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開門，英姿颯爽的他有著似玉潤的雙眸，馬尾整齊地束之腦後，穿著霜色衣裳，綁著影子般的黑色護手與護腿。
這裡是她的馬廄，在這裡的應該是她的馬才對。他立定的那一格，該是她師父予她的絕塵馬的休息之所。
曾有聽述，這江湖上的走獸都有幻化成人的可能。她卻萬萬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的馬身上，她對牠們盡心，只是因為自己打從心底喜愛著這些與她共步江湖的伙伴而已。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但憑妳意。」
溫馴如昔，風度如昔，的的確確是那匹她曾經照顧得嘔心瀝血的絕塵馬。
閉上眼，她能回想牠身上毛髮的花色，分毫不差，連同牠的蹄紋，甚至是牠身體各部份的觸感，只要她回想，就能躍現眼前，回歸掌心。
「色如月牙，青蹄染墨雪……如此，就喚你墨雪可好？」她在腦中一遍又一遍默念墨雪二字，滿意地微笑。
「自幼由妳費心撫養，名字一事只要是妳所希望，就算是大蠻或螻夷又何妨。」她馬廄中的馬多於雙手能數，能如此乖馴體貼的卻只有友人予她的浮雲跟師父贈她的絕塵罷了。
就算再拮据，她也沒有停斷過為大唐買香上貢，說是迷信也罷，她寄託自己的願望，祈願大唐安寧，身邊的人無恙。
會不會是這個緣故，才讓墨雪有如今人型的模樣？今天她恭敬地上香時不由得這麼想。
轉身離開，看見墨雪微歪著頭，關切地看著自己，不禁彎起嘴角，伸出手撫摸他的頭髮。
「沒事。」她太熟悉他的神情，即使換了張臉她也讀懂他的眉目。
那是她深思熟慮後作出的決定，卻還是忍不住憂心。
義無反顧地騎上絕塵雪背，揚起三生路的泥沙，當緩下來時敏銳地發覺了絕塵的異樣。翻身下馬，絕塵換踏著蹄，彷彿踩到了甚麼髒東西。
她扶起絕塵的前蹄一探，馬上皺緊了眉。
原本就睡眠不足，發覺自己費盡決心才來到的地方居然給了自己的馬一記燙傷的痕跡，既是惱怒又是後悔。
絕塵在她的頭上吁一口氣，勉強把她的不滿壓了下去。
「就你脾氣好。」
她喜歡在晚上靠在絕塵的身側，透過冷冷的戎甲感受牠的體溫，常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絕塵只是溫柔地看她，一動不動讓她一覺到天明。
她推開門，神情陰暗得叫人退避三舍，也就只有她的馬願意主動步近了。
把頭埋在絕塵長長的鬃毛，深長呼吸。
他能感受到她凌亂的心跳，和理不清的思緒，黑濁的情緒。
稍微整理架勢，她輕功地爬上馬背，腳踝一轉，絕塵便脫韁狂奔。用不著說話，也無需指引方向，他知道她只是要乘風散心而已，如此，他便喚來了風。
在揚州的沙灘上踏濺出水花，她滑下雪背。看著揚州的夕陽，脫力地坐下，聽著浪拍細沙的聲音疲倦地垂下肩膀。
墨雪坐在她的旁邊一言不發，輕輕把手放在她的頭上。
「又是前世。」啞了聲，明明不想說，卻除了說出口外一點辦法都沒有，「又是來自那裡的壞消息，來自那裡的只有壞消息。」
呼吸變得急遽，對於擅自闖入的前世夢境感到無比厭惡，想割捨不乾淨的過去，卻因為發生在前世，怎麼都割不掉。
「好討厭。」明明已經過去、明明已經無法改變、明明已經不是現在的自己的事，依然噁心得想吐。
墨雪只是安靜地，等待她把這次夢見的前世之事從鬱悶的胸口中全數吐出，爾後提出了建議：「不去找妳的二師父嗎？」
「找她幹麼？」
「那……四師父？」
「找她幹麼？」
「唔、小師父？」
「……找他幹麼？」
她撅嘴，似乎已經能把一些心思從噩夢中抽出，有餘力跟墨雪應對：「這種事，跟他們說了又能怎麼樣？」
因為自己的這句話而心頭一痛，要是把話說清就能一掃心中的鬱結該有多好？又折了眉，看著染出一片金黃的海忿忿不平，「我希望前世的自己不曾活過。」
墨雪只是聽著，摸了摸她的頭。
她默默數著對面的人數，苦惱地用手指抵在唇前。
雖然海賊對現在的她構不成威脅，但要處理那數目的人也得花一點時間，而且也很麻煩。
凝聚力氣後，她一鼓作氣穿過敵陣，她跑得夠快，他們是跟不上的。
墨雪一直緊跟在她的身邊，對於她的決定從來沒有懷疑過。從在太原她的師父將他交予她手上的一刻開始，他便從沒懷疑過她的任何決定。
只是眼見她氣力即將枯竭，不得不跟海賊打上一場，他還原原型，讓她勾住脖子往自己背上坐。
他就是她的第二把長槍。
「所以，妳甚麼時候要嫁人？」她的師父又是一臉鄙夷，語帶嘲諷。
鼓起了臉頰，可惜對方沒心沒肺也不在乎，「要你管，師爹。」
墨雪在旁邊彎起了唇，她跟她師父鬥嘴胡鬧，在他們的親友眼中也算得上是日常風光，別有一番趣味。
牠們的人型，只有有緣人得見。她的身邊沒有人能看到他。
她看著墨雪和氣寵溺的笑容，靈機一觸，支起了腰說：「我有情緣了！」
她的師父挑起眉，滿臉寫著「說說看是誰那麼倒霉」的樣子。
「墨雪。」這話可讓他聽不懂了。
一陣唇槍舌劍，她的師父終於被別的事情佔去了心思，與她揮別，她於是坐下來喘口氣。而他，僅靜靜凝視著她的側面，等待她解釋。
她總是會自己說的，因為她從來不對他隱瞞甚麼。他是她唯一宣洩的出口，唯一安心依靠的肩膀。
在日落西山，天色昏暗之前，她斜著眼看他，慵懶地開口：「墨雪，跟我情緣好不好？」
「好。」
「……你啊，就不用考慮一下嗎？」
「只要是妳的希望，那也是我的願望。」
她反而低下了頭，悶聲說：「前世的時候，也有人跟我情緣過的。」
「過」，是過去的過，再也不復的過，也是讓她曾經無法相信別人好意的過去。
「但是我的背上，除了妳還能載誰呢？我只習慣妳的重量，也只習慣妳的習慣。墨雪只有兩個地方能去：野外的荒郊，或者是妳為我建的馬廄。」
她看著夕陽染黃了他的素絲，入了神，著了魔。
她在幫會裡惶惶不安，這個時候只有在絕塵的背上方能稍安心神。
她把浮雲從馬圈裡拉出去，年幼的馬駒睜大眼睛好奇地張望。她把腳往前挪，他便有默契地往後走。小馬緊緊跟上，惹得她開懷大笑。
「真是可愛的孩子。」
一整天跟馬駒玩得不亦樂乎，連身在幫會的不自在也忘個清光。
後退好大一段距離，看著小馬慌張跟上的樣子，她俯身在他耳邊輕喃：「不就像我跟你的孩子一樣嗎？」
又是一次，得勤勤說明的狀況，她都快炸毛了，可是她的徒弟還是一臉不可置信。
「可是師父，那是馬……」
「墨雪是墨雪！」
別人都看不見，他輕輕地摸摸她的頭髮。從來沒有介意過別人眼中的自己如何，只要她眼中有他，不就得了？
「……我叫他踩你啊。」聽罷，他還原原型，扛著她的重量，彷彿才是正理。
適時揚起了蹄，讓對方不得不後退三步。
她拍拍他的脖子，他歎息似地吁氣。
「……就你好脾氣。」聽出了他吐氣的意義，她又嘟起了嘴。
紅色的她已經拿起第三次了，不過他沒有戳破。
藍色的她已經拿起第五次了，不過他沒有戳破。
黃色的她已經拿起第八次了，不過他沒有戳破。
問了好幾個親友，她才終於下定了決心，為他添購了一套自配的馬具。
「妳看，他跟這馬具多配啊！」
「他本來顏值就高。」
「哈哈，這話中聽。」
如果能夠襯得上那套紅色的該有多好，那可是她引以為豪的色彩。
「真耐看，材質不錯，重量也很適中。」不過她喜歡就好。
「墨雪！」她飛奔回家撲進墨雪的懷裡蹭了又蹭，也沒有特別的事，只是想要找個人撒撒嬌。
他便摸摸她的頭，覺得隨著她動作而搖曳的冠羽恰似小狗的尾巴，對喜愛的人的心情表露無遺。
心情好的時候，她總是像隻快樂的小狗。
心情不好，尤其發生了無法靠一己之力改變事實的憾事時，例如現在，她就像流離失所、孤苦伶仃的小狗，了無精神。
坐在他的懷裡，靠著他的肩膀，明明才剛睡醒卻依然疲倦不已，他大概想到她夢見甚麼了。
「墨雪，甚麼叫變了？如果人會變，那甚麼才不會變？」她悶悶不樂地說，連聲音都顯得死氣沉沉。
他認真的想，謹慎回答：「變了就是，一天妳會在睡夢中離去，我再也找不到妳，我也再不存在。不會變的是，只要妳從前世夢中醒，我就會在這裡，你若不離，我便不棄。既然我不會變，妳大可相信我。」
溫熱了眼眶，前世如何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哪怕那是她一直以來的噩夢。
前世裡她也常靠在一人的懷中，然後……『變了』，那人如是說。
縱然她本就知道，說「變」的話每個人每分每秒都在變，說「不變」的話，每個人都沒有變，可是當有人明確地以此為由，心中就難對別人產生信任。
心知她在消化夢境，也一再在腦中重覆他說的話，他於是摸摸她的頭髮，不再說話。
他們沿著海邊走了好久，有時候停下來看看風景，有時候大步狂奔，彷彿被誰追趕，沒有吵架，也不用分道揚鑣，這就是他們的日常，他們的生活。
創作內容
《情繫雪》
劍俠情緣三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