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悠閒地走著,看著周遭的景象。即使自從離開這裡後,他也回來過好幾次,不過都只是匆匆路過,沒有耗費心神好好仔細觀察。
附近一帶是他小時候熟悉的場所,不過經過都更後就變了樣。明明是像自家後院一樣的地方,現在卻顯得陌生,對他來說真是奇怪的感受。
總之,這座邊境的小城市用了幾年的時間,搖身一變成為大都市。在他搬離這裡前的時候,他還能察覺城市本身那種略帶鄉村的氣息,但如今那些引人懷舊的味道,早就隨著高樓大廈和先進科技的進駐而一點也不剩地滅跡了。
對於舊時代的結束,他並不特別難過。
距離他要抵達的目的地,還要走大概一個小時左右。他不會開車也沒有車,也不想麻煩任何人,更不願意花錢搭計程車,所以就選了最土法煉鋼的方式──走路,肩上還背著吉他。他要從火車站開始,一路走到更郊外的山上。
他想回家,回到最根本的地方。
除了想回顧一下這座城市的種種,更重要的事是他想回家看一下。回家的事情他也完成了,不過是在遠處稍微偷窺一下而已,果然就跟他聽說的一樣──在他離開家裡的同時,父親就把那棟祖父留給他的透天厝賤價賣掉,拿著錢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母親的話,小的時候就跑了,所以他也不是很在意她的去向。
不過,原本的家──那棟透天厝已經消失了。那一區的建築全都被打掉,重新蓋了比較高級的公寓。除了自己租的那個房子,他沒有實質意義上的家可以回。
──啊啊,也挺不錯的不是嗎。
他打從心底認為這樣滿好的,至少自己可以不用煩惱東煩惱西的,沒有人來妨礙自己的生活,也不需要去擔心別人的事情,如此簡單的生活,正是他所追求的。
租屋的地方換了,比起之前還要更靠近都市一點,除了有時候會被鄰居投訴練琴的聲音太大以外,他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滿意。
在那之後過了兩年,他的生活沒有再出現過其他變異。Nayluz的經營狀況好轉了一點,老闆細心的烹調方式贏得了好評,加上店內幽靜的氣氛,雖然是緩慢的速度,但業績正以此向上爬升。
妹妹順利地考上理想的大學,前往離這不遠的都市求學。她在他駐演的日子,偶爾會到Nayluz喝杯茶,和他閒聊一下。
他則是繼續留在城市內,到處表演給人看,以賺取生活費。收入沒有很高,但也還算過得去,最近還取得了幾個駐點,事業算是穩定成長中,至少不會餓肚子。
從城市的邊郊走上公路,他離開了市區的範疇。
公路上的車流並不大,大多都是物流的卡車或砂石車,偶爾會有一般轎車,不過那數量就相當稀少。直接走在道路上很危險,不過因應腳踏車普及的潮流,公路兩旁設有腳踏車專用道,走在那上面就沒什麼事。
一個人走路很無聊,尤其在公路上沒有特別出色的景觀可以欣賞,所以不知道不覺中,他的腦袋已經開始遲鈍了起來。
遲鈍到有轎車在他身後,不停對他按著喇叭都沒察覺。
「喂喂喂──」
那輛轎車稍微提升了速度,追上了他。裡頭的人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叫了他幾聲。
終於注意到有人正在叫著自己,他轉過頭,看向那輛和自己等速前行的車輛。上頭的人正對他露出笑容,揮著手打招呼。
「你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對方是個頂著平頭的中年人,戴著眼鏡,穿著是休閒的灰色T恤。他不記得有認識那個人,不過就第一眼來說還真眼熟,他在心裡思索著會不會是在駐演的時候打過照面的人。
「哎呀!忘記我了嗎?真是,你這小子記性還是很差嘛!」
對方好像跟他認識很久的樣子。
「……喔?這張臉……等等,莫非……」
把眼鏡拿掉,然後將臉上過多的皺紋移走,髮型換一下,臉型稍微削尖一點的話──有位熟人的臉在他眼前出現了。
「這不是伯父嗎!」
被稱為伯父的人用開心的語氣地罵了句「媽的,總算想起來了啊」,後座的人也搖下車窗,妹妹的頭探了出來,上頭滿是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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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啊。」
「沒想到會在路上碰到呢。」
兩個人看著墓,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早一點的時候,他跟他們家一起打掃了墓的周遭,進行了祭拜。
他在被伯父叫住後,得知了他們也是要去山上為她掃墓,便被強行拉上車子。原本她還在懷疑駕駛不是伯父的話,那還會是誰──結果是剛學車的伯母想要練習,所以才和伯父交換了駕駛座。
結果伯母意外地很會開車,比起過去給伯父載時的乘車體驗還好。
閒聊了一下,說說自己的事情,聽他們說說他們的事情,目的地一下子就到了。在車上的時候,那種情形有點像他在過去時,回來參加她的告別式──那時候也是他們家載他到會場,不過兩者的氣氛可就差多了。
過去是無盡的悲傷,現在是走出陰影的歡笑。
老實說以前在他們家打工的時候──不,更早之前,剛認識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的父母肯定非常愛她。之後和他們家熟識後,才發現愛的程度超乎想像。
基本上她的處境就是公主,只要她想的話,什麼東西都能透過撒嬌拿到。不過她的個性顯然不是如此,會開口要的東西也只有書而已,對於其他物品沒有過多的追求。
伯父和伯母是賢明之輩,學歷在當時的年代都是高知識分子,反對學校和家庭一貫的高壓政策,對她從沒有過多的要求,所以家庭氣氛很好。
再加上她本身就很乖,不會給父母帶來麻煩,還會主動打理家中的雜務。妹妹也像是姊姊的翻版,從小就很有她的模樣,不用特別照顧。
……十分完美的家庭。
不過在她被酒駕的車輛撞死後,一切便出現了裂縫。伯父和伯母為了調適心情,在安頓好她的後事之後,就把舉家搬離那裡。妹妹也有一段時間無心學習,成績一落千丈,不過後來又逐漸找回生活重心,回歸常軌了。
依他來看,現在看起來是完全沒問題了,大家大概都已經擺脫她的離去,各自都能夠不再去無止盡地想念她。
只是,偶爾偶爾,可能每個人都會有那麼一點想念她。
就和自己和妹妹一樣,會做著過去的夢,去遇見她。
「話說,那天的事情真的很微妙。」
「嗯,真的。像那樣奇妙的相遇,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吧。」
在他彈完全曲後,他們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一睜開眼就又回到Nayluz了。
唯一的不同是,兩個人的手上都拿著信,由她交給他們的信。
他們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沒有打開信紙。
他後來上了台去演奏,而她坐在原位看著教科書。到了閉門時間,他送她回家,是在市區內的小公寓。之後,他們的日子像以往一般,平常地過了下去。
沒有能再次進到那裡。
「你看信了嗎?」
妹妹問著。
「看了,那完全是她的字呢,一模一樣。」
「我也看了。怎麼說呢……看著那封信的時候,就會感覺到姊姊真的在眼前寫著信。」
他點了點頭。他也有那種感受──她就站在前面,像從前那樣對自己說話。
現在,她也在他們面前。
她的墓很少髒亂過。他來的次數很多,而且每次來的時候都滿乾淨的,只要簡單掃個地,就又是一塵不染的狀態,推估應該是他們家也常來找她的緣故。
「老實說,真不知道要和她說什麼。」
他簡單地吐露心聲。
「沒有有必要說的事情,不說什麼也沒關係吧?」
「嗯……是沒錯啦。只是之前每次來,都一定會說點生活上的事情,但最近來到這裡,卻都沒欲望要和她講點。不知道這樣算是什麼呢?」
「哦?那你覺得算什麼?」
「例如──不再去思念她,之類的。」
「怎麼可能,哈哈哈哈!」
她開始大笑,用手大力地拍了他的背部。
認真提出的問題被她用乾淨俐落的笑聲敷衍過去,他覺得有點生氣,不過仔細想想,這問題真的是挺無聊的,妹妹會有這種反應好像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過了一會,她停下笑聲,好似笑夠了一樣,
「你怎麼可能不去想她呢。」
「也是呢。」
時間過得很快,從他們來到那裡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小時,太陽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伯父和伯母在祭拜完後,就到山林間閒晃了,只留下他們兩個人在她的墓旁。除了像剛才那樣閒聊以外,他們好像也沒什麼話可以說。
生活上的事情在Nayluz幾乎都說完了。他有點能體會妹妹為何會認為Nayluz很神秘了,因為不僅回去的事情是從Nayluz開始,和他們家再次相遇也是因為在Nayluz遇見妹妹開始的。
不過老闆還是一樣小氣,過了兩年都沒給他加薪。
他們家先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站在她之前。
背上吉他,他想起一些她很喜歡的歌曲,於是開始一首一首地彈了起來。
他忘我地不斷彈著,在途中他轉過身子,從山上往遠方看去,他睹見了滿天的夕紅,眺見了無止盡的稀疏殘雲,望見了城市縮影的一隅──一切看起來都熟悉極了。
在一閃一滅的樂音之中,他還很清楚地聽見很細微的聲音。
那道聲音描繪著她所交給他的信紙上的事情。
他總是如此,竭力去理解她的事情,只是到頭來,和她相處的時間太少了,所以沒能理解過她。
今天也是那般地過去了。
他不會再做著過去的夢,因為已經和她道別了。
他聽見了那道很渺小的聲音,可是那話語中含帶的重量卻大得無從比較。
──啊,就是她啊。
「再見了啊。」
伴隨著弦聲,他滿足地說著。
於是。
「嗯,再見哦。」
她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