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出聲!
我舉起抖個不停的手臂,指豎嘴前,無聲動唇,表達出這個意思。即使正咧著嘴,我也感覺牙齒猛撞。
其實就算不這麼示意,旁邊的小玫也不會傻得弄出聲響。
小玫一手緊緊握拳於胸前,一手抓著我的衣服,我們倆靠在一起,能感受到她身體的緊繃。汗水把髒土跟髮絲沾貼在她臉上,瀏海下的兩眼瞪得大圓,瞳仁細顫不止,持續盯著我──或者該說是,不敢往其他方向看去。
現在我們發出的最大聲響,大概就是心跳跟呼吸了。
全身痠痛,四肢僵疼,鼻喉到胸肺都像是燒燙了揪扭在一起,很想大口喘氣,偏偏又非得強行壓抑,盡量降低動靜。
班上的男生中,我的運動能力還算比較前段,連我都累成這樣,從小學到現在高中運動會選人時永遠是用來湊數的小玫就更不用說了。除了沾染的土色以外,她臉上幾乎只剩蒼白跟青紫,就算下一秒嘔吐出來都不奇怪,但她還是跟我一樣咬緊牙關在調節呼吸。
非得堅持住不可。
那個東西,很靠近了。
我們兩人蹲伏著,四面八方都是樹叢,能將我們完全遮蔽住。雖然樹枝扎得有點痛,但我寧願多磨破幾層皮也絕對不肯離開,至少暫時不行。
這裡是大片緩坡山地,大小林木亂長一片,樹根與岩石讓地勢起伏不定。
泥土、腐葉、樹皮等等氣味混在一起,空氣又潮濕得像黏膠一樣,跟汗水一起糊在身上,每次喘氣時都不知道是在呼吸還是在窒息。
不知道是天氣半陰,還是林葉太密,或者其他──不正常的原因。總之視線昏暗,樹梢照下來的陽光淡得難以置信,感覺像天空蒙上整片灰布,樹林再把光線打得更散。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環境。
可以的話,真想把臉埋在土裡,不願面對這一切。
但……這當然不行。
面對小玫望來的緊張目光,我點頭勉強一笑,再轉頭試著觀察外面。
其實也沒什麼好觀察的,要是樹叢稀疏得可以輕易看透內外,我們也不會想要躲在這個地方,更何況是在天色地形都爛透了的現狀之下,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
但我必須要掌握那個東西的動向,不能只顧著躲。
要發現目標倒也不難,這片森林中完全沒有蟲鳴鳥叫,除了對我自己而言很大聲的呼吸心跳之外,也就只有各處隱約傳來的枝葉擺晃摩擦之聲。
其中有特別密集的草葉撥動聲,以及相應的沉重踩踏音,就是那個東西。
「唔──」
我強行壓抑住驚呼,小玫也將嗚咽吞回喉嚨中。
左手樹叢外,大概半條操場跑道遠的距離吧?我好像……不,我確定有看見,那個輪廓模糊又很高大的影子,從視線之中一閃而過,倒也不是那影子走得多快,只是我的觀察視線太狹窄。
唯有斷斷續續響起的踏步翻草之聲,能持續告訴我們那東西的方位。
絕對是正在找我們。
幸好,還隔著一段距離,也暫時沒有靠近的跡象。
現在能作的就是躲著,繼續躲,沒別的選擇了。
外面走來走去的那個東西,雖然沒仔細確認,「至少」比我的身高還高出整整一半,連在NBA球場上或WWE擂台上都不可能有這種量級存在,就憑我在社團練的超業餘拳擊,在那種壓倒性的體型之前跟小嬰兒也沒差距。
這還只是以「人」的角度來說。
那個東西,絕對不只於此。
我忽感手掌一緊。
小玫一手仍緊握於胸口,兩條細細紅線從拳縫中穿出並分別繞到她頸後;而原本揪著我衣服的另一隻手,現在則握到了我的手上。
與她四目對望,不需要任何心理學知識也能輕易看出她眼中的恐慌,我相信自己的臉色同樣好不到哪去。
現在也只能用力回握,對她點頭以應,希望能給予彼此信心──
不,我什麼都做不到。
只有她,單方面地給我信心。
「走掉了?」小玫已經調勻呼吸,她以氣音發聲,極輕極淡。
平常她講話的語調就有點飄乎,但現在不同,喉音都是疲憊的嘶啞。
我再往外觀察了一陣子,仔細聆聽,接著點了點頭。
「大概,聲音遠了。」同樣以壓低到極限的聲量開口,我說:「還不能急著出去,再躲一躲,搞不好是正在埋伏我們。」
「好,我們……躲著也好,拖時間就可以。」
小玫低頭看向她緊握成拳的那隻手,我也點頭同意。
說起來,小玫是被我拖累的。
雖然現在我們都慘兮兮,但若少了她,只怕我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好好的一次校外教學,怎想得到會變成這樣。
這裡不是所謂「黑色奇萊」那類的危險深山,只是一處健行山路,雖然說是古道,也沒感覺有多古老,沿路都有欄杆啊告示板啊之類東西。畢竟只是高中學生的校外教學活動,沒可能帶我們去真正的荒山野嶺,整個行程都有老師們在照料。
小玫跟我在行前也稍微查過,這裡真沒什麼詭異之處,不必過分警戒吧?
我們還是太天真。
當時,上一刻還好端端地走著,下一刻就突然一陣濃霧,我眼前有什麼東西晃過,耳邊傳來令人不舒服的密集沙沙聲,還有某種腐爛氣味。
整個人變得迷迷糊糊,腦袋就這麼當機了。
不知多久後,突然一陣連續不停的天旋地轉,我只覺全身受到無數次磨擦與衝撞,同時聽見小玫帶著哭音的尖喊。
最後旋轉撞擊停止時,又有一陣樹皮氣味鑽入我的鼻腔。與這整個環境充斥的腐土濃氣不同,那是更加清爽的林木芬芳,雖然這淡香只存在短短一瞬,仍令我精神一振。
我回過神時,發現小玫趴在我身上,原本綁紮成辮的頭髮已然鬆散。
原來是她將我撲倒,兩人沿著一處山坡滾下來。
山坡上方傳出一道怪異巨吼,似猿似牛,又什麼都不像,昏暗光線之下,隱約可見那個高大的影子正在揮舞長臂,並且開始沿坡追下。
換成一般人,恐怕還得先問幾句「怎麼回事?」「大家呢?」之類的。
對於我跟小玫,這些廢話就可以省了,我們互相攙扶著站起,立刻就跑。
那個東西不但高大,速度也不慢,這邊又不是整備過的步道,我跟小玫更是一身的跌打損傷,狀況糟透了,完全是拼了小命地奔逃。
直到現在,我們躲在樹叢中。
避開了那個東西,也暫得喘息之機。
這個時候,我們終於有空交談。
「那個……」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小玫選擇了跟我所想一樣的稱呼。「那個東西,還有那陣霧,來得太快,那瞬間也只有我不受影響,我就跟到這裡來了……大家跟老師他們,不知道有沒有發現我們不見了?」
「就算發現了,短時間也很難幫上忙吧?這裡根本……不是正常的地方。」
「是啊。」小玫點頭同意,握緊我的手,似乎也握緊了一直舉在胸前的另一手,對我露出了微笑。「但是沒關係,再撐一下就好,我們會得救的。」
「呼。」我長吁一口氣,說:「真的,謝謝妳,欠妳一命。」
「呵呵。」小玫淺笑以對,雙眼微瞇。「從小到大加一加,誰欠比較多次還難講呢。」
「是啊,哈。」我也笑著,搖頭說:「不過真要說欠,恐怕我們都……嗯?」
我話說一半停住,是因為小玫瞬間僵硬的臉色。認識這麼多年,她這種表情代表了什麼,我最清楚。
也在這一刻,我注意到──遠處斷斷續續的移動聲響,不知不覺間,「完全」消失了。
從背脊到頭頂,一陣發麻。
小玫正抬頭看去,我已經扯著她向樹叢外跑。
當我改變姿勢,視線飛快晃過的瞬間,我也看見了──
頭頂之上數層樓高之處,一大團的模糊人型,毫無重量似地攀附在樹邊。
磅──
轟然巨響,斷枝碎葉像子彈一樣亂噴,前一刻還覺得像沒有重量的那個東西,轉眼就把我們剛待的樹叢給砸得碎爛。
「唔喀!」
「啊……阿德!」
跑出樹叢時,我瞥眼察覺影子墜下,心覺不妙,硬是把牽在身後的小玫往前甩去,隨即感到背後一陣鈍痛,往前撲地吃土。
好歹不是腦袋受擊,還能搞懂狀況,應該是比較大的樹枝往外彈出,打到我背後。
「阿德你……」
「跑──咳呃、跑唔啊!」
呼吸不順,話都難說清,我只能用力將想攙扶我的小玫往前推出。
那個東西就在正後方,離太近了,從這種距離開始跑,絕對跑不掉。
我一定,要拖一點時間。
至少,他媽的,總得揍一拳回點本。
「跑!不要停!」
無暇多看小玫,我立刻回過身。
滿天飄飛的草葉沙塵還未落盡,糢糊巨影已經站起──喔,要命,這個真的太過分。先前居然還低估了,這東西絕對接近三公尺高。
別想什麼揍不揍了,為了爭取時間,我該試著把它引到反方向。
但是,就連這件事,我也無法辦到。
「幹……」
咬牙罵著,我一腳跪地。
強烈腐臭充鼻,細密沙沙聲鑽耳亂響,這次我沒有直接失去意識,卻是頭腦昏漲得無法分辨上下左右,連胃都開始抽絞,四肢也難以控制施力。
那個東西,甚至都不需要對我動手,用這種詭異怪招就能把我玩殘。
使盡全部力量,我也只能勉強抬頭。
僅數步之遠,居然還是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外表。
只能大致看出,確實是四肢人型,肩與背特別高,兩手長垂,全身披著不知是草料還是煙霧的不定型物體,只露出深色且長有漆黑彎爪的雙手。
其面部……如果有臉的話,我也看不出來,在雙肩與聳背之間,只看見一團濃稠翻攪著的深色區塊,像是泥漿,又像是無數節足蟲類糾纏在一起。
怎樣都好。
多虧它已經把我身體狀況弄得很糟,我反而不覺得自己有嚇到了。
它沒有立刻作掉我,如果是打算繼續玩一陣子,至少也能爭取時間。
「走、走開!」
聽到這聲顫著喊出的話語,讓我的心沉到谷底。
不,認識那麼多年,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只是不願面對現實而已。剛才那種狀況下,我推她走,她就會走?根本沒可能。
可是我們又能怎麼辦?
前方,我跟那巨大身影之間,小玫背對著我,大展雙臂擋在前面。雖然她逃了可能也逃不掉,至少有個機會,但她仍是留下來,作這毫無意義的舉動。
維持著張臂之姿,小玫轉過頭,對我淒然慘笑──
不,不對。
並非什麼悲傷笑容,她是真的笑得很開心。
「趕上了!」
『嘰唔咿咿咿────』
模糊巨影忽然發出怪叫。
我瞬間心驚,以為它要對小玫動手,卻見它突然高高跳起,在遠處落地。
然後,我不再痛苦了。疲憊與疼痛都還在,是那些被額外施加的痛苦瞬間消失。
林間灑下的陽光,似乎明亮了些;空氣仍然潮濕,卻是令我心活肺舒的清新之氣;原本像死了似的森林,開始聽得見鳥啾與蟲鳴。
以及,一棵樹。
這裡當然滿地都是樹,這株特別不同。
蜿蜒低矮的粗壯枝幹,不算多高,但枝葉豐綠茂盛。
這棵樹,老榕樹,就『長』在先前模糊巨影所在之處。不是破土而出,也沒能看見這株榕樹是如何出現,好像老早在就這裡似的。
「阿德……」
在小玫的攙扶之下,我勉強站起,並探頭打量榕樹另一邊的狀況。
模糊的高大影子還在遠處,半隱於黑暗陰影之中,幾乎快看不見了。
此時,那高大身影往前一踏,其身邊的區域光影扭曲,色調轉暗,暗色區域往外擴張,大有侵吞反撲之勢。
此勢未久,暗色擴張速度減緩,更再度往回縮去。
一陣柔風吹過,老榕樹上樹葉挲響,附近其他種類的樹木也因風而動,蟲鳴鳥唱隨之拔高,就像是整片森林都在齊聲應和著老榕樹。
巨影退回黑暗中,變得更加模糊。
風仍吹,葉仍擺。
我跟小玫兩人,站在老榕樹的樹蔭下,靜靜看著林地間的明暗消長。
不久後,陰影之中再無任何怪異輪廓。
老榕樹也不見了。正如出現時一樣,它本來就不存在於此。
但周遭的整片森林仍是真實的。
陽光點點落下,風中送來逐漸接近的人聲呼喊。
我與小玫相望一笑。
現在我只想休息,看來她也是,連歡呼幾句都沒力氣。她一直緊握成拳的那隻手終於鬆開,一個紅色小香袋垂掛於鎖骨下。
彷彿,還聞得到老榕樹的氣息。
※ ※ ※
「小玫啊,真的不用帶供品?」
「我家人來拜過啦。至於我們……我問了家裡人,他們說,小孩子多回家幾趟就很高興了,帶太多禮物反而見外。這樣子將心比心,我們也只要直接過來就好,畢竟算是家人嘛。」
「妳是祂的乾女兒,我可不是啊!這樣的話,我就不能算了,哎,我還是順路先去買幾包餅乾什麼的……嗯?怎麼?為什麼要瞪我?」
「沒事,哼。」
「啊?呃?等等啊,我還要去買──」
「就說不用了,哎唷,走啦走啦!」
小玫說著,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看著前方晃擺著的髮尾,我也只能任她帶走了。
不久前在山裡的遭遇,並非我們第一次遇到的超自然事件。
我跟小玫,分別有著不同類型的特異體質。
我似乎是天生就……一些很高深很奧妙的術語我沒在記,反正就是有某種很強的能量吧?一部分的靈體很怕我,只要我靠近就能將那些靈體嚇跑;但是相對的,也有某些類型的「怪東西」對我很感興趣,更樂意把我吃乾抹淨。
很遺憾地,在山中碰到的那個東西,就是屬於不怕我還很感興趣的那種
即使是我,也不是什麼都能看見,例如那些會怕我的靈體,其實我就幾乎都看不見,只會有大致的感應。
至於小玫,她是「眼睛」太厲害,會看見太多不該看的東西,隨時可能精神崩潰。
然而,她有一個特殊的緣份,從她出生起就保護著她,而從小就跟小玫認識的我也連帶受惠不少。
這次在山裡的遭遇,在我們至今的經驗中也算特別危險的,能夠安然度過,全靠小玫的這個緣』。既然我算是間接受到幫助,以外人角度多準備一點禮數來去道謝也很正常,小玫她剛才幹什麼要生氣呢……
難懂,真難懂啊。
在小玫連拖帶拉之下,我也只能放棄買禮物的心思,空手而去。
也罷,雖然無法像小玫一樣跟「祂」溝通,至少我也知道「祂」很好相處。
──這一次,請容我稍微失禮一點,改天再瞞著小玫偷偷來補上供品吧──轉過街角,對著前方,我悄悄在心中想著。
那裏,有著一株蜿蜒茂綠的老榕樹,樹下有三三兩兩乘涼的老人與孩童,樹前有一個半人大的石碑,上面刻寫著褪色的「老樹公」三字。
石碑上,層層掛繞著許多紅線,與小玫頸上的香袋掛線相同。
今天,就在老樹公下把手機玩到沒電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