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洛神,所悼何人?
在皇宮深處的御書房裡,一名男人端坐於主位上,狹長的鳳眼裡一片陰騖,而另一名削瘦的青年則是跪在男人的跟前,空氣裡滿是風雨欲來前的死寂。
可笑的是,這兩名無聲對峙的男人竟是手足兄弟。
曹丕瞇起眼,冷淡的看著跪在他眼前的曹植。
由於他宣人立即進宮的緣故,青年墨黑的長髮並未如同平日般仔細的束起,而是隨意的披散在肩上,襯著青年蒼白的臉色,竟給人一種凌亂的美感。
曹植此刻的內心有些不安,然而更多的,卻是早已習以為常的平靜,他看著主位上神色晦暗不明的男人,猜測著他突然發難召他入宮的原因。
自從父親曹操過世以後,他這個與他同父異母的好哥哥便不斷變著法子折騰自己,像是召他入宮整整一日只為令他替男人磨墨,亦或是脅迫他必須在群臣之前七步內成詩,否則便將他斬於跟前。
男人就像是在對待自己所豢養的寵物般,那樣肆意而傲慢的以玩弄他為樂 ,而不斷遷移的封地與興致一來時的召見更是令青年疲於奔命。
這個曾經名滿全京城的建安才子,被折騰的如今這般蒼白淒惶的模樣,當年所謂的建安風骨,怕也是剩下不了幾分了吧。
男人居高臨下的打量著眼前跪著的青年,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聽說,愛卿最近作了一篇賦…名為洛神賦……嗯?】
【是……】曹植的聲音細如蚊蚋,似乎有點不明白為何要提起這個話題。
【朕倒是聽說了一個很有趣的傳聞呢……】曹丕輕輕的笑了幾聲,那低沉的笑聲竟令青年下意識的顫抖了幾下。
【聽說愛卿的洛神賦,與朕的皇妃甄氏脫不了關係呢…而愛卿與甄氏在民間更是被傳為一段佳話,拆散一對天作佳偶,這真是令朕,頗感慚愧啊……】
男人毫不意外的看見青年驚惶的猛一抬頭,原本便蒼白的臉上血色瞬間退的乾淨:【不、不是……】曹植張口欲辯,然而曹丕卻殘忍的打斷了他。
【朕自然是相信自己的親弟弟的,只是朕的好皇妃,倒是令天家威嚴蒙塵啊,為了區區一個女人而引出兄弟鬩牆之疑,令百姓任意猜測朕與愛卿之間的關係……】男人故做惋惜的嘆了口氣:【這甄氏,怕是,留不住啊……】
原本跪在地上的青年像是聽懂了男人的弦外之音,也不顧所謂的君臣禮節,起身拉住了男人的袖子,懇求道:【臣以性命擔保,臣與皇妃絕無半分不清不白的關係,洛神賦不過是臣隨興之作,絕非意有所指……請皇上,饒過甄妃吧……】
曹丕看著眼前青年蒼白無力的模樣,不知為何,內心反而更加愉悅,他的弟弟,那個當年名動全京城,眉眼飛揚不可一世的青年,如今卻匍匐於他的腳下,孱弱而蒼白的祈求著他的原諒。
男人輕輕的笑了,饒有興致的盯著眼前的青年,溫聲道:【那麼,我們來做個賭約吧,如果你贏了的話,我就讓你再見見甄氏,何如……?】
看著男人戲謔的神情,曹植明白的,這不過又是一個男人戲弄於他的遊戲,然而他卻早已別無選擇。
只有贏了曹丕,才能救下他所暗戀的女人。
青年緩慢而堅定的點了點頭,纖細的手指因緊張而微微蜷曲著,掌心早已一片汗溼。
曹丕看著自己弟弟明顯不安卻仍然倔強的面容,內心隱隱感到不悅,然而他只是皺了皺眉,開口道:【在朕面前,默出愛卿所寫的洛神賦吧,需一字不差。】
就這樣?彷彿看穿了青年臉上的驚訝,男人露出了一抹有些惡意的微笑:【當然並非如此簡單。】
曹丕拍了拍手,一名內侍捧著一壺酒自內門而出,奉上後又無聲無息的退下了。
【此酒名為君子醉,乃是西域特別進奉的果酒。】曹丕指了指桌上那壺酒道:【喝了它,我們就開始吧。】
酒壺不大,倒入酒杯也不過堪堪五杯的量,然而酒性卻特別的烈,曹丕隨意的靠在了太師椅上,觀看眼前青年飲酒的動作。
青年剛開始像是有些膽怯似的,拿起了酒杯微微抿了一口,白皙的臉上瞬間浮上幾絲嫣紅,飲下一杯時,連粉嫩的耳垂也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紅。
青年是飲酒上臉的人。男人專注的看著青年的模樣,很快的,隨著第二杯第三杯接連下肚,吞嚥不及的酒水順著青年纖細的脖頸流下,在純白的衣服上留下一點一點絳色的酒漬,如同雪地裡的點點落梅,有著幾分頹廢的艷麗。
飲下最後一杯時,曹植已經醉了。早就知道男人特意準備的酒絕對不會是什麼軟柿子,然而在飲下第一口時,他仍然是震驚到了。
酒液入口後散發著極為濃郁的果香,甜美的芬芳與入舌的甘醇令曹植一飲便知,此酒絕非凡品,然而滑過喉嚨時的熱辣又無處不彰顯,此酒酒性極烈的事實。
曹植無助的甩了甩頭,想要驅離頭中暈眩的不適,然而他卻無法辦到,只能愣楞的站在原地,視線有些迷離。
青年似乎是醉了。意識到這件事實的男人直起身,總是凌厲的丹鳳眼如今一片溫和。
【子建,過來。】他柔聲喚道,叫出了許久不曾說出口的稱呼,而青年也像是回應他的呼喚般歪了歪頭,【子桓哥?】紅撲撲的臉上露出了毫無防備的笑容。
此時此刻沒有朕與愛卿,有的,只是子建與他的子桓哥。
曹丕將青年拉到了他身旁,太師椅的大小剛剛好能夠容納兩個人。
【子建,記得我們要幹什麼嗎?】青年的記憶由於男人的稱呼而有些錯亂,加之上酒精的緣故,思考了一會才勉強答出:【要、要默洛神賦,救甄宓……】
甄宓。那個愚蠢的女人果然與他的弟弟交情匪淺啊……懷抱著那種可笑的痴心妄想,果然是,殺她千刀也不足解恨呢……
男人的眼神滑過一絲陰暗,但他隨即掩飾了起來,只是遞過了筆,淡淡道:【既然還記得,那我們就開始吧。】
男人離他好近。曹植有些不安的躁動了一下,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感覺整個人彷彿像隻高高飛起的風箏,意識情不自禁的飄飄然起來。
幸好他還記得此時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麼。
曹植拿起筆,清麗的文辭自俊秀的字跡一一流瀉而出。
「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
那是他與她的初見。
「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
女子明艷的笑容輕輕一閃而過,翻飛而起的雪白衣袖帶起一陣清風。
「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 」
明白了自己與她的有緣無份,她笑的寡淡,只是眼角沾染上些許濕潤。
「 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青年拿著筆的手書寫的愈來愈快,愈來愈快,原先略顯憔悴的神色也越發飛揚起來,儘管眼神依舊有些迷茫,但是那種深陷於戀情之中,不可自拔的甜蜜與迷惘不安的苦澀,卻盡收於身旁男人的眼底。
無視於男人此刻有些陰騖的表情,青年轉過了頭,對他露出了一抹傻乎乎的天真笑容:【子桓哥,我默好啦!!!】
九百八十四字,竟一字不差。
青年所露出的笑容,明亮的竟令他感到有些刺眼。曹丕的內心翻騰著滅頂般的嫉妒與憤怒,然而出乎意料地,他並沒有顯現於臉上。
男人只是隨意的瞥了幾眼這滿滿訴盡自己弟弟對他人戀情的文章,輕飄飄的問了一句:【你確定,你真的要見甄宓一面嗎…?】
曹植被這個問句中所隱含的的冰涼激靈了一下,原本離散的神智瞬間有些許回籠:【什、什麼意思……?】
然而男人無視了青年的困惑,他只是慢條斯理的起身,輕輕的將自己的手覆上了青年握著筆的右手。
男人的手很大,與青年因長期握筆而纖細的手完全不同 ,那是一雙帶兵打仗的手,掌心粗糙,有著多處彎弓執鞭的老繭。
曹丕很溫柔的握著他弟弟的右手,一筆一劃的在整篇洛神賦後,寫上了曹植這兩個字【你忘記署名了。】那曹字,寫的特別久,簡單的幾筆中,竟勾勒出幾絲纏綿的味道。
那是他們所共同擁有的姓氏,也是一個證明。證明他們非他人能比,最是親密也最是繾綣的關係。
曹丕,曹植。他們是同父異母,血緣相同的親兄弟。
似乎是發覺了什麼可能性,青年眼睛倏地睜大,身體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他被男人一把抱於腿上,附在耳邊的低語有如情人間親暱的調笑。
男人的聲音十分溫柔,卻包含了殘忍又戲謔的笑意:【你想保護的那個女人,甄宓,早就向我坦白了一切呢……】
【洛神賦就是感甄賦……是我最親愛的弟弟寫給我妻子的情書,當我私底下詢問她的時候,她還很天真的向我求情不要傷害你……真可笑,我怎麼會傷害我的弟弟呢……?】
【女子不忠即為死罪,何況乎她還是朕的皇妃?不過她也真是硬氣,凌遲的九百八十四刀,硬是撐到了八百多刀才闔眼。】
【你寫給她的每一字,都是她被凌遲的每一刀……你說洛神賦怎麼就這麼剛好,九百八十四字呢……?】
【曹植,甄宓,是被你親手所殺。】
青年整個人像是被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渾身濕透,本來因酒力而些許紅潤的臉色退了個乾乾淨淨,他瘦弱的身體不住的顫抖 ,通紅的眼眶卻落不下任何淚來。
此刻在曹植的腦中有數以千計的噪音不停聒噪吵鬧著,混雜了男人女人的低語與無數悲涼的哭泣聲令他耳朵嗡嗡轟鳴。
然而他聽得最清楚的,卻是一個低低的女音,冷靜的幾乎殘酷地,指責著他的無能為力。
她說:【你寫的洛神賦,一字一句我都收到了,一字一刀,都劃在了我的身體上。】
【都是你啊,曹植。】
【你用你的文字,殺死了我。】
曾經他最引以為傲的文采,如今卻殺死了他最深愛的人。
多麼可笑。
在青年快要崩潰的剎那,他聽到了一個低沉的男音,如同救贖般地響起:
【我喜歡你,子建。】
【只要不再提筆,就不會傷害到他人了。】
【你只要當我的子建就行了,好嗎?】
青年的頭微微側著,低垂的眼睫下黯淡無光。
【好。】他輕輕應了一句。
只要能夠使他耳邊的聲音停下,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然後,世界安靜了下來。
曹植無力的閉上眼,任憑意識落入最寂靜的深淵。
此刻偌大的御書房內一室溫情,男人抱著他最珍愛的弟弟,親吻著他細膩的睫毛與脖頸,嗅聞著他身上濃郁的酒香,饜足的笑了。
青年乖巧的坐在男人的腿上,他的表情有些呆滯,原本飛揚的眼神裡一片荒蕪。
曹植對於男人的親吻毫無半分抗拒,只是柔順的接受著,只有在曹丕輕輕啃咬他的喉結時,發出了幾聲近似哭泣的呻吟。
蝴蝶撲扇著牠斑斕的翅膀,吸引了世人的目光,令男人產生了最貪婪純粹的渴求。
如果想要豢養蝴蝶,卻又捨不得毀壞牠美麗的翅膀,最後,肯定是一無所獲的吧。
即使雙翅盡斷也無妨,回歸最醜陋的毛蟲也無恙,只要能夠佔有牠,就算要男人親手折斷蝴蝶的翅膀,他都可以做到。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耗費了多年的時間,曹丕終於完全獲得了他的弟弟,他的內心感到無與倫比的滿足。男人把弄著青年那雙纖細的,只用來握筆的雙手,不禁陷入了回憶之中。
七步成詩,這真的是一個十分過分的要求。
男人大概永遠都不會承認吧,對於那時始終抗拒排斥著自己的弟弟,他是真的曾經動過殺心的。
然而當那個削瘦的青年一臉倔強,口裡吟著有關於他們兄弟感情的詩,一步一步,堅定而緩慢的向他走來時,端坐於主位上的他,竟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悸動。
來到我的身邊了,我的小蝴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