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憶
一個小時前。
「如我所想,這是一個巨大的法陣。」法師用浮空術漂浮在空中,俯瞰著不遠處的白色大網。
近看看不出端的,不過從空中鳥瞰,就能看出遠處的白色絲線交織成了一片花紋奇詭繁複的大網,環繞著中央的銀白色大繭。
「能破掉嗎?」法師回到地面之後,阿庫諾低聲問道。
「以我的能力?不可能,除非召集人類諸國一半的高階法師一起出手,不然不可能把它完全破壞。這一定是在兩族大戰中由蛛魔族所設下的防禦法陣,光是我能認出來的部分就有幻陣、加固陣、法力吸收陣、自我修復陣、跟一些用來保持絲線黏性與彈性、韌性的法陣。」法師崇敬的語氣中還帶著敬畏、與一點一覽壯闊美景的驚喜:「能量攻擊,會像剛剛召喚出來的半元素生物一樣被吸收;用武器攻擊會直接黏在上面;如果我們接觸到它就會陷入幻境,被絲線困住,直到乾枯而死。」
「那麼……沒辦法了?」
「不,不,我說沒辦法把它完全破壞,並不代表沒有辦法製造缺口。」法師蹲了下來,粗略地在地上畫了一個草圖:「這個法陣有破損,一定是在整個城市陷落的時候造成的。最近的點在這裡,離我們東南方不到一里。我們到這邊之後,我會把魔力吸收符文刻在箭上,然後請聖用弓箭攻擊這裡、這裡,跟這裡。」
法師用手指指著草圖上的三個點:「一百年前,魔族一定沒有考慮到,魔力吸收與魔力吸收撞在一起就像是讓兩個空心的泡泡融合在一起,泡泡會變大,但是壁會變薄,泡泡就會破掉。」
當法師討論著如何破壞一百多年前的高深法陣時,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口氣也變得又快又急又熱切:「法陣破裂的力量會撕裂周遭的法陣,我預估這樣就能製造一條直達中央的小徑。如果這個法陣還是完美無缺,這一定是不可能的,因為……」
「我們不需要知道為什麼。」阿庫諾打斷了法師狂熱的自說自話,站了起來:「只要我們能打破法陣就好。」
「對對,但是,這個通道有時間限制。」法師點點頭,急急忙忙地補充:「因為它還是有自我修復的能力,所以至少半個小時,至多一個鐘頭,法陣就會嘗試自我修復。」
「半個小時……只要我們全力衝刺,應該沒問題。」阿庫諾用槍柄重重一頓:「讓我們跟隨英雄的腳步,再次撕爛這個老骨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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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裂開了一條巨大的傷疤,整個世界開始晃動。
就在鐘聲敲到第四響。
然後,一切就混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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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了!衝鋒!」阿庫諾一聲怒吼,長槍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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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的片段像是風吹零亂的畫冊內頁,一頁一頁地飛舞在虛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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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茲坐在猩紅色的絲綢墊上,穿著紅色與黑色細紗紡成的華麗禮服,頭上戴著一頂方形的流蘇帽。戴著面具的臉慘白慘白的,甚至連她平日充滿聰慧光芒的紅眼珠,看起來都是那麼地黯淡。
她的四周,垂落著許多黑、紅色的紗幔與帳幕,帳幕上點綴著許多的鑽石與黑瑪瑙,隨著帳幕的擺動,閃耀星辰般的閃爍。
喀噠喀噠的聲音傳來,一個蛛魔少女走了進來。看容貌,她正是不久前與梅隆會晤,並被梅隆稱為「王姊」的蛛魔少女。
「五公主殿下。」莉茲轉過頭,漠然地朝著蛛魔少女微微頷首:「我想,婚禮還沒有要開始吧?」
「還沒喔。」五公主點了點頭,看著莉茲石刻木雕般,了無生機的臉蛋,微微露出不忍的表情。
她緩步走到莉茲身旁,舒展開八條長腿坐了下來,握住莉茲擺在身側的手。
「聽說……妳要找我嗎?」五公主轉過頭,看著莉茲的側臉。
「是。」莉茲輕輕地點了點頭,嘴唇微微發顫。
「如果妳是希望讓婚禮延期,我可以理解、也是能幫妳去說說看的喔。」五公主柔聲說道:「唉……對不起,我沒想到梅隆會這麼不貼心,明明知道妳剛失去家人,還……」
五公主嘆了一口氣,拍了拍莉茲的肩膀,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在莉茲的面前數落自己弟弟的不是。畢竟,不管怎麼說,他們總是要走進禮堂的。
「不,我不是要跟您說這個。」莉茲搖了搖頭,終於轉過臉,正對著五公主,眼中醞釀許久的淚這才流了下來:「我是希望,在我與梅隆結婚之後,您能支持我進入軍部。」
「進入……軍部……?」
「沒錯,我……我要為我的母親報仇……我要為她討回公道……我要讓背信棄義者付出血的代價!」
像是昆蟲脫去死皮,莉茲眼中的灰敗死氣逐漸被洶湧的淚水剝去,憤恨與殺意鮮活地湧動了起來,像是岩漿、像是被撥動的火炭,強烈的情感在她的眼中燃燒著。
沒有咒罵,沒有嘶吼,莉茲只是用最堅定的語氣,吐出她最深沉的怨恨:
「我要讓害死我母親的傢伙,感受到百倍於我的心痛!」
五公主看著莉茲,看著她強忍著內心悲苦的臉龐,看著那悲苦中混雜著強烈憎惡的複雜表情。
那個曾經在學院裡,為了承接外交世家、為了與其他種族一起快樂生活而努力用功的少女,此時此刻,在這張臉孔上,不見了。
或許她消失了。
也或許,她只是受傷太重,必須要在外圍築起憎惡與仇恨的高牆,在最深的心底療傷。
不論如何,眼前的少女,往後,不再一樣了。
在邊界城市被動亂與仇恨撕裂之後,原本交融的世界便被一分為二。不論日後是用「征服」或是「和談」修補,那張破碎的和平臉孔,也不會恢復到從前。
其實,五公主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本來在學院裡,或從不同種族的師長那兒討教知識、或與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埋首書堆的和平生活,現在都成了只能追憶的往事。
只是,莉茲失去的東西,比自己多,多太多了。
五公主惆悵地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莉茲的手:
「如果這是妳的願望,那麼,我會去向母后進言的。妳身為銀網家族的末裔、身為梅隆的妻子,相信是母后不會多加攔阻的喔。」
五公主看著莉茲殘著淚痕的臉:「好好打理自己一下吧,這對我們來說,都是一陣把我們的生活吹離常軌的風暴。但是……」
她幫莉茲揩去淚珠,溫柔地低語:「在面對風暴的時候,我們也只能擦乾臉上的水珠,努力地去對抗它喔……」
莉茲點了點頭,垂首不語。
五公主嘆了口氣,站了起來:「等儀式要開始的時候,我會再來看妳的。」
莉茲點了點頭,再次恢復到最開始那有若雕塑的樣子。
喀噠喀噠的聲音逐漸遠去,莉茲僵硬的臉孔這才鬆懈了下來,渾身散發著疲憊感。
輕輕地,她吐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凡德拉……等我,在我們重聚之前,你一定得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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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變了。
這次,是凡德拉站在一座陌生的宅子前,面無表情地面對一列豪華的車隊。
一個衣著華麗、看起來身分頗高的男人站在凡德拉面前。在男人身邊,一個看似使臣模樣的人,正拿著一卷捲軸,高聲宣讀著國王的命令:
「有鑒於外交世家之繼承者,凡德拉‧斯特拉姆年紀尚幼,不克擔負與盟軍聯絡之重責大任。
茲命令斯特拉姆家族之繼承者,凡德拉‧斯特拉姆轉調至第七集團軍服役,且其外交世家之職務與封地均交由塔格斯伯爵家族代理,俟其可當大任時,方交還其職務邑土。
此令
王國國王艾略特‧莫凡。」
凡德拉神色木然地聽著穿著美靴華服的國王信使宣讀諭令,伸出手,接下了沉甸甸的卷軸。
該說是意料中事嗎?在雨果爾親王在交界都市與蛛魔族的領土邊界被襲殺後,惱怒的國王找他,或是說把氣出在原本的外交世家身上,也是早能預見的。
畢竟,國王開罪不起以作風驃悍蠻橫聞名的雨果爾家族;本來應該負責護送親王的蛛魔族也因為大使被雨果爾家族的私兵殺害而態度強硬。相關人等中,唯一能當出氣筒的,也只有負責外交的斯特拉姆一家了。
至於,凡德拉的父母在試圖阻止亂兵攻擊蛛魔大使時,雙雙遇害這件事,自然是被刻意忽略了。
「陛下知道你內心的苦,這次調你到前線也是要給你為雙親復仇的機會。」前來接收外交世家產業的伯爵擺出一副深解凡德拉痛苦的沉痛表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萬別辜負……」
不等伯爵把話說完,凡德拉就格開了他的手,冷酷地笑了笑。
「伯爵大人跟陛下的好意,我就是戰死沙場也不會忘記。還希望大人接收了這片領地之後,能跟我的祖輩一般,善待這裡的居民,也希望伯爵大人不會落得我父母那樣,兔死狗烹的下場。」
聽到這番夾槍帶棒的話,伯爵的臉皮抽了抽。不過,城府甚深的他馬上又恢復了惺惺作態的虛假表情。
「哪,年輕人會捨不得這麼一大片產業,也是情理之中。」他擺出一副深深了解凡德拉心理的表情,又伸手拍了拍凡德拉的肩膀:「當然嘛,如果能守著家業、過著舒服安逸的生活,有誰會想要到兵營裡餐風宿露、吃苦受罪呢?」
他撚了撚唇邊的鬍子,瞇起眼笑了笑:「至於我嘛……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你也知道,人的嘴巴很壞的,也不是沒有閒言閒語說我吃像太難看,搶了斯特拉姆家的產業。不知道凡德拉你意下如何?只要你願意入贅我家,娶我的女兒為妻,那麼我就去跟陛下說情,讓你能守著這片封地,過上快活的生活;而我,我也就不用被那些譏讒我的人誹謗了。」
伯爵胸有成竹地看著凡德拉,幾乎確定凡德拉會馬上滿口應承這樁完美的買賣。
「你說呢?凡德拉?」
凡德拉倨傲地笑了笑,將腳邊早已打理好的行囊甩到肩上:「我要守住的,不是這塊地方。這裡不是我的家。」
頭也不回地甩下伯爵,凡德拉逕自走向栓在不遠處的馬:「你要的話,就拿去吧。」
凡德拉縱馬奔出了圍牆外,拋下了整座莊園、拋下肥沃的良田,一直奔馳到一座能俯瞰整個領地的小丘上。
以前,只有在學院放暑假的時候,父親跟母親才會帶自己回到這裡,帶回到這個所謂的「家鄉」。其餘的時節,自己都是在交界城市中,與自己的家人、與莉茲一家度過的。
不久前,因為動亂的爆發,自己被國王召回這個「家鄉」閉門思過;現在,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趕出了自己的「家鄉」。
凡德拉沒有生氣,只是對自己落葉般的境遇感到無奈。
「被趕出來也好。正好,我可以去找我真正的家人。」凡德拉自言自語地說道:「只有家人在的地方,才能被稱為家鄉。」
他望向北方,望向交界城市的方向。戰爭爆發之後沒多久,交界都市就淪陷了,落入了魔族聯軍的手中。
自己還有機會回去嗎?
自己還有機會見到她嗎?
凡德拉不知道,畢竟,被狂風吹動的葉,無法確知自己會落在何方。
但是,凡德拉知道,只要他固執地在洪流中伸出手,他就能抓住另一片葉子,抓住那個女孩、抓住自己最後的家人。
「我會好好活下去,直到我們重逢的那一天。等我,莉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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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茲大人,因為補給線被攻擊,我們快沒有糧食了。」軍需官滿面愁容地登上高塔上的指揮部,向隱身於紗幕後的莉茲稟報。
「還能撐多久?」
「不好說。」獸人軍需官深鎖著眉頭:「大概三五天……撐死不超過一個禮拜。後面的糧草最快也得大半個月才能趕上,是確定接濟不上了。怎麼辦哪,大人?」
「我們不能撤離亂岩要塞,沒了我們的牽制,主力部隊的側翼就會受到威脅。」在旁邊的位子上,一個真魔將領的大嗓門將屋瓦震得亂響。
「這麼簡單的事情,還需要你提醒嗎?」在真魔將領對面,一個血族參謀皮笑肉不笑地堵了一句:「但是,總不能叫士兵都餓肚子啊。」
「莉茲大人,您怎麼定奪?」一個牛頭人將領用手肘撞了還想回嘴的真魔一下,恭敬地向紗幕後的莉茲問道。
莉茲沉默了許久,不帶感情的聲線才緩緩地從紗幕後傳出來:
「之前控制住的人類村莊,記得是以放牧為主的,對吧?」
「是,當時您允許我們的士兵與他們貿易往來,讓他們提供我軍牛羊肉、蛋、奶、和毛皮製品。」軍需官恭敬地回答:「您的意思是……?」
「派一支部隊出去,將他們所有的牲畜跟糧食全都徵收回來。這樣,大概就能撐到下一波糧食補給了。」莉茲的語調像是要人出去買麵粉一樣輕鬆寫意,但是,話語中的寒意卻讓人寒毛直立。
「要是遇上反抗呢?」真魔將領興奮地站了起來,語氣中有著藏不住的嗜血渴望。
「相信那些村民不會如此愚蠢。」紗幕後的莉茲慵懶地倚在軟墊上:「但是,如果真的遇上反抗,就隨你們隨機應變就好了。」
「是!我馬上去把方圓十里內的糧食全都帶回來!必定不負您的重託!」真魔將領說完,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英格魯,你跟他一起去,讓他稍稍克制一點。」
「是。」牛頭人嘆了一口氣,對著莉茲行了個禮,這才退出指揮部。
「退下吧。」
會議室中的各級軍官紛紛退了出去,只剩下紗幕後的莉茲。
黑色的紗幕輕飄飄的,卻像是濃厚的烏雲一樣,遮住了陽光、也遮住了她的面容。
這個瞬間,紗幕後的莉茲看起來無比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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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密雨。
在狹窄的山路上,一個個驚雷炸響。
對魔族聯軍補給隊造成巨大麻煩的人類小隊,得手了無數次之後,在今天終於踢到了一個堅硬的大鐵板。
無數的蛛魔、血族,還有靈巧的獸人在險陡的峭壁上、懸崖下列出鐵桶般的陣式,誓要將這支精銳小隊悉數殲滅。
雨點、蝙蝠、箭霧、套索、魔法漫天飛舞,血花與水花交次濺起,慘叫與戰呼聲不絕於耳。
凡德拉的速劍揮成一片銀光,絞碎的肢體混雜著破碎的雨滴,在他身周圍化成了一片薄薄的血霧。
完全顧不上一同出身入死的同伴,也完全顧不上他人冠給自己的「英雄」之名,在瘋狂的浪濤中,凡德拉只能扭曲著臉孔,緊緊抓著手中名為「長劍」的浮木,努力在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中換氣。
在戰爭中,單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過薄弱。
「吼喔喔喔!!!!」一柄重錘爆裂雨滴,帶著破空的重響朝凡德拉襲來;同時,一個食人魔也張開如勾的手爪,衝向了凡德拉。
「喝啊!」
長劍像是猛擊的蛇,揮向牛頭人持著重錘的手,順利將他手中的武器給打落地面。
凡德拉再一個旋身追擊,劍尖輕柔地吻過牛頭人長滿黑毛的頸子,雙膝一屈,躲過食人魔粗壯雙臂的兇猛擒抱,反手將劍送進了他的小腹。
青年著地一滾,躲過兩具巨大身軀的重壓,還沒站穩,兩把刁鑽的彎刀跟一柄閃耀的細劍就包夾了過來。
細劍刺向他的喉節,彎刀朝他的後腰滾滾而來。
在那千分之一瞬,此情此景,與倒下的敵手面孔,似乎勾起了凡德拉在學院中的記憶。
在那個凝滯的剎那,他似乎懷想了什麼。
但是,到了下一個千分之一的瞬間,速劍出盡的他已經拋下了中劍倒地的敵人,衝向前方。
他的劍速,為什麼如此之快?快到能夠凝結剎那的劍,是為了什麼?
在殺戮戰場上,留與他悼念懷想的時間,僅有短短的剎那。
在那剎那之後,他就必須扔下感傷,在這混亂的浪潮裡,快步前進。
混亂的時間,還在繼續。
(週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