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來之前，他就已經存在了。
「安好。」
這是他第一句對我說的話，而我卻沒有回應，只是一昧的哭泣、甚至是變本加厲——哪有人看到對方在哭還若無其事的打招呼！
但是他並沒有像其他傢伙因為哭泣而露出厭惡嫌麻煩的表情，反倒是靜靜地等待我冷靜下來：「好些了嗎？」
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用衣袖擦掉臉上殘留的淚痕，早已浸濕的袖子讓原本鮮紅的色彩成了黯淡的酒紅色，像是花朵的凋謝，枯萎而無力。
是啊，花朵。
受人寵愛的時光總是那麼的短暫。
花開花落，人愛人散。
「妳叫什麼名字？」
紅腫的雙眸悄悄地瞄向他，對到眼的瞬間隨即移開視線，該告訴他名字嗎？看起來不像壞人。猶豫了半晌才囁嚅地開口，「……紅蓮。」
「紅蓮……妳願意聽我說故事嗎？」他朝我微微一笑，嘴角的上揚牽動了經歷風霜的條條皺紋。看見我微微點頭，他吁了一大口氣，以著緩慢的語調、咬字清楚地開始講起他想要述說的故事——
滴答、滴答、滴答。
他是被自己的聲音吵醒的。
當睜開眼睛時，他就已經被擺靠在不知名的家中，根據牆壁的粉刷與結構能判定出是新蓋的房子。將視線放到前方，沙發、電視、櫥櫃……傢俱的種類說明了這間是客廳之類的休息室。
勾起嘴角，他明白這裡是他第一位主人的住宅，為了留下好印象，他努力地擺盪鐘擺，認真地讓時針與分針踏實的一格一格往前移動，毫無時差。
在等待的同時，他預先幻想與主人見面後，他們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是訝異、是敬佩、還是什麼；他們日常的生活做了些什麼平凡卻又溫馨的事；在過節日的時候會舉辦多大的宴會；又有誰從這個家中誕生、死亡。
與主人共通度過酸甜苦辣的人生，擁有難以取捨的記憶堆叢。
他這麼期待著。
從天亮緩緩轉移至陰暗，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絲毫沒有看到任何蹤影，但他覺得他們或許還在舊家整理東西，今天沒辦法趕過來這個新家，他體諒了。
他期待著隔天。
滴答、滴答、滴答。
他仍然被自己的聲音吵醒。
周遭尚未出現任何活動的痕跡，傢俱沉靜靜地陳列著，為了保持清醒與最佳的狀態，他再度在腦海裡演練與主人們的相遇過程與場景。
夜晚來得快、早晨也來得急。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他的主人依舊沒有現身。但他仍說服自己，他們是因為有事而在原地脫不了身，彼此相見的時機還沒到。
他這麼相信並期待著。
直到吵醒他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
「喂，小心點！不要撞到玻璃了！」
「我也不想啊，你走太快害我的膝蓋一直撞到沙發腳。」
這是人類的聲音。
他能感覺自己的齒輪正迅速轉動著，他們來了嗎？他們終於要搬進這個家了嗎？是不是發現了他的存在了？
下個瞬間他愣住了。所有的傢俱一掃而空，剩下冰冷的牆壁與滿腔熱血的自己——他懷疑起自己是否眼花了。
為什麼？
人不是還沒搬進來嗎？
為什麼就先搬走了這些用具？
「話說這些搬完就沒問題了是吧？那個大時鐘呢？」
又有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猛然地豎起聽力想要知道那些人在說什麼。
「那個就先放在這裡吧，上頭還沒吩咐要把它一起搬走。」
「不過這戶人家還真不幸，好不容易存錢買了新房子卻來不及遷居，就這樣離開了。」
「一切都是命吧。」
……
滴答、滴答、滴答。
「然後呢……？」我拉拉他已經不再擺動的鐘擺，要求他繼續再說下去。
「接下來就要等明天啦，爺爺已經累了。」他的眼神顯示著倦睏，「還有妳該睡了，太晚就寢對身體不好哦。」
「爺爺你在說什麼？我們又不是……」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機械空轉的嘰嘰聲，反應著已經進入睡眠狀態，我朝他瞥去，巨大而老舊的軀體歪斜地靠在鐵皮上，時鐘面上的玻璃因風吹雨打留下無數割痕。
爺爺是座英式大時鐘，因為年少的固執而待在那個從未見面的主人家中半個世紀，每天滿心期待著他們來接他，儘管只剩下獨自一人、儘管知道他們已經不存在。直到房子被拆除的那一天，他才被送來廢棄場。
「那個時候，你不會覺得寂寞嗎？」
我曾經這樣問他，在知道主人因為車禍死亡而無法相見時，失去了生存目標的那個漫長時光。
他笑而不語。
事實上，有時候會無意間看到他露出孤單的神情，尤其是在隔一天的早晨。我心裡明白，爺爺他是難受的，我們這些物品的存在，是以主人為中心、陪伴主人的同時也是我們生存目的。
簡言之，少了主人他們，就如同喪失了歸屬。
爺爺的一生都耗在那個空無一人的房子裡頭，僅有自己與自己的聲音陪伴，沉寂地迴盪在四周——儘管他說過現在在廢棄場裡已經滿足了，但心靈上依舊是空虛的。
畢竟連我這個曾被疼愛過的娃娃都難以釋懷被拋棄的剎那，更何況是連主人都沒有的爺爺了呢？
至於我與這個廢棄場，那又是另外一則事了。
沉重的眼皮迫使我融入夜色的黑暗，接下的事就交給明天來處理吧。
「晚安了，時鐘爺爺。」
-20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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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The Last Clover》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