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暑假也許跟今年一樣悶熱,但永遠比現在忙碌。
除了聯文文藝營,復興文藝營,數所大學文藝社合辦的文藝營可以無縫趕場,更有數個奇妙的營隊可供選擇。例如「全國大專院校文藝性社團負責人座談聯誼大會」,光看名稱似乎是什麼吃吃喝喝的行程,實際上跟一般文藝營一樣,該有的都有。而營隊以外,對我來說,絕對不能錯過的就是耕莘寫作會的暑期寫作班了。
跟現在相較,以前的期間可說是驚人的長。光是文藝營或許就長達一週以上,耕莘暑期寫作班更是豪華極致。課程由早上八點開始,下午五點結束,晚上不定期有追加活動,週一到週日連續無休,這樣綿延一個月左右,中間還穿插了一場文藝營,以及一到兩次的戶外課程。同期寫作班的成員,就算不同組別,結業前這一百多人也都熟一半以上了。
文藝營的場合,同組的人雖朝夕相處,晚上則是混組四人一間房,公式約略是:第一天晚上,是交換作品討論。第二天晚上,開始會有別的房間的人來聊文學。第三天,說不定哪一組的老師帶出去夜遊談一整晚創作。第四天以後,基本上是排練後天或大後天的表演內容。再來的夜晚,就會變成別棟宿舍的女生也跑來,整個晚上出現好幾場激烈的辯論,隔天總有幾個人喉嚨啞掉。結業後,慣例相約隔年再見,各奔東西,僅靠通訊錄寫信給對方。一場文藝營總是有個幾百人,那幾個夜晚就算談得如何熱絡,一個房間能塞的人總是有限。運氣好遇上回信快的,一個禮拜或許能收到兩次回信,但多半隨著時間,往返頻率慢慢拉長,若隔年沒再遇上,也只能就此結束。
寫作班的情況自然不同,能連續一兩個月每天從早到晚來上課的,約莫都是同一個城市的人。偶有為了上課,清晨四五點就得起床趕車的熱情學員,也畢竟是少數。午餐雖各自外食,但附近價格親民,能覓食的地方也就那幾個,一坐下來旁邊就是同期的學員,每天三堂都是不同的作家,兩週過去,能想到的作家都來過一輪了,便不難以這樣的開場白搭訕:「啊,剛剛那堂我睡著了,可以借看一下妳的筆記嗎?」「我聽不太懂老師的鄉音,妳聽得懂嗎?」「這次寫作班的文學獎妳有投稿吧,能借我看一下嗎?」就算第一天不認識,幾十天下來都知道對方家裡小貓小狗的名字了。結業後靠著每週聚會或每月聚會,總是能聯絡上好幾年。
這樣親密的氛圍也造就了耕莘的另一特色,每次結業後,學員中那些得了寫作班文學獎的,表演晚會上讓人印象深刻的,平常就很熱心的,多半都會被培養成下一屆的輔導員,甚至當上總幹事。而擔任輔導員或幹事的好處,就是當期寫作班能免費參與,比起文藝營的報名費用,一整個月的寫作班費用對學生當然是一筆負擔,更增加了誘因與競爭。
忘了為什麼我沒有積極的爭取輔導員的職位,倒是下課後就往辦公室跑,纏著白靈老師問東問西的,或是抱著一堆詩稿,跟不想走的同學一起聊到不得不一起吃晚餐的地步。上了幾年的寫作班,就這樣也跟辦公室內的秘書長熟起來了。
我們那時都叫秘書長玉鳳姐。寫作會辦公室多半只有玉鳳姐在。一邊窩在旁邊寫東西,一邊跟她聊天,更經常硬塞給她一堆詩稿看。某一天,不知道是怎樣的機緣,玉鳳姐突然神秘兮兮的從抽屜摸出一疊詩稿,要我看。
「你覺得這些詩怎樣?」
「不錯啊,是誰寫的?」
「是我啦」
「真的假的,我以為妳只會寫簽呈!」
忘了有沒有被打,但在那之後,玉鳳姐就開始把藏起來的詩拿出來發表。耕莘寫作會的會員,那時幾乎有六成以上都是寫詩的,儼然就是個大型詩社,我們在寫作會大樓的地下室舞台辦過小型的「詩的聲光」,開了幾屆只有現代詩的寫作班,甚至還成立了「耕莘詩黨」這樣聽起來很可疑的詩社。
幾年後畢業,服役,出國。暑假回國時仍習慣每天往寫作會跑。又過了幾年,玉鳳姐卸下了多年的秘書長重擔,去了大陸。曾經坐我左邊的女生出了第一本小說。老是喜歡坐角落位置的另一個女生去了法國,然後再也沒有回來,日記被出版成書。幾個當過輔導員的人則出了詩集。脫離學生身份的我無暇再參加暑期寫作班,也慢慢的越來越少回耕莘,又過了幾年,玉鳳姐去了更遙遠的地方,留下了一個營運至今,也是唯一的女性詩人獎。接著,讓人無法置信的,寫作會大樓被拆除了。
可能是不知道能跟誰抱怨,也可能是單純賭氣,在那之後遠離了耕莘好幾年。只是那麼偶爾的假期,或許悶熱,或許微寒,去了幾次現在的寫作班。不是站在台上,而是坐在台下。那麼恰好或刻意的,選了最後面右邊的位子。那個位子筆直劃出去,便是通往被拆除的大樓,寫作會辦公室的空間。
連閉上眼回想都不需要,似乎只要再過幾秒,就會有誰推開辦公室的門,繼續那些熟悉的日子,聊好幾小時的現代詩,聊到啞嗓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