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那的眼，凝視無光的荒野和黑夜。
沒有星光、月牙也消失無蹤，只有一盞點燃的夜燈伴在身旁。
為了避免野獸和強盜，那盞燈用厚布包著，剩下鬼影似的黯淡幽光。
瓦那回頭，在那後方的夜色裡，商旅的同伴和營帳藏在黑夜裡如同掌心上的搖籃。
雖然他深黃的膚色和黑斗篷，在黑暗裡不易辨明。但是，對於信賴瓦那的朋友來說，那隱藏在斗篷下的銀灰髮色還是有如星光般閃耀。
荒野平坦無垠的伸展至遠方，沒入無窮盡的漆黑，似乎沒有了未來、也失去了前進的指標。
冷風颯颯的吹響，捎來不知何地的鈴音和笛聲。
世界似乎就這樣凝滯不前，只剩下耳畔迴盪的鈴鐺聲響。
叮鈴鈴！叮鈴鈴！
不自覺的，瓦那想起某人的身影，那是位潔白膚色、淡灰頭髮，美麗無瑕的女人。
至少在瓦那的眼底和記憶裡永遠完美。
瓦那知道，那位女人已成為遙遠回憶裡的歷史，但那一起共享的晚餐、一同走過的美好，如同上一刻才發生般鮮明清晰。
就好像她只是暫時離開，將閱讀一半的書本攤放在椅子上。
好像她只是累了，在木製的床上闔上雙眼。
只要明天的太陽會升起，她就會再次甦醒。
好像…
那雙白皙的手，自回憶裡輕輕的搭上瓦那的肩膀。
「妳好嗎？安娜。」
女人沒有做出回答，那抹憂傷的微笑卻能述說一切。
「每當夜晚最平靜的時刻裡，總會感覺到妳。」
是的，瓦那感覺的到，她一直在身旁陪伴自己。所以無論夜晚如何漆黑無光、未來如何充滿迷惘，都不會再感覺到害怕。
「喂！換班的時間到囉！」男孩的聲音響起。
瓦那沒有回應，他感覺到那雙手輕輕抽離，將現實感和現在的記憶一一回朔進腦子裡。
大概是十幾年裡的重要段落，包括她已死去的現實。
她的臉龐依舊年輕。
木製的棺木輕輕闔上，人們將她輕輕送入火炎裡，讓她的身體以及靈魂一同送去另一個世界。
似乎有什麼帶不走的，就是生者的記憶和思念。
「瓦那大哥！你睡著了嗎？」男孩靠近瓦那。
回憶消逝後，生者的樣貌反而顯得虛幻，眼前的孩子有著嬌小的靈魂，好像輕輕一碰就會破碎一般。
對瓦那而言，孩子暗棕的瞳色裡藏著金色星光，銹色的頭髮如同焦黑木炭上，裂縫中的火光。
如同滅亡後將重生的一刻，或黎明將臨。
「菲特絲…」瓦那順勢想起別的、有些不愉快的回憶。
年輕的瓦那曾經瘋狂、日夜探尋各種讓故人回來的方法。
其中一種方法，名為菲特絲。
菲特絲是一種失傳的古魔法，
傳聞中，似乎有著能使死者復生、返回人世的奇異力量。施法者據說髮色如繡蝕、惡魔般的眼眸中藏有金色魔力。
就算是真的，憑一個年幼的孩子也做不了什麼。
就算做得到什麼，也沒有義務這麼做。
「塵歸塵、土歸土…」瓦那輕吟著。
抹著眼角，瓦那順勢滑向頭髮和額頭，如同擦汗般自然，「不對！是夏恩才對。」
「菲特絲是誰啊！」
「不是人名，是很古老的魔法…。」瓦那說著，動了動僵硬的身體。
「很奇怪呢！瓦那睡昏頭總會安娜、或者菲特絲的叫著，安娜和菲特絲是你以前的愛人嗎？」
「就算是這樣，也不會因為看著你的臉，就想起自己的愛人。」瓦那教訓似的回應，「不是你太驕傲，那就是我瘋了！」
「可能瓦那大哥真的瘋了。」夏恩瞪入瓦那的雙眼，想要再查覺些什麼。
「是的！無法辨明虛幻與現實的我，已經接近瘋狂了。」瓦那說著，拿起望遠鏡向遠方望去。
夏恩覺得莫名其妙，「不要岔開話題，菲特絲到底是什麼？」
「是鬣狗！」
「咦？」
「牠不一定會攻擊我們，但還是有可能會招集同伴。」
「什麼什麼？」
「只要牠沒有再出現，就不會有問題。」瓦那說著，將望遠鏡塞進夏恩的手裡，「那麼交給你了，全商隊的性命就交給你、和你的眼睛和耳朵了！」
「咦？今天不陪我嗎？」
「你以為換班這個詞，代表陪朋友看天空、聊心事嗎？」
「『換班』啊！不過我…。」
瓦那的手重重搭上夏恩的雙肩，「我相信你！相信夏恩一定做的到、絕對沒有問題！」
夏恩的眼閃過一絲驕傲，「對！絕對沒…有問題！但你要陪我一下下、一下子就好。」
「不要！」瓦那斬釘截鐵的回答。
「至少，告訴我『菲特絲』是什麼！」
「…」
夏恩開心的打開背包，將藏起的東西一件件掏出，「我偷偷藏了很多肉乾、麵包和餅乾，我們可以一起吃。」
「菲特絲是西方古老的魔法名詞，意指重生。但在近代裡常被說成是黑魔法，所以你不要向別人提起、也不要太在意。」瓦那說著，順手拿起乾硬的麵包，慢慢啃咬。
「只有這樣嗎？」
「是的，你還是忘記比較好。」瓦那說完，用水壺的清水漱了口，「還有，我們不是出來野餐，下次不要帶那麼多東西。」
說著，瓦那將剛拿出的小陀螺和紙牌等等，一件件塞回背包。
「怎麼不行，不然好無聊呢！」
瓦那皺眉，「也許想想你的愛人或朋友，你就不會無聊了！比如你在雪山上認識的那位『朋友』！」
想起商隊上次經過的那座雪山，那位有著溫柔微笑的女孩，夏恩覺得臉頰發燙，「對啊！這副紙牌和陀螺，就是準備要拿去送給她的。她不太了解城市裡的流行，我應該多教教她城市小孩都在玩什麼遊戲。」
『現在的城市小孩，都在玩紙牌嗎？』瓦那想要吐槽，但是沒有說出口。
「聲音和食物會引起獵食野獸的注意，這不是守夜者該有的態度。」瓦那換了警告的口吻。
「卡特老頭不也一樣嗎？你怎麼不罵罵他！」
夏恩想起自己守夜的下一班，很懷疑那位老頭會不會又偷懶不來。
就算來了也是不停喝酒，把自己灌的醉醺醺。所以在瓦那的警告下，夏恩還要替老頭守完那一班。
嘟起嘴，夏恩覺得自己很委屈。
「他是他，你是你！無論如何，你也沒資格教訓他們。」
「我沒資格？那麼大的人了還不負責任！你怎麼不去念念他！」
「所以，你準備這些玩具，不也跟他一樣不負責嗎？如果你以他為範本，就沒有資格說他不負責。」
夏恩啞口無言，像是吞了一大捆炸藥般有些氣惱。
「好啊！下次我不管你了，你自己一個人守完這個夜晚吧！」
「不遵守規矩，這個團隊就沒有庇佑你的必要，只為了自己而不顧他人的話，最後會孤苦無依的一個人流浪。」瓦那說著，輕拍夏恩的頭髮。
夏恩彆扭的閃躲，眼角噙起淚珠，「最後也是你在白忙，我明明是替你打抱不平！」
「卡特有他的任務，他是一流的珠寶鑑定師，或許憑著些許本事而顯得驕傲，但畢竟是你的長輩。」瓦那輕聲補充，「他會在別的地方得到教訓，但不是你我該做的事情。」
夏恩揮手驅趕，「你還是快去睡覺，不要廢話了！」
瓦那沒有立刻離開，伴著夏恩陷入冗長的沉默。
拿起望遠鏡，夏恩卻只能看到遠方的墨藍天空和剪影，大地則是一片沒有輪廓的黑暗，什麼都無法看到。
他看向厚布裡的光源，很想將它拿起來，用這道光芒照亮夜晚的漆黑。
風聲蕭蕭著突如而來，笛聲輕輕伴奏。
有一天，還是得一個人走在這樣的道路上，那個時候瓦那不一定會在。
趴在岩石旁，好似在無際的大海裡迷航。在想像裡的寂寞世界划著槳，尋找燈塔及島嶼。
「沒有星光的話，我們就像是失去方向的羅盤，對吧？」
「太陽會升起的，那個方向就是東方。而每個季節都會吹起特定的季風。」瓦那溫柔的回答。
「季風？」
「你感覺到寒冷的風了，對吧！」
夏恩瞇眼，感覺那陣冷風。拉緊身上的外套和毛線帽，但反而越顯得淒厲寒冷。
「雖然很冷，但那是東風，來自東方偏北的方向，吹撫大地的季風。」
那陣風在夏恩的知覺裡忽前忽後，忽南忽北，一點都沒有『季風』的感覺。
「哪裡是北方？」
瓦那伸手，穩穩的指著某個方位。
「沒有星星和羅盤，也能辨識方向呢！」夏恩不懂裝懂的回答。
「是啊！看得到的不一定才能當做目標。有時候看不到的東西，跟看得到的一樣重要。」
夏恩看向後方的營帳，黑暗中只能辨清幾個山形般的起伏。
「瓦那，你會一直待在哈理斯商隊，永遠嗎？」
「因為我發過誓，所以不能違背，有很古老的魔法蘊含在誓約裡。」瓦那閉眼深思，「這也是命運吧！」
「你不後悔嗎？」
「當你後悔的時候，想起自己還有些什麼，心情就會平靜下來。如果為了不後悔而抉擇，有時會換來更深的懊悔。因為每一個選擇都會因而失去什麼，不斷交換目標、更改方向，你會發現自己一無所得。」
「要是可以的話，我想自由自在呢！」夏恩抱怨般的說著，忘了如果只有『自己一人』，就只能戒慎害怕，一個人面對這片旅途裡的黑暗。
瓦那脫下斗篷，罩在夏恩身上，「安靜的完成你的任務，我要先走了！」
夏恩好想抱住瓦那，求他留下來，但一開口卻是別的句子，「快走，不要煩我了！」
帶著厚繭的大手，輕輕撫摸夏恩的頭髮。
「如果卡特老頭不盡責，我會來陪你。」
「不必了，瓦那還是一覺到天明吧！」
直到那隻手的感覺消失，墜入黑暗的感覺重回到夏恩身上。
看著黑夜、直到習慣那陣風和偶爾的小雨，某種感覺告訴他，風真正的從『那個』方向吹來。
夏恩舉手，指著瓦那曾經指引的方位，「是的，那裡就是北方。」
北方不一定是目標，但在找到真正的方向前，一定要找到北方。
夏恩想著，自己的目標又是什麼呢？
東方故鄉的宅邸，在鬥爭裡滅亡燒盡，失了依靠而輾轉來到這支商隊，運氣還是命運呢？
本來應該傷感，卻不自覺的打起哈欠。
夢與現實交錯的思緒裡，火焰燃燒著。
愛奧尼亞的優雅柱式、古典的山牆在火焰裡崩裂損毀，火焰將夏恩曾住的那座宅邸吞噬殆盡。
夏恩懷著哀傷轉身，卻發現瓦那、雪山上的特萊妮爾，以及商隊裡的朋友們站在後方等待。
牽起瓦那迎接的手，夏恩再次望向記憶裡的宅邸廢墟，已成為漆黑色調的灰燼殘骸。
對夏恩而言，該在火炎裡消失的，就讓它消隱去另一個世界，不管曾經有過什麼，都是回不來的虛幻和惡夢。
對於瓦那而言，火焰卻帶不走曾經的思念。
安娜的手，在幻想裡再次搭上瓦那的肩。
伴著愛人的幻影，瓦那無聲無息的在後方保護夏恩，解析著風中的訊息、嗅聞空氣裡的動靜。
漫長的生命裡，曾經被人保護、也曾經與愛人一同攜手走過，也面臨離別和傷痛。
目標是什麼？對於瓦那，目標是遠在天邊的星光，永遠無法企及的夢想，只有現在才是真實的一切。
離別的時刻遲早會來，眼下的現在只有一個目標。「保護這個孩子，直到他能獨立前行。」
想起班傑斯區域的紅岩荒野，那段漫無目標的旅行。發現瀕死的他、救起他、保護他、再到擔起監護人的工作。
如同保護手心的雛鳥，直到牠能振翅飛翔。
瓦那的眼，代替熟睡的夏恩監視冰冷無光的夜。
踏上旅途的人們，有著各自的目的
為了追尋什麼、或是為了遺忘什麼，又或者是身不由己。
形形色色的人們，交織成蛛網般相會的命運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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