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你父親將你留給我，可不是要我教你做一個如此軟弱的人。」桑科比厲聲道。「──不，沒有任何一個生在泫炎社的人該當如此。不只是脩羅，你也一樣。」他望了望莫斯，又將眼神投射到脩羅身上；脩羅若無其事地避開桑科比的視線。
莫斯單膝跪下，低下頭，透過餘光瞄向脩羅，只見脩羅一派輕鬆地望著自己。他失望地收回視線。「是……桑科比大人。」
桑科比看似滿意地點頭，而後粗魯地拎起手中的嬰孩──彷彿那只是一件沒有生命的衣飾──交給身旁的下屬；莫斯擔憂地望了一眼，但隨即被桑科比凌厲的眼神遏止。
嬰孩因為受到驚嚇而嚎啕大哭，哭聲立即遍佈整個空間，莫斯試著不再理會，僅是低著頭凝視灰黑色的地面。他感覺彷彿有一雙利爪正從眼前那片黑朝他侵襲而來，但他沒有眨眼，也沒有轉頭，他強逼自己忍住想逃離的衝動。
你不該為這種事感到難受，他告訴自己。永遠都不該。
頃刻間，時間宛如凝滯，分明才過了短短幾分鐘，他卻覺得像是持續了數小時之久，他壓下令他作嘔的暈眩感，專注地等待對方的聲音再度響起。似乎不用抬頭他也能感覺到眼前的男子臉上正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可以下去了。」桑科比終於說道，「記住，別再做這種丟人的事。」
「是。」莫斯答道，但在這句話說出口的同時，他年幼的心臟彷彿被狠狠地揪起。
※
牆上兩排火把一路延伸到盡頭，藍色的火焰在上頭熊熊燃燒，晃動的黑影映照在灰黑的牆上，為這空間增添一分詭譎。莫斯持續走著，不去在意那些掠過眼角的火光。
這裡一直很陰暗，莫斯不禁懷疑，是不是因為處在這樣的環境才造就了他們的殘酷性格。每個人都一樣，彷彿血管中不曾流動過溫熱的血液。自幼以來，他便被教導著以冷漠的方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然而，該當流著冰冷血液的他卻總是能感覺到熱血在他的體內奔騰，可能是憤怒，抑或絕望。沒有人可以拯救自己，他就像是被戴上了無形的鐐銬般無法動彈。
身在這個家族中的他的父親也是如此嗎？他很想知道，但是他對父親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而從桑科比口中他所能得知的訊息永遠都是父親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傑出的冷血動物。太荒唐了，莫斯心想。他實在不願意相信父親會是這樣的人，於是另一方面他總在心裡質疑著桑科比的說詞。
莫斯聆聽自己的腳步聲迴盪在幽暗的地道間，寂靜之下，腳步聲更顯清晰，但孤寂感卻也更無情地朝他襲來，似是嘲笑著他的無助。他放輕腳步，嘗試讓步伐聽起來不那麼沉重。
他走進轉角，最後停在一道門前——灰色的金屬門，多麼理所當然，莫斯心想。他時常希望自己的房門可以是木頭做成的。
推開冰冷的門，他習慣性地在房裡找尋一絲色彩，但一切一如往常，整個房間都是貧乏的灰色調。莫斯走到床沿坐了下來，而後扯開髮圈，讓頭髮披落肩頭。一面等身鏡被放置在面對著他的牆邊，莫斯凝視著鏡中自己紫色的髮絲；有時這麼做能讓他感覺好一些。
他忍住不去想像在那之後發生的事，但當那雙天真的眼睛浮現在他的腦海，一股怒火又不由得燃燒起來。一旁的矮桌放了杯水，莫斯拿起杯子啜了一口，他能感覺冰涼的水滑過他的喉頭，並暗自希望那能稍微消弭他心頭的灼熱感。他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房間外傳來腳步聲，半晌，脩羅踏進門來，意味深沉地看著莫斯。「要是他知道你這樣，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莫斯看了脩羅一眼，但隨即撇開視線。「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少爺。請問你來這裡有什麼吩咐嗎？」
「沒想到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慈悲又軟弱。」脩羅說道。
「你究竟想表達什麼，少爺？」
「你全身上下的細胞都背叛了你呢。」脩羅露出他一貫的微笑。「為這種事情感到沮喪可不是泫炎族人該有的作風。」
莫斯深吸了口氣以緩和在胸口不停躁動的心跳，接著他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想讓自己顯得堅決：「我想休息了，可以請你出去嗎？」
他轉過身背對脩羅，空氣頓時靜默了許久，但他可以感覺脩羅仍然站在身後，用他對一切漠不關心卻彷彿可以看穿人心的雙眼盯著自己。
莫斯試圖梳理腦海中那些錯綜繁雜的情緒好讓自己不受到太多影響，但是沒多久他就發覺這件事的困難。他簡直無法。那映在心底的稚嫩臉龐不斷觸碰著他的心緒。
他是無辜的，他默唸。
脩羅瞇起雙眼，嘴角微微泛起笑意。「莫斯，你知道嗎？你一直以來都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
他是無辜的。他知道淚水幾乎就快衝出眼眶。
「……我們一定得這樣嗎？」莫斯壓抑已久的疑問終於破口而出。他垂下眼簾，深紫色的眼瞳流露出茫然的思緒。「我只是想幫他。」他停頓了一下，「也許讓他別哭。」
「是嗎？但你的眼神可不是這麼說。」
莫斯沉默。
「或許生在這裡就是該如此，」脩羅眨眼，看向坐在床邊的莫斯，「看來你還沒認清事實呢。悲憫只是種可笑的情緒，那對他來說完全是多餘的。你不明白嗎？就算他哭到死，他連眉也不會皺一下。」他說，「那就是他──
「──也是我們必須成為的模樣。」
事實……是嗎？
莫斯轉頭看向脩羅，只見脩羅滿不在乎地回看自己。其實他不明白，脩羅怎麼有辦法做到那種地步，他始終無法捉摸隱含在那雙血瞳之後的真實想法。「他跟你一樣只是個孩子，他甚至還沒有真正看過這個世界。你一點也不為他感到難過嗎？」
脩羅皺眉，彷彿他問了個愚昧的問題。「那不重要。你只需要做好你的本份就夠了。哎呀呀，你還不知道吧？那老頭已經說過，之後你就要到馬爾特的手下做事了，如果你再這麼愚蠢，挨痛的恐怕就不是他們而是你了。馬爾特可不會輕易饒過寬恕那些笨蛋的傢伙。」
莫斯一怔。他早該料到桑科比會如此殘忍。
脩羅似乎察覺到莫斯的驚愕，感到好笑地笑了一下。「我想他顯然是你最不想接近的人。但大局已定，你最好趕緊克服你的懦弱。真不曉得要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我們要怎麼存活下去呢？」
「──脩羅，」莫斯遲疑地開口，「我不記得你以前有這麼豁達，也許我錯了。」
「是的，你從來都不了解我。」
「我想我應該放棄和你談話。」
「的確如此。」脩羅收回笑容，而後轉身步出房外。
※
莫斯躺在床上卻遲遲無法入眠。儘管他勉力假裝聽不見那些從遠處依稀傳來的哀號聲，卻沒什麼用處；那些聲音彷彿就在他的耳邊，嘗試撕裂他的精神。不時，他也會以為自己聽見了那個嬰兒的哭聲，就像在和自己求救一樣。
然而他卻放任他受苦了。想到這裡，罪惡感就不自覺從他心底湧上。
──你不該為這種事情感到難受。他忍不住對這種想法感到嗤之以鼻。
真的不該嗎？任誰都知道答案，只有他們不曉得。
他感覺頭開始痛起來，巴不得立刻衝到樹林裡，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地道裡沉悶且帶有一點腐臭的氣味令他感到窒息。儘管這裡的樹林也很昏暗，枝葉茂密得陽光無法透入，但至少在那裡還有樹木的氣息可以安撫自己。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
莫斯時常坐在樹下，看著頂梢稀少微弱的光點，想像自己正站在陽光普照的草原中央。有時他懷疑這裡有任何人見過陽光。偶爾樹林裡會隱約傳來野獸的怒號，可是那至少比地牢裡那些聲音悅耳多了，一點也不足為懼。其實他甚至有想將自己獻給野獸的衝動。
每個夜晚，他在房間裡都能聽見從走道盡頭傳來的淒厲聲響；然而，他無法制止一切，只能任憑雙耳接收那些絕望。他總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痛苦。
霎時間，一聲拉長的哀號倏地拉回他的思緒，莫斯坐起身，仔細聆聽門外的動靜，片刻，一陣腳步聲經過走道，並隨著距離拉開而逐漸遠去，最後歸於寂靜。
一定是馬爾特。馬爾特絕對是莫斯最不願親近的人之一，他對待那些囚犯──凡是違逆桑科比的傢伙都會被冠上這樣的身分──的方式近乎慘無人道，莫斯連只是想像都覺得噁心。他無法想像自己以後居然要到他的底下做事。
──做與他同樣的事。他寧可被吊起來毒打一頓也不想做的那些事。
慈悲又軟弱。他隨即想起脩羅戲謔的言語。隨後，他決定起身。
莫斯離開堅硬的石板床鋪並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走向地道中央的走道，兩旁的火把依舊靜靜燃燒著。莫斯強壓腦內的疼痛，舉步朝地道盡頭走去。
一道緊閉的鐵門佇立在盡頭，沒有上鎖。莫斯屏息，伸出手碰上關起的門，緩緩前推。門首先被推出一個縫隙，莫斯透過縫隙看進去，但裡頭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他將門推到更開，而後踏入。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難聞的氣味隱隱從周圍傳來，迫使莫斯用手指抵住口鼻。
他摸上牆面打開燈光電源，即使光線昏黃，相較於幾秒前的黑暗，已經顯得明亮許多。眼前所見是一個不甚寬廣的空間，顯然是馬爾特平時待命的地方；牆上掛滿了各種刑具，上頭佈滿了深褐色的汙漬。除了這個區域，更裡面還有一個小門被好好的關著，也許莫斯很清楚門的後方有著什麼，但他仍舊向前走去。
他緊握雙手，感覺不明的恐懼正在癱瘓他的神經，心跳逐漸加快。他深吸一口氣而後推開小門。
惡臭味在開門的瞬間迎面而來。
「你在做什麼？」一個低沉的嗓音突然出現在莫斯身後。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莫斯嚇得轉過身，並不慎向後踉蹌了幾步，直接跌進仍舊沉浸在黑暗中的牢獄。
「原來是你。已經迫不及待想到這裡來了嗎？」馬爾特面無表情地問道。背著燈光的馬爾特看起來格外陰沉，但莫斯能看見一道明顯的傷疤爬過他的右側臉頰。
他強迫自己迅速站起身。「我只是──」
「殺……殺了我吧……求你了……」四周傳來的微弱聲音打斷了莫斯的話語。
莫斯靜默下來，而馬爾特依然站在原地。
「知道了，那我就趁這個機會提前讓你見習一下吧。」馬爾特說道。
說著，他伸手打開牢房的燈光，出現在眼前的景象激起莫斯想吐的慾望。左右兩側都有數人──如果那種模樣還能稱為人的話──被鎖鏈牢牢鍊在牆上，傷痕累累的臉孔早已無法辨認，可是卻還活著。也有一些人已然毫無動靜，白蛆爬滿了腐爛的表皮。
馬爾特從外衣位於胸口的內側口袋掏出一把小刀，拿在手中甩了甩，接著拿了一塊手巾將刀身擦拭乾淨，最後才心滿意足地持著小刀走向前割下其中一人的皮膚。那個人的表情變得猙獰，而後是一陣嘶吼。馬爾特大笑著割下另一塊皮。
汩汩鮮血從傷口直直流出，流遍整個地板。儘管面目全非，但莫斯還是可以看見他的雙眼。他正看著自己，以一種極其不甘的眼神看著自己。
「殺了我吧。」他再次發出微弱的懇求。
莫斯幾乎相信自己看見淚水從那雙眼裡滑落，混雜著血液流向地面。
「又在做無理的要求了。」馬爾特不屑地說。接著他看向莫斯，「要不要試一試？」
「夠、夠了──」莫斯佯裝鎮靜地說道。「抱歉，擅自闖入是我的不對。我先離開了。」語畢，莫斯從馬爾特身邊跑開，用僅剩的意志強行拖著自己幾乎癱軟到無法行走的雙腿，用盡他所能達成的最快速度回到他的房裡。諷刺的是，那毫無色彩的房間此時卻帶給他無比的慰藉。
他坐上床用毛毯裹住身體，發現自己止不住顫抖，淚水亦不停地從眼中湧出。其實他早就看過無數具從裡頭被抬出來的屍體，但他還是無法阻止自己啜泣。
好一陣子，除了絕望他什麼也感覺不到；而在絕望中，他發覺自己唯一能解救他們的方式，竟是早點了斷他們的痛苦。
※
位處於地下的房間感覺起來分外陰暗，但這些日子下來，莫斯已經習慣如此幽暗的環境。佇立於房內的等身鏡前，他端詳著自己，儘管無任何光線，他卻很清楚地看見了。
深紫色的長髮披落在肩頭，迷濛的瞳眸望著鏡中的自我，他沉思著。
——這是命中註定的。
莫斯每天都得花上不少時間說服自己接受這個想法，然而成效並不如預期中的好；他始終無法認同這樣的自己，就連他都知道，這只不過是個欺騙自我的謊言罷了。但他已深陷枷鎖，無力掙脫。
每當他闔上雙眼，眼底就會湧上一抹腥紅；他不願閉上眼，就怕罪惡感會找上他，他必須用最冷酷的武裝，將那不斷堆積在記憶裡的哀慟遠遠隔絕在外。
不許動搖。
將長髮向上紮起，莫斯自腰間取下長鞭，緊握在手裡，而後深吸一口氣，走出房外。
門外昏暗依舊，走道兩側的火把燃著藍色火焰，遠方依稀傳來深痛的哀號，莫斯很明白那是什麼，那是他最不願面對的景象，但他換上毫無表情的面容，迎向恐懼。
莫斯踩著無聲的步伐，努力不讓腳步透露太多情緒，哀號聲獨自迴響在地道四周，但他任其穿透耳膜，不去加以理會。偶爾，他會產生自己正踐踏著他人的感覺，但他選擇不去回應心底的這股聲音。也或許，他的確這麼做了，所以他無力反駁。
「哎呀呀，莫斯，你該不會又在胡思亂想了吧？」脩羅的身影浮現在前方紊亂的空氣中，「想那麼多是沒有用的。」他笑道。
「少爺。」
「再不快點他可要自己動手囉。」脩羅說，「這一次會有多慘呢？」
莫斯直直望著脩羅的雙眼。
「你知道嗎？莫斯，只有藍色的火焰──
「是永遠不滅的。」
也許自己永遠無法體會，莫斯心想，接著重整思緒，踏出沉重的下一步。
B.W.寫文小記：
到底要怎樣才可以廢到一年寫一篇文，還只是短篇而已！這篇大概去年暑假前就已經開始寫了……其實手中有好多東西想寫但又寫不出來。
這次試著寫了一點關於莫斯的過往，雖然他大概只是個配角。摻了紅的藍，即是紫，代表著莫斯，也是篇名的意義。唉我也很想寫寫脩羅，有機會的話……
此篇莫斯十六歲，脩羅十七歲（只有最後一段不是），馬爾特大概二十多歲（其實他完全是臨時蹦出來的產物）。桑科比……反正是個已經上年紀的傢伙。
獵鯨-片段故事 赤紅的藍焰
寫於2016/06/01
B.W.
創作內容
獵鯨-片段故事 赤紅的藍焰
獵鯨(停刊待修)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