”
“你才是,真的理解了,自己剛才說的話語嗎?”
“理解什麽?”
“由你這一存在,來完成精靈貝阿托莉絲的最後。由你來成為給著(這)持續束縛著貝蒂四百年以上的契約畫上休止符的【那個人】啊。”
對此感到光榮也沒有關系哦,貝阿托莉絲浮現出的那與諷刺並不相稱的微笑,對昴如是說著。
似是在渴求著某種東西的她的笑顏——將之映入眼簾,昴覺得自己的胸口有著百爪撓心般的傷痛感。
無法忍受那樣的感覺,昴以手撫胸,
“完全無法理解啊……你是想說,你渴求死亡嗎?”
“渴求死亡,準確地說並非如此啊。貝蒂只是想要終結這份契約。貝蒂想從這份束縛自身的永遠的契約中,得到解脫啊。”
“如果得到解脫的方法就是奪走你的生命,那又和想死有什麽區別啊!!”
重重地跺腳出聲,昴震動著喉嚨發出怒吼。
即使踩到了腳邊散落的福音書,昴也毫不在意。
伸出手指指向對方,昴盯著她繼續吼道。
“不要給我開想死這種低級的玩笑啊!想死這種話……就算在別人面前能說,也不要……也不允許在我面前說啊!”
一旦死亡,就再也不可能複生。
只有菜月昴這一個特例,即便死亡也有重來的機會。也因此,只有昴自己,能夠給用生命挑戰(這一瘋狂的行為)賦予價值,也能接受自己的死亡並以此作為對未來的提示。
然而,貝阿托莉絲不一樣,其他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生命一旦失去,就再也無法挽回。
而明知如此,仍然在昴面前說出那番話,
“什麽讓你結束吧,啊!真是自說自話啊!為了獲得結束……只是一心求死而行動什麽的,就算其他人能原諒,我也不會允許啊”
“這還真是,自私的理由啊。——你又,了解貝蒂的多少事情呢?”
然而,對於激動著的昴,貝阿托莉絲的回答依舊是冰冷而堅決。
她輕輕撫平裙角站了起來,用指尖輕觸自己的卷發,
“貝蒂作為知識的守護者,一直管理著禁書庫四百年。在這四百年間……貝蒂也只是遵從著契約靜待時間的流逝啊。”
“四,百年……”
又是這個時間嗎,昴在內心咂了咂嘴,不滿之情躍然於臉上。
四百年前,那是魔女們叱咤風雲的時代,也是長壽之人都或多或少與其有某種瓜葛的,令人忌諱的時代。
貝阿托莉絲也是,誕生於那個時代,然後一直存活至今。
“與魔女締結契約,寄居於有相同立場的梅紮斯家,在最初的時光里服從著福音書上的記錄,然後就是一直虛度光陰地等待著福音書的記錄到來的時刻啊。”
“——”
“然而,在這單純等待的期間,外界的時間依舊流逝著。與貝蒂處於相同立場的,梅紮斯家的家主逐漸衰老死亡,然後又由下一代繼承。見證著家主的話交叠更替,然而貝蒂的時間依舊是毫無變化地流逝著。”
那是,對於貝阿托莉絲來說多麽痛苦的時間呢。
輕描淡寫一般訴說著的她的語氣,反而像是在如實反映著她那,因為經歷毫無意義的冰冷的時間而受盡磨損的內心,這也不禁讓身為聽眾的昴遍體生寒。
“終有一日會到來的,約定好的那一天——具體究竟是何時,會造訪貝蒂的那個人是誰,就這樣什麽都不明白地,貝蒂在此等待著,虛度著時光啊。”
即便如此,貝阿托莉絲搖了搖頭,
“並沒有什麽,不安啊。畢竟,貝蒂的手中有著福音書啊。只要相信著記錄未來的福音書,等待著終有一日降臨的事情,會浮現在尚且空白的書頁上就可以了。只要靜靜等待,那一天終會到來,貝蒂就是,一直如此地堅信著啊”
“但是……”
俯視著自己腳下踩著的書頁,看到那完完全全的空白,昴感覺到其中的殘酷。貝阿托莉絲也像是察覺了昴視線中包含的感情,微微地點了點頭。
對她而言,堪稱希望所在的福音書,不知從何時開始——
“每天,無論多少次看,書上記述的內容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確認這點的時間都會讓貝蒂痛苦無比。”
“……”
“多少次在夢中看到,在最後的記述之後的頁面上,浮現出新加的文字。又是多少次在腦海中描繪著,不知面貌的【那個人】出現在貝蒂眼前,讓貝蒂能夠完成被賦予的使命的那一天的景象啊。”
“……貝阿托莉絲。”
“梅紮斯家畢竟也並非,是門可羅雀的家族啊。造訪過貝蒂的禁書庫的人類,至今為止也有數人。有很多人都曾打開過禁書庫的門扉……然而,每一次的造訪都意味著貝蒂的內心受到一次背叛啊”
對開門進入的某人,並非是自己等待的【那個人】的失望。
多少次重複著失望的橋段,又是多少次因此而反複品嘗失落的苦果。隨著內心的期待一次又一次地被背叛,心靈也在不斷磨損著,眼眸中的期待也逐漸被自暴自棄所覆蓋。
一次又一次地,貝阿托莉絲的期待不斷被背叛著。漸漸地,她就連期待本身都放棄了。想要達成看似能夠觸及的期望,卻在高處碰壁再度摔落在地,心中如同支離破碎一樣的痛苦她已經不想再度體會了。
至今為止一直在忍耐的內心,終於磨損殆盡,她選擇放棄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後就在那段時間里,貝蒂察覺到了啊……不對,是被提醒了啊。”
“那又,是什麽?”
“福音書,已經不會將之後(未來)的記述展現在貝蒂眼前了啊。”
貝阿托莉絲蹲下身子,拾起掉落在腳下的福音書的封面。里面的書頁盡數掉落的,僅剩封皮的封面散發著莫名的寂寥之感。
手指輕撫著拾起的封面,貝阿托莉絲以“你是否知道呢?”作為接下來的話語的開始,
“福音書,會將擁有者的未來記錄其中。至於記錄的內容會有多詳細,就取決於擁有者對於世界記憶的誤差程度了。誤差越少未來的記錄也會越明確啊。”
“世界的記憶……?”
“就是世界的記憶,啊。——不僅僅是世界的現在和過去,就連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也是知曉的啊。睿智之書就是從中取出必要的知識的禁忌之書。而福音書,只是繼承了它的一部分的機能而已啊。”
將睿智之書稱為世界的記憶的,就是艾奇多娜。
果然,艾奇多娜與貝阿托莉絲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這個考慮完全沒有錯。然後貝阿托莉絲則是,像是要讓昴觀察一樣地,將漆黑的封面向前遞出,
“魔女教所持有的,福音書的偽物所使用的原理也基本相同啊。雖然在精確度上有很大的差別,但其中使用的術式就是參考這本書的啊。”
“……為什麽,在艾奇多娜死後這個技術還會泄漏呢?按理來說,現在不是應該只有你和羅茲瓦爾兩人,才會繼承這僅有兩冊的福音書嗎?”
“撒,誰知道呢,貝蒂也沒有興趣去了解啊。是哪里的某人,複制出偽物然後又分發給了誰,這種事與貝蒂一點關系也沒有啊。”
“那麽,你又是為什麽要在現在,提到魔女教的話題啊?”
“因為貝蒂需要魔女教的福音書,確認一些事啊。你只要快點拿出來就行了。”
即便昴用著挑釁的口吻追問著,貝阿托莉絲依然保持著冷靜的姿態將之接受。她向昴提出了“那你持有的魔女教的福音書呢”這樣的問題。對此,昴點著頭,
“現在那本書並不在手邊啊。那本書被我帶進了【聖域】,現在也被保管在那里啊。至於從其他的魔女教徒那里回收的福音書,並不是由這邊回收和保管,而是交給其他盟友了啊。”
就現在而言,昴所持有的福音書就只有原本培提爾基烏斯持有的那一本而已。
其他的,作為培提爾基烏斯的手指的魔女教徒們的福音書,則是被尚有意識的魔女教徒們在死亡之前事先銷毀了。好不容易回收到的幾本,則是轉交給了克魯修的陣營,讓其進行善後了。
本來的話應該早早地從【聖域】里把羅茲瓦爾他們帶出來,然後進行白鯨討伐和培提爾基烏斯討伐的論功行賞,還有與克魯修陣營還有安娜斯塔西婭陣營的交流(會盟)。
“那一本福音書,你有看過其中的內容嗎?”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能夠讀懂的,但我也至少算是看過了啊。雖然沒有比那如同蚯蚓爬行一樣的文字更難理解的東西了,但至少那上面還是分條地寫著大概的情報。不過,就個人感想來說的話……在我看來,那與其說是昭示未來的預言書,還不如說是從未來發出的命令書啊。”
昴回憶起了,大概是因為受到艾奇多娜的影響而能夠讀懂的福音書。
培提爾基烏斯的福音書上記錄的內容,大多都是培提爾基烏斯要趕赴何處,要做什麽。將達成結果的過程大幅省略的那些內容,如何達成那樣的結果就完全依靠持有者的自行判斷(獨斷)了。
也因此,魔女教的福音書與其說是萬能的預言書,還不如說是未來的路標——只有這樣的功能,也只能從這種程度去接受。
“如果真的能做到完美的未來預測,那麽我們這邊應該是什麽阻止手段都沒有才對啊。也正因為是不完全版,在那時才能完成計劃啊。”
“關於里面的內容,貝蒂完全沒有任何興趣啊。對貝蒂來說必要的是,那上面是否記錄了持有者的最後(死亡),啊。”
“——最後,雖然我覺得那有點不一樣啊。”
昴所知的,培提爾基烏斯的福音書上的最後一頁。
那上面除了昴用自己的鮮血書寫的“結束”,就是福音書履行著應有的職責記錄的最後的文字——那是,極為短小的句子,
“前往梅紮斯領地,給予銀發的半魔試練。”
就是這樣,過於簡短的文字,至於在這前後應該做什麽之類的,書頁上完全沒有給予培提爾基烏斯任何的提示。
原來如此,福音書能夠帶來的情報只有這種程度的話,想要從未來情報的精確性上贏過昴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這麽認為的啊。”
然而,對於訴說著自己所知的情報的昴,貝阿托莉絲只是像在肯定一樣單調地點著頭。在那之後,少女將手中殘留的封面折了起來,
“福音書在那之後,有出現新的文字嗎?”
“……沒有,應該是沒有啊。至少,那是我能夠確認的與擁有者最後的行動相符合的最後的記錄啊。而且,在那之後出現追加的文字也應該是不可能的。畢竟,”
僅僅只是想說出結論,昴卻因為突然察覺到自己想要說出的話語而感覺喉嚨像是凍結了一樣。而他那樣的姿態,也表明著他明白了貝阿托莉絲提問的意圖。
擡起臉頰。在昴的面前,貝阿托莉絲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是,在這還沒有多少時間的邂逅中,她多次展現出來的,空虛的,僅僅只能從中看出虛無感的微笑。
“——福音書繼續會去記錄的,就是擁有者的未來會在那里迎來終結啊。”
“你,你和那家夥是不一樣的……”
“就是一樣的啊。福音書沒有繼續記錄未來這件事也就意味著,擁有者只是尚且存在,還是已然不存在兩者的區別啊。——你能夠,否定這點嗎?”
“不是——啊!”
一時激動而說出的否定的話語,被貝阿托莉絲毫無感情的雙眸擋住,並未傳達到她的內心。她的內心渴求的,並不是虛有其表的安慰之語。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已經出現在了貝阿托莉絲的心中。
就像是心臟被撕裂一樣咬緊牙關,昴的唇邊滲出了鮮血,
“為什麽……你要這麽地!”
“……”
“不要一個人擅自得出結論(蓋棺定論)啊!無論是誰!都會抱有不安獨自煩惱,然後想法就向不好的方向發展的經歷!也會覺得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樣煩惱著……眼前的最糟糕的情況就是現實,也是會有這樣的想法啊!”
正因為是經歷了無數的苦難,並無數次為自己的無力而嘆息的昴才能明白。
接踵而至的惡意,清理不完的阻礙,想要跨越純屬癡人說夢,簡直就像是來襲的世界的高墻。
明明是強行要求著一個人(獨自)面對,然而,孤軍奮鬥著的自己的心臟還是在漆黑指尖的掌握中。
因此,
“既然感覺痛苦,既然想要做點什麽(去改變),既然有這些想法!只要傾訴出來就可以了啊。只要用明白的語言,向誰傾訴出來就好了啊。想要得到救贖,正在感受悲傷,只要像這樣說出來的話……我也是這樣啊!”
完全束手無策,面對命運走投無路之時,沈浸在因為僅憑一人之力根本無力解決這樣的絕望感中,認為自己已經被世界孤立的時候,只要看看自己的周圍就可以了。
在那個時候才能第一次,察覺到伸向自己這邊的手的存在。
當握緊那只手的瞬間,本以為無法動彈的身體被強行拉起的時候,才會終於察覺到啊。
——還完全,沒有必要出言放棄啊。
“我已經多少次地,向你……所以這回就讓我來……!”
“……想要,做些什麽啊。”
“是的……就是這樣,傾訴出來吧。”
“請救救……”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啊!像這樣伸出手就可以了啊。”
“好悲傷,好痛苦……請將貝蒂,從這個黑暗中拯救出來……”
“啊啊,就交給我——”
纖細的,顫抖著的指尖慢慢地伸向了昴。
帶著振奮的心情,感受著內心湧出的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力量突然站起身,昴也向著貝阿托莉絲伸出了手。
來帶這里的理由,現在的昴已經完全忘記了。
本來的話,昴是為了將堵塞的道路重新打開,只是為了尋求這樣的力量才來呼喚貝阿托莉絲的。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就能夠成為昴的力量,昴就是抱有著這樣的期待。
但是,在得知了貝阿托莉絲懷抱的痛苦,還有心中的黑暗的現在,昴不再抱有那樣的想法了。僅僅只是,在想要拯救囚禁於孤獨中的嬌小的女孩而產生的使命感的驅使下,昴開始了行動。
握住她伸出的手,昴再次背負上了絕對不會放棄的負擔。無視了原本就已經,背負了超越自己能力的負擔的現實,菜月昴再次接受了本無法承受的責任。
盡管如此也沒有關系。因為,
“——”
——像這樣用著顫抖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女孩子,昴又如何能夠棄置不管(獨善其身)呢?
貝阿托莉絲正在向自己求助。
這對於昴來說,卻是有著自己無法理解和忍受的,求之不得的感情。並不知道理由。意義也隨它去。僅僅只是,自己的靈魂在咆哮著。
要拯救她。要救贖她。她對於你而言——又是何種存在呢。
“我一定會,將你——”
“所以說……”
伸出的指尖,碰觸到了昴的手指。
慢慢地伸出手指將手拉過來,十指交叉掌心相合。
直視著貝阿托莉絲的眼神。她那濕潤的瞳仁中映出了昴的身影。然後,從貝阿托莉絲的雙眸中流出了大滴的淚珠。
“——真的想讓你,將貝蒂殺死啊。”
——並不想尋求草率決定的救贖,貝阿托莉絲揮開了握住的昴的手。
為什麽,為了咽下湧上自己喉嚨的這個疑惑,昴深吸了一口氣。
看著被揮開的手,看著自己什麽都沒有抓住的空蕩蕩的手指,看著做出這樣的舉動的貝阿托莉絲,昴很想詢問究竟為何。
“——”
然而那樣的疑惑昴卻問不出來,那也是因為,從貝阿托莉絲看向自己的眼瞳中,昴能夠看出的只有仿佛看到了過於地,過於地,過於地——過於無法挽回的,遲來的救贖的失望。
“四百年間……一直都是,獨自一人啊。”
“貝,貝阿托莉……”
“原本應該到來的【那個人】又是為什麽沒有出現吶,貝蒂就那樣,一直獨自一人地度過著空虛的時間啊。”
昴無法移開,自己看向貝阿托莉絲的視線。
說出那個名字。就連對於這樣的事情,現在的昴都抱有著猶豫。
“究竟多少次,有過放棄一切的想法,貝蒂自己都不知道了。又是多少次,祈願自己能夠忘卻一切,貝蒂自己也記不清了。百次、千次、萬次、甚至超過億次,都完全不夠啊……”
在這個狹窄而幽暗的房間中,貝阿托莉絲度過了過於漫長的孤獨的時間。
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那個單調的木梯之上,一直孤單等待著完全不知音容笑貌的某個人。
一望無際的書海——即便將那片書海盡數讀完,她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依舊沒有到來,本應告知她未來的方向的福音書也什麽都沒有昭示在她的眼前。
那份孤獨究竟已經多少次,將少女的內心切割得支離破碎了呢?
“希望得到救贖……?想要做些什麽……?”
“——啊。”
“你知道貝蒂究竟,幾次、幾十次、幾百次……產生過這樣的想法嗎?你以為貝蒂從未想到過這些,只是單純的放棄一切嗎?”
戛然而止的話語,徐徐地表現出她內心的激動。
昴反而被從她話語中感受到的威壓震懾了。喉嚨仿佛被堵住,直到之前為止一直有著的,仿佛從內心蔓延的燃燒靈魂的熱情也瞬間被冷卻下來,手腳都像被灌鉛一樣沈重無比。
想要為眼前的少女行動也好,想要逃避也好,現在的昴都無法做到。
“只要伸出手,你就能從前路上無法看到的黑暗中,將貝蒂拯救出來嗎?面對永無止境的絕路,你就能告訴貝蒂正確答案的所在嗎?”
“……”
“如果你……真的能夠做到的話……又是為什麽……究竟,為什麽……”
貝阿托莉絲低著頭,她的淚水伴隨著話語落下。
看不到貝阿托莉絲的表情,但昴的內心突然被正體不明的黑暗所支配。腳下突然有著踏空的感覺,就像是無法看見通向位於伸手可及距離的貝阿托莉絲的道路一樣。
昴在膽怯著,也在猶豫著。然後在他保持沈默的時候,貝阿托莉絲擡起了臉頰。
怒視著昴。張開了嘴,少女像是在指責(審判)一樣,
“——為什麽要讓貝蒂,在這四百年間獨自一人啊!?”
“——啊。”
“孤單一人啊!一直都是!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貝蒂一直都是孤單一人,就那樣在這里虛度著無為的時間啊!真的很孤單啊!真的很害怕啊!自己被拋棄了,無法完成被授予的使命,無法遵守那永遠的約定,就連像這樣伴隨時間流逝一起終結(腐朽)都辦不到……自己就要像這樣在永遠地孤獨中煎熬,貝蒂就是意識到了啊!”
悲切的淚水,一滴一滴地從少女那睜大的雙眸中滴落。
晶瑩的淚滴劃過臉頰,從下巴滴落在地面。每當朝露一般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擊打在地面上,昴的內心就像是被難以想象的沖擊擊打著一樣。
“會來幫助貝蒂!?會來救贖貝蒂!?那你又為什麽,不更加早一點來到貝蒂的身邊啊!?為什麽,要放任貝蒂孤身一人啊!?到了現在才說出這樣溫柔的話語,那又是為什麽不在最初(一開始)就抱緊貝蒂啊!?為什麽你要放開手啊!?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要讓貝蒂孤單一人啊!?”
(翻譯:這段話讓那個本人想起了一位印象深刻的女主——雨宮優子曾經與火村夕的對白。。。)
她的這番話語,如同利刃一樣鋒利、如同火焰一樣灼熱、如同鋼鐵一樣冰冷,不斷地在昴的內心添上新的傷痕。這番話語,正在所有的形式上,所有的意義上,化為所有的痛苦,苛責著昴的內心。
貝阿托莉絲的話語,對昴而言其實是過於不通情理的。
四百年——她所度過的孤獨時間的一大半,都是昴根本無力企及的時間。昴與她的交往不過是短短兩個月左右的時間,按照她的說法來看,僅僅只是這樣的時間,就算再怎麽早(地去拯救)對她而言都已經遲了好久。這也根本不可能成為她的救贖。如果想要反駁的話,只要用這種說辭即可。
然而,像那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反駁,究竟又能夠賜予誰救贖呢?
貝阿托莉絲也好,昴自身也好,誰都無法拯救。
而聽完少女的悲鳴,昴也意識到,自己過於輕視了貝阿托莉絲這位少女所經歷的孤寂的時間了。
四百年。——就是度過了四百年啊。
僅從字面上看,可能只是毫無特殊含義的數字。
在許多非主流文化(サブカルチャー)的故事里,四百年算不上是多麽重要的數字。描述了更加瘋狂的年數的故事,將世界的歷史濃縮在一周的故事也是存在的。與那些故事中所提示的時間帶來的沖擊力相比,四百年根本不值得一提。
蠢貨嗎。真的是蠢貨嗎。自己究竟要,愚蠢而無藥可救到什麽地步啊。
實際上在四百年里,將無法尋找答案(無解)的謎團作為活著的理由而孤獨度過著的少女,僅從【四百年】那蒼白的三個字中,對於少女自身的感情,旁觀者又能知道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又能感受多少呢?
單薄無力的昴的話語,又能撫平(治愈)多少,孤獨的四百年時間給她帶來的傷痛呢?
“求助的語言也好……想要做什麽來獲得救贖也好……在這四百年間,這些也都是早已枯萎的祈願啊……”
“……”
“你以為,像你一樣想要將貝蒂帶離禁書庫的人類只有你嗎?貝蒂可是高位的精靈。尋求著這份力量,費盡心力為了將貝蒂帶出去而努力的人類,至少還是有的啊。”
這是第一次知曉的事實。像昴一樣,想將貝阿托莉絲從禁書庫里帶出來的人物在過去也出現過。而他們的結果如何,現在在這里的她的存在就是最好的答案。
對著依舊用脆弱無力的雙眸註視自己的貝阿托莉絲,昴搖了搖頭,
“不,不要把我和那樣的家夥們相提並論啊!我只是單純地想要救你……”
“在那些人之中,像你一樣無視了貝蒂擁有的力量,只是單純想要拯救眼前處於痛苦中的人這樣的……天真的人物大概也是存在的啊。”
“——”
“但是,他們都沒有能夠將貝蒂帶出禁書庫。這也是當然的啊。”
畢竟,貝阿托莉絲這樣說著,嘆了口氣,臉上再度浮現出夢幻一般空虛的微笑,
“將貝蒂束縛於此的契約,並不是那些並不成熟(堅定)的覺悟所能夠解除的啊。四百年間,將貝蒂通過使命一直束縛至今的契約……並不是能夠簡單地,被區區人類打破啊。”
“那又,應該做什麽……”
“——將貝蒂,放在心中的第一位。”
道出的話語是,那麽地安靜,卻又是那麽地尖銳。
聽到這句簡短話語的昴的內心,承受著像是鼓膜被細針刺穿一樣的沖擊(疼痛)。
“為,什麽……?”
“將貝蒂,視為內心的第一。作為最先考慮的對象。選為最重要的人。由此將契約覆蓋。將契約改寫。將契約完全打破。然後將貝蒂帶離書庫,將貝蒂拉起前行,將貝蒂緊緊擁抱。”
“——”
“像這樣的事情,你是絕對做不到的啊。”
這就是貝阿托莉絲的,殷切真實的、竭盡全力的、發自內心的祈願。
那是決不允許隨意允諾的,過於沈重的祈願。
“在你的心中,早已決定了對你而言的第一位了。那位銀發的少女,還有青發的女僕……無論怎樣,舍棄那兩個女孩而將貝蒂放在第一這種事情,你是絕對做不到的。不可能做到的啊。”
“艾米莉亞……蕾姆……”
“契約是,絕對的。是絕對的啊。要說將交換的契約用除了完成條件以外的方式解除的話,不付出相應的代價是不可能的啊。已經將約定完成了這種事,貝蒂完全不相信,也根本不會去相信啊。那麽,除了完成契約條件以外,能夠讓貝蒂得到解脫的,也就只有另一種可能性了啊……!”
被提起的那兩位少女的存在,在昴的內心引起了極大的波瀾。
每當想到那兩位少女,昴的內心都會加速著、鳴響著、燃燒著。那已經是,銘刻於靈魂中的,絕對無法改變的回答。
“所以說,打破貝蒂的契約吧……將這個,毫無用處的,只是碌碌無為虛度毫無意義時間的身體,毀滅吧……”
“契約……對你來說,就那麽沈重(得無法承受)嗎。你所產生厭惡感情的那種東西,難道不是憑你自身的意誌能夠改變的嗎……”
無法找到答案。昴完全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回答貝阿托莉絲。
也因此,昴這次的提問,完全是將問題所在引向別處的卑鄙而怯懦的做法。
剎那間,貝阿托莉絲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失望。那也讓昴察覺了自己犯下的致命的失態(錯誤)。
“那是……對於貝蒂而言的,活著的意義啊。”
“契約,嗎……?”
“貝蒂就是為了這個契約而誕生,為了這個契約而活著的。誕生之初就被賦予的使命,誕生至今一次都沒有,完成過的契約……你要貝蒂自私地去打破它……你的話語,就是這個意思嗎?”
“並不是自私啊!你也是,已經努力了四百年了不是嗎!為了守護一個約定而一直持續地做到這個程度,那又有誰會去責備你呢!又有什麽資格去責備你啊!你不是已經,足夠努力了……!”
“什麽使命都沒有完成!將誕生的意義,活著的意義全部丟棄,那貝蒂又有什麽理由活下去啊!?誰都不會來責備!?貝蒂會責備自己啊!?貝蒂絕對不會原諒那樣的自己啊!?像那樣的茍且偷生,精靈貝阿托莉絲絕不會原諒啊!!”
顫抖的雙腳踏步向前,抓住少女單薄雙肩的的昴大聲勸解著。然而,擡起臉頰的少女用更大的聲音壓回了昴的氣勢,被觸碰的身體再度向前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盡管少女的力量很弱小,但還是壓倒了昴的身體。
身體無力,就連在意識上,昴也想不出自己看到了什麽。
“對於精靈而言,契約意味著絕對!與契約者之間的契約是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事情!哥哥也是一樣啊!哥哥他也是這樣,所以哥哥會把那個銀發的女孩作為比什麽都優先的存在去考慮啊!作為最為重要的存在!作為作為愛戀的存在!將貝蒂與那孩子比較的話,哥哥肯定會選擇那個孩子啊!就連哥哥,也不可能將貝蒂放在第一位啊!”
同樣是作為精靈的立場上,貝阿托莉絲比誰都親近著帕克。
那大概就是,對於歷經四百年的,人類絕對達不到的漫長交往時間的,還有對能夠產生共鳴的存在的,像是依靠一樣的羈絆。
貝阿托莉絲對帕克究竟抱有怎樣的想法呢?帕克又是怎樣看待貝阿托莉絲的呢?昴並不知道。
然而,昴並不能明白的那個疑問,在貝阿托莉絲的心中早已得出了答案。
冥思苦想而得出答案,貝阿托莉絲有著過於充分的時間去做這種事情。
喘息淩亂著,雙肩動搖著,就連少女一直靜心護理著的雙馬尾卷發都散開了。睜大的圓潤的雙眸中浮現出大滴的淚珠,顫抖著的薄唇直到現在都在呢喃著自己的脆弱和祈願。
那是過於弱小的,女孩子,昴就是這麽想的。
為什麽如此弱小(嬌小)的女孩子,一直都被所有人舍棄不管呢?
“你……並不是約定中的,【那個人】,貝蒂也是知道的啊……”
“——”
“但是,你能成為【那個人】嗎?還是說,並非成為【那個人】,而是用其他另外的某種方法來救贖貝蒂呢?”
“——”
完全想不到,回答的話語。
隨隨便便地予以肯定,或者說是出於沖動而作出否定,這些都無法做到。
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昴了解了,之前一無所知的貝阿托莉絲所抱有的迷茫的一部分。
但是,如果要在真正意義上去理解她所感受的孤獨的話,那昴就不得不真的與她一樣,去感受孤身一人度過四百年時間的孤獨。
然而像那樣的事,對於人類純屬天方夜譚。她所抱有的迷茫、孤獨、悲傷這些複雜的感情,都是昴的手完全無法觸及之物。
“這是無論怎樣也辦不到的事情,貝蒂再清楚不過了啊。”
“貝阿托莉絲……”
“所以,請殺死貝蒂。就由你的手來。因為自盡也是違反契約的事情,所以那是精靈絕對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就連死亡這種事,僅憑貝蒂一個人也做不到啊。”
“為什麽,是我啊……?”
伸出雙手,貝阿托莉絲如此懇求著。
對於她伸出的雙手抱有猶豫,對於無力地接受她的懇求抱有恐懼,昴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你的最後(死亡),四百年(生命)的結束,為什麽要托付給我啊……”
“又是為什麽……呢?”
哭訴、氣餒、逃避,盡管能夠對從昴口中說出的話語做出責罵,但貝阿托莉絲並沒有選擇這樣的話語。
她就像是就連自己都不明白行為的理由一樣略微歪著腦袋。
然後經過了少許的空白時間,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啊啊,終於明白了啊。”
“……”
“貝蒂,想要將自己的最後托付給你,一定是……那一定是……”
如果聽完了她的回答,昴就無法再選擇逃避了。
內心深處昴就是這麽確信著。擡起頭。如果不用塞住耳朵的方法,不去聽她的回答的話。如果不通過捂住她的嘴的方法讓她的話語無法說出的話。
決斷還是太遲了。察覺到的時間也太遲了。已經,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了。
貝阿托莉絲的薄唇中即將宣告的答案。
在答案即將說出的,那個瞬間——
“在談話途中,還真是不好意思啊。”
聽到了本應該不會聽到的聲音,昴因為感受到的惡寒迅速站起並轉身。
然後,昴看到了。
“——能夠讓我來,成為你的【那個人】嗎?”
揮動著染血的庫庫里彎刀,漆黑的殺人鬼就那樣站在書庫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