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藍天、白花浪,彷彿三次元化的油畫。
月牙海灣邊,倚靠山壁而建的古老城鎮,房屋有現代化的混凝土,街道又鋪滿古典的石磚,一景一角落都還有塗彩特殊的陶製盆栽。靠海的下方是當地人民的生活重心,人們熙熙攘攘的或採買或吆喝,熱鬧而喧囂的漁港和傳統市集。
可是這般景緻,並不能舒緩一位年輕長髮女孩的煩悶。她是在這土生土長的沒錯,這兒也是她可愛的家鄉。因此,這一切的景象,似乎成為了,某種要用心維護的甜蜜負擔。
這裡位處地中海中,一座由高空鳥瞰,形狀大略是倒三角的海島之東北角,現在名為Messina的交通樞紐。除了地名,Messina這個單字,也指該大島第三大城。
是的,這裡是曾經作為數個強權的前殖民地,如今島民因自我認同而喊出「我們是西西里人」的地方。事實上,正因歷史的獨特性,在文化及庶民生活上,西西里人講的慣用語言,甚至不完全像義大利語,而是一種獨有方言。
不過,年輕女孩現在可不會想這麼多,她要煩惱的,可不只是手中剛捕撈上岸的、有些還活跳跳的水生物該怎麼料理,以及這些日子以來,教導她烹飪的老太太。
老太太也是本地人,卻讓女孩感到謎樣。這位老太太氣質相當優雅,至今五官依舊柔合而鮮明,加上看似極簡潔而單純,實則多數場合皆合宜的穿著,讓人不難想像,年老歸年老,年輕時多麼迷人而風采四射。
不論女孩怎麼四處向人打聽八卦,就是無法取得完整資訊。
人們口中,當年還是年輕小姐的那位女士,不外乎就是精於廚藝,不論傳統家鄉菜或者加入自己的創意,都駕輕就熟,並且也到了義大利的大城市取得證照和學位。
只有少數的人,隱約含混的說,那位當年的年輕小姐,也像許多尋常少女一樣,渴望過能邂逅一場刻骨銘心的、綺麗而幻夢般的戀曲,並且真的付出行動,起身尋找。然而,結局如何,或者又說,到底有沒有結局,至今仍是個謎題。
女孩很難想像老太太有什麼電影情節般的過去,尤其現在那雙就算眼周佈滿紋路,一來到女孩旁邊,就轉變的敏捷而銳利起來的目光。女孩從不覺得那目光,是在看著過去的自己,而是就純粹老師緊緊盯梢學生那般。
一雙敏銳的目光,緊盯著女孩把味道較為清爽的白肉魚,去鱗且去頭去尾,轉過身又檢查一旁的貝類是否吐好沙。
這雙目光又持續緊盯,女孩把蝦隻去蝦腦又挑泥腸,轉過頭又要把墨魚仔細切成長條。
老太太堅持,越是新鮮的海生物,就越不該使用蓋過原始風味的料理方法。這些備料不是紅肉魚,所以最適合的方法是分別汆燙後撈起,滴上檸檬汁,淋上橄欖油,最多只加少許香辛料去腥。
陸生物產,才應該使用大量紅酒醋,或者起司。
看似嚴厲的堅持下,遵循的是西西里人對自身文化該有的驕傲。也或許,對於在義大利攻取學位的那段時間,有著什麼,是讓她依戀的吧?
事實上,女孩相當佩服,這位老人家,在細節上出錯的機率,可比年輕的自己少的多。
自己甚至有可能估計錯深鍋內,水位應該要蓋過材料多高,或者香辛料的應用上,什麼味對什麼種類。還有要切多細多粗,才不會太大塊而影響受熱均勻,或者太小塊而反應表面積過大而破壞風味。也可以說,老太太簡直是在地烹飪的活字典。
很快地,女孩又出差錯了。她有記得酸豆沙拉的材料裡,紅洋蔥要浸過紅酒醋,卻忘了準備瀝去水分的番茄。而忘記的原因,對當地人而言相當引人發笑:Messina的燉茄子是沒有番茄的,和其他地區不同。而她,就直接把番茄無視掉,不管別道菜要不要。
幸好還沒有中午,狂衝到傳統市集應該還來得及。
市集沒有很遠,從巷弄之間有得鑽捷徑。西西里的巷弄普遍不窄,雖然因為山多而經常需要拾級上下,一路上正中央也拾級擺著植栽,而顯得綠意且悠然。
女孩的深褐色長髮飄舞空中,隨著她的奔波。就算要台階上下,她也已經被老太太的敬業堅持,和自己的貫性糊塗,訓練出絕佳的體能。
一到了市集,女孩睜大著眼睛尋找有無販售番茄的地方。數分鐘後,終於瞧見相隔五攤之後,有一抹彩亮的自然紅色。這些番茄堆成了目標,吸引著女孩來完成任務。
然而,意外就這麼發生了。她一出神,腳邊一絆,頭顱下墜,竟然正中來者胸口而形成一記頭錘!
趕緊邊道歉邊繼續採買任務,這時才發現,對方是一名和她年紀相仿,頭髮偏亞麻色的男孩,而且疑似也有採買任務。但是男孩的口音,卻是北義腔,也就是個明顯格格不入的外地人。
原本女孩並不想管一個外地人為何要來買菜,直到她買完番茄,才發現男孩在一旁,試圖想跟老闆解釋,一個或許是他忘記怎麼拼,或許是他發不出正確的方言音,以至於只好描述特徵的農產品名稱。
直到聽到了粉紅醬麵這個單字,女孩推測,男還要找的,應該是一種叫紅蒜(aglio rosso di Nubia)的大蒜,也就是制作特拉帕尼(Trapani)粉紅醬的材料中最主要,也是非西西里人最容易搞混的。
當作是賠罪,女孩充作了一回現場口譯。當女孩詢問男孩是不是要aglio rosso di Nubia時,男孩很雀躍的歡呼:「就是這個,果然是我搞錯了!妳的發音跟我師父一模一樣耶!果然同樣字母,要按照當地讀音才行的通!」
女孩有些好奇又有些困惑:「師父?也是西西里人?」
男孩搔了搔他那頭和陽光相輝映的頭髮,才坦承道:「其實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很會教西西里菜,並且還很會考驗我。」
女孩差點吐出舌尖:「考驗?看來我們的老師很像‧‧‧‧‧‧」
男孩更詳細解釋:「他說他年紀大了,所以要我代替他來這裡,練功到這裡人吃不出來是外地人做的為止!」
「拜託,我們家家戶戶尋常老百姓煮了大半輩子的東西!如果是我們兩個『小朋友』中到底是誰做的,搞錯了還有可能。」
男孩買了紅蒜,就和女孩道別並走不同方向。女孩沿原巷弄回去,一衝回老太太的專業大廚房,就趕快處理這道遲來的酸豆沙拉。之前浸過紅酒醋的紅洋蔥、瀝掉水分的番茄、水煮馬鈴薯、乾燥奧勒岡,還有最重要的鹽漬酸豆,用橄欖油和胡椒鹽調味,終於可以端上桌了。
大廚房一角的小桌上,除了討論烹飪上該改進之處,女孩順口向老太太提起了在市集遇到的北義口音男孩。當然,她把男孩對考驗的為難和自己的牢騷,一並省略掉了。
老太太的臉上,漸漸地,越來越趨向於一種既懷念又悲傷的神情,並且雙手緊抓住餐巾,還微微抖了抖。
此時女孩也靜默了下來。她很想開口說些什麼,卻也不敢打聽什麼。
師徒二人,一個由微抖到冷靜卻也更加悲悽,一個欲語還休,好常一段時間。
老太太似乎陷入了沉思,沒有多注意周遭。
女孩悄聲離開大廚房,穿過也有紅褐石磚鋪地和陶製花盆的小巧後院,出去到外面。而後又經由路正中央拾級擺上植栽的山城小巷,拾級而上。通過另一條街,進入另一小巷。
這小巷以民房居多,所以高處飄著曬衣繩萬國旗。女孩在萬國旗飛舞中拾級而下,走完全程,來到漁港的碼頭邊。
日光依舊熾烈,海浪拍打岩石的節拍依然韻律。徐徐微風,再度讓女孩綢緞似的長髮飄逸起來。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海鹽味和漁獲腥味。她從未想過,自己一時的舉動,勾起了老太太的回憶,而且是有可能就像電影情節般的回憶。
她有些尷尬、有些懊悔、卻又有些想要探究什麼的好奇心。然而這份好奇心壓抑不下來的話,有可能變成對他人的不尊重。
又深吸了一口氣,女孩聽見自己後方有腳步聲。一轉頭,跟陽光相襯的身影映入眼中。
「啊,真巧!妳在這裡呢!」年紀相仿的男孩展示出雀躍而爽朗的笑容。
「你也真巧‧‧‧‧‧‧」女孩撥了撥抓了抓自己的髮絲。
「我是特地來漁港的呦!妳看,至少海鮮類我不會搞混了!」男孩翻出一本寫了滿滿文字的筆記本,是他特地一一訪問當地漁民的成果。他還很仔細的註明音標,好記住西西里方言的發音。
「你真拼!看來你把你恩師的話當真了!」
「還真的是恩師呢!妳怎麼知道!」
「如果他還有規定嚴格的菜單排列組合跟出菜順序,像我這邊的一樣,那應該就差不多了。不然你也不會如此在意。」
「還真的耶~他總是要求酸豆沙拉、海鮮冷盤、牛肉丸蛋花湯、麵包、粉紅醬麵等等,組合跟順序要按照他獨特的排法。而且啊,牛肉丸蛋花湯的步驟,他很堅持淋上起司和蛋混成的糊,然後放入烤箱。而不是像羅馬起司蛋花湯那樣,直接高湯中打入起司蛋花。」
「我這邊的這位也是。還有燉茄子的材料要先炸過,不然不夠Messina!」
「哈哈!他也說過耶!」
「如果你有師母的話,還受的了,就令人欽佩了。」
「其實‧‧‧‧‧‧從來沒有呢,我記憶中。可是師父他總是給我一種,空著某個位子,等著某人的感覺。」
「我這位‧‧‧‧‧‧啊!對,原來是這樣!她的神情‧‧‧‧‧‧也是這樣的情懷!」女孩差點大叫。
女孩不得不吐露,說完市集奇遇後,老太太的種種反應。男孩也同意,如果角色對換,他恩師聽完了如果有如此反應,就是跟空著位子等人是同一回事。
兩個年輕人一拍即合,都認定如果這是巧合就拉倒,如果不是的話‧‧‧‧‧‧那有可能是一輩子的惆悵!
根據男孩的倒敘,很久以前,他有跟師父提起關於師母的存在與否的話題。然而,他師父總是很巧妙的迴避。直到他說,不只一體兩面的料理與文化,他也對西西里本身開始有興趣了,師父才以年紀和膝蓋為由,派遣他這趟任務。
兩個年輕人推測,兩位老人應該都有著什麼,至今無法放下。也因此,兩人都同意要想點方法。
男孩拿出另一本手記,交給女孩並叮囑她一些細節。他堅定的眼神,顯示出了他相信女孩的能力。雖然女孩看起來常出錯,但是她熱心的為人,至少會用心而不馬虎。
回到老太太的大廚房之後,女孩折騰到晚餐時間才全數完工。因為緯度關係,這時候的南歐還沒有天黑,而是金色日暮揮灑而下,讓家家戶戶的晚餐更顯溫馨。
空氣中飄散的橄欖油和香辛料氣味,對女孩來說是美味且成功的象徵。可是,老太太一進來,就點出了這份食譜隱含的秘密。
「丫頭,難道妳也去過北方嗎?」
女孩無法回答,只能尷尬的把繫住瀑布般長髮的頭巾,再更拉緊一點。手放下之時,卻不小心碰掉了一個東西,使其從備料台掉到一旁木製小桌。
老太太拿起東西,發現是筆跡讓她有熟悉感的手記。這份手記,除了傳統中加入自行研究的食譜,還有滿滿感嘆的思念。
作者對於一個當年是少女,如今應該跟自己一樣,隨歲月而白髮之人的思念。
就算不能抗拒家裡的決定,去了北義,手記的作者還是堅持著,如果有機會,能手牽手一起老去,那該有多好。
女孩無法看清老太太的表情,因為自己也視線模糊。驀地,女孩的手機響起。男孩向她報告他師父不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而是倍感膝蓋硬朗起來,可以動身了。
報告完畢後,他把現在拿的這支公共電話,跟隔壁台公共電話,聽筒話筒相接。此時女孩也把手機遞給老太太。
拆下頭巾和圍裙,女孩換上外套,穿過冷風呼嘯的大街。
一路找來電話亭,深深大吸一口氣,並且抬起臉,感受欣慰的,和手持電話的男孩相視而笑。
快要西沉入海中的陽光,拉長了兩名年輕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