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色的細沙上，透明的植物抽出了新芽。維克聽說這艘船也曾經發生過感染爆發，但病毒在植物上造成的異變顯然沒有虛空中嚴重。這艘船——零號研究所原本就是個沒什麼情調的研究設施，但還是有最低限度的庭園造景。這一座庭園雖然殘留被破壞的痕跡，但經過重建之後也算得上賞心悅目。金屬質感的竹林和水晶般的灌木叢充滿無機的美感，地面上是同樣毫無生機的透明白沙，讓人無法想像植物能在其中生長。
維克露出苦笑。這是他一時能找到最接近土壤的東西了，而墓碑總是得立在土地上。
一把殘破不堪的鐮刀插在維克面前的沙堆上。這把鐮刀幫助維克從感染爆發的地獄中活下來，斬殺了無數船上乘員所化為的怪物，刀刃上吸滿了那些人的血。這是維克從那裡帶出的唯一一件物品，成為了他們的墓碑。
維羅妮卡在一旁祈禱。她低著頭輕聲唸著禱詞。雖然維克沒有仔細聆聽，但她的語調依然能夠令人感到平靜。
「最後，願他們能在您的國度中獲得寧靜。」維羅妮卡以此為祈禱作結。維克上前一步，將一瓶美酒從墓碑上淋下。這瓶酒由這裡的工程師提供。紅色的液體如同血液從刀刃上滴下，將白色的沙土染紅。
兩人沈默的在墓碑前佇立良久，最後維克對著墓碑敬禮，維羅妮卡也以她的方式致意。
「謝謝你願意讓我為他們祈禱。」維羅妮卡開口。
「我才該感謝妳。」維克回答：「就算只是個形式，我好歹也該替他們辦一場葬禮。」
維羅妮卡點點頭，接著說：「在我家鄉的人們也有相同的遭遇，我希望他們都能夠得到安息。」
這件事維克聽其他人說過。維羅妮卡在火衛一的故鄉附近有一艘感染船隻墜毀，村人遭到感染者攻擊和感染，維羅妮卡也是在那個時候轉變的。如此看來，兩人的遭遇十分接近。
但，還是有一個決定性的不同。
「只是我不明白。」維克語氣一沈：「為什麼妳的力量可以拯救其他人，我卻只能讓自己苟延殘喘？」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維羅妮卡一愣，她一時之間無法回答，只是露出哀傷的神色。
看著對方的表情，維克別過頭去。「我不是在怪罪於妳，我只是......不明白。」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了工程師，對方的回答是：轉變者的力量目前沒有模式可循，就算是讓同一個人再一次於相同的環境下轉變結果也可能不同。
這個問題簡直就像是在問為什麼兩人生來的遭遇不同，但維克無法不去想。「是因為我不相信那些人能夠得救嗎？因為我沒辦法相信......奇蹟？」
「為什麼？」維羅妮卡反問，她走到維克面前注視著他，這讓維克稍微退縮。轉變讓他的外表變得有如死屍，這不是他會願意讓別人看到的樣子。當然，除了讓別人恐懼之外。
「或許是因為......我看過太多死者。」維克回答：「在戰場上，我必須分類那些傷患，我很清楚什麼樣的傷勢救不回來。那些人會被我標上黑卡，然後放著他們等死。」
「那個時候，我把船上的所有人標上了黑卡。」除了一個人之外，但她最後還是救不回來。
「為什麼是我？」維克對著自己質問：「如果換一個人，就能夠得到拯救他們的力量嗎？」
維羅妮卡走近了維克，握住他如死屍般冰冷的手，手中傳來的暖意讓他為之一震：「不是的。」她說：「事實上，我沒有辦法治癒被感染的人，只能讓他們維持一段時間的原形。當然，如果可以，我會為他們使用力量直到最後。」
維羅妮卡接著說道：「但在轉變之前，做為醫生的你就已經拯救過許多人了，不是嗎？」
維克看著維羅妮卡的雙眼，那是慈愛以及諒解。是的。還是有很多人沒有加入維克身後的黑色列隊。但他無法直視那些人，是因為害怕看到他們最終還是走進了亡者的行列嗎？
「上天賦與我們這些力量自有其目的，只是我們目前無從得知。」維羅妮卡說：「但是請不要為此而責備自己。」
「重要的是，你活下來了。」維克被握住的手沾染上了一絲溫度。「你帶著那些靈魂離開了虛空，這是有意義的。」
越過維羅妮卡的肩膀，維克看著那座剛立下的墓碑，最後一滴紅酒從刀刃上滑落。「也對。」他說：「至少我還做得到這件事。」
維羅妮卡鬆開手，稍微站開。「不只如此。」她說：「我相信你比我更有能力阻止這種悲劇再度發生。」
看著眼前這位堅定的女子，維克明白這就是她留在這裡的目標。是的，就算無法一瞬間治癒所有傷口，他還是有機會拯救其他人。
「是啊。」維克回答，接著再度對著墓碑敬禮。這一次不是為了哀悼，而是為了立下誓言。
他不會讓這些人白白犧牲。
將登陸艇停靠在廢棄的小港口之後，Loki身穿太空衣走出了艙門，踏上衛星的土地。不遠處的氣密門通往居住區，Loki走近確認那扇門還能運作之後便走回登陸艇。
一天前，當Loki回到零號研究所時，Null非常熱情而且激動的迎接他，如果中樞有手腳的話恐怕會直接撲到他身上。接著，Loki被工程師揪著去做了各種檢查。「天知道你會不會把半顆腦袋留在虛空裡。」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檢查結束之後，他見到了席雅。席雅戴著遮住雙眼的眼罩，在行動上完全看不出任何不方便。然而Loki知道她已經失去了視力，這令他微微感到心痛。
席雅向他道謝並且將短刀交還，接著就是一段尷尬的沈默。雖然席雅似乎有不少話想說，但經過了一連串的折騰，Loki已經累到沒有力氣和女孩子談心，所以他只好草草道別，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
一夜好眠之後，Loki向賽巴斯帝安請了個假，說請假也怪怪的，畢竟零號研究所沒有付他薪水。
「反正做新的戰甲也需要時間，你就休息一陣子吧。」工程師回答：「小心一點，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可別走在半路上就被抓走了。」
於是Loki就來到了這裡。他從登陸艇帶著同行的另一個人踏上了港口，「握緊我的手。」他透過通訊向對方說道。從手上傳來的力道可以感覺對方的身體非常緊繃，因為在真空環境下她無法靠聽力來彌補目盲。讓她必須在這裡體會到自己的失能，Loki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妳還好嗎？」Loki問道。
「沒關係。」席雅回答：「是我自己要跟來的。」她深呼吸了幾回，終於放鬆了身體，讓Loki帶著她向氣密門前進。
在Loki離開零號研究所之前遇到了席雅，得知他要出遠門之後席雅便希望同行。這要求雖然唐突但可以接受，因為Loki要去的地方和她也有些淵源。
進入氣密門之後，確定環境中的氧氣足夠，兩人解除了頭盔，席雅很明顯的鬆了一大口氣。接著他們走過一段漫長的通道，通道的盡頭視野應該會為之開闊，但眼前卻是充滿壓迫感的陰暗城市。
這是Loki出生的城市，位於海衛十。
如今這座城市不再有華燈閃耀，因為鄰境的區域發生過幾場會戰，有能力的人早就逃難去了。留在這裡的只剩下窮人、遊民或是犯罪份子。街道上的頹敗之處和Loki的記憶中沒有不同，差別在於城市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成為了頹敗之處。
「妳對這裡還有印象嗎？」Loki問道。
席雅左右環顧，像是在採集整座城市發出的聲音。「我只在很小的時候來過這裡一次，已經沒什麼記憶了。」
「這樣啊......」Loki隨口回應。他看準一棟坍塌的大樓，跳上它傾斜的牆面。「妳跟得上嗎？」他丟下這句話之後開始奔跑，轉變者的體能讓他能在垂直的牆面上移動，登上屋頂。
Loki在屋頂上看到了他的目的地，不久之後，席雅也不喘一口氣的跟上了。Loki露出微笑，接著全力朝目的地奔跑。
兩人靈活的在屋頂追逐，Loki從廢棄的旗竿盪到數米之外的平台，席雅也踏過空中的纜繩趕上。她一路上追得很緊，令Loki相當滿意。
Loki像是飛行一般快速的掠過街道，以前遭到大孩子追打時讓他走投無路的暗巷現在卻只要踏出一步就能遠拋在後。如果當時就能這樣奔跑，他大概不會這麼討厭這座城市，也不會這麼討厭自己。
一個大跳躍之後，Loki在他的目的地著陸。他起身看著周圍，一旁興建了更高的大樓遮蔽了一部份視野，而那些建築如今也人去樓空。除此之外，此地和當年相比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裡是一棟廢棄大樓的屋頂，也是Loki當時的特等席。
片刻之後，席雅翻過半塌的圍牆抵達，她走向Loki。「我們到了嗎？」她說。
「是啊。」Loki回答。「這裡的......」他原本想說風景不錯，但想到席雅看不見，便改口說：「空氣不錯。」當然，這裡的空氣以任何標準來說都不算新鮮，但至少比地面上好一點。
席雅走向視野沒有被遮蔽的一側，身體探出矮牆，在旁人看來像是在眺望。Loki看著她的側臉，好奇席雅會如何感受這裡的景色。
「好安靜。」她輕聲說道。
「以前這裡可是很吵的。」Loki走上前，也倚靠在矮牆上。「當時這裡總是一團糟，吵鬧到讓人希望隕石掉下來毀了這座城市算了。」
「現在你還會這麼想嗎？」
「怎麼不會？」Loki蠻不在乎的回答：「現在我還是覺得這城市消失也無所謂，但無論它在不在，對我造成的影響都無法抹滅。」
席雅轉向Loki，等待他說下去。
「待在這裡時，我只希望不要被任何人注意到。」Loki看著遠方說道：「不打擾任何人，也不想被打擾，無論這座城市發生什麼事，我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後來，轉變讓我成為了隱形人。」Loki攤開雙手。「工程師老是在說轉變者的力量會受到本人的人格影響，所以我一直說服自己這個能力有別的意義。但是......」
Loki沈默了半晌，接著開口：「事實上，我的能力只是來自一個不想被任何人發現的小男孩罷了。」
語畢，城市維生系統發出的低頻噪音充斥在耳中，這聲音只有在少了居民的喧囂之後才能察覺。在片刻的沈默之後，席雅問道：「這樣不好嗎？」
「我曾經覺得不好。」Loki回答。「因為我不願意去回想那段隨時擔心受怕的時光，所以也不想承認自己還殘留著那個小男孩的影子。」
「但事實上．小男孩一直都在這裡。」Loki笑著說：「既然趕不走他，那就讓他待著吧，我繼續當我的隱形人就好了。」
聞言，席雅也露出微笑：「如果你不會隱形，那就沒辦法救我了。」
「沒錯，」Loki繼續笑著。「妳該好好感謝那個小男孩。」接著，兩人繼續眺望著風景，直到Loki再度開口：「妳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席雅轉而面向Loki，Loki接著說道：「不用管那個工程師說過什麼，妳沒有義務留在零號研究所，去妳想去的地方就好了。」
「沒關係的。」席雅回答：「我想留下來幫助你們，在說我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只是......」她遲疑的說道：「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可惜。」
「什麼事？」
「雖然我在失去視力以前就遇到你了，」席雅小聲的說：「但我還沒有見過你的臉。」
一陣苦澀瞬間爬過Loki的表情，但他立刻將它驅逐。Loki執起席雅的手，將那纖細卻又帶著些疤痕的手掌貼上自己的臉頰。
指尖的跳動傳達出席雅的驚訝。「看到了嗎？」Loki問道。微微顫抖的手指撫過他臉上密密麻麻猶如迷宮般的金屬疤痕，接著手指爬上眉稍，順著眉毛劃過一道轉變以前就存在的疤。接著滑下鼻梁，在嘴唇上停留。
似乎是察覺自己停留太久了，席雅連忙收手。「是的。」她用另一隻手捧著指尖，別過頭說道：「我看到了。」
嘴唇上還殘留著觸感和溫度，Loki轉過身說：「那麼，我們回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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