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6)爭執(上)

海姆到入夜後才離開選礦場，他難得能在離開時展露笑容。前天洛夫在四號硐中段發現一處金脈，新礦體初估不僅貫穿了德利爾山，甚至綿延到鄰近的維至山。他離開前吩咐礦警用封條將坑口封起，沒得到允許的人不准進入。海姆隨後來到叔叔的住處，他妻子最遲今晚就會回來，他得先到這裡收取預定好的成品。

 

 

韓德爾藏居於席爾河附近的市街裡，這棟樓房用石塊和浸過藥劑的南方松建成，騎樓下的石牆插著一根快要燒完的火把，海姆從門口的小窗看進去，接著朝厚實的木門重重敲了三下，出來應門的是堂妹奧莉，兩人在門口禮貌性地擁抱。韓德爾正坐在機台前用長毛刷輪替修好的鑽戒進行拋光，他把客廳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只留下窗邊那組沙發。壁爐內火星四濺，兩旁堆滿材薪和兩座白蠟木酒櫃。叔叔一見到他便伸手指著一旁的工作台，上面放著幾株已經修整好的蠟樹和一個圓蛋型珠寶盒。海姆拿起珠寶盒端詳，叔叔選用白銀當骨架，作工十分精細，盒蓋和側邊鑲上極為稀有的珊瑚石，顏色就像嬰兒粉嫩的臉龐。

 

 

海姆伸手撫摸它光滑的表面，它的質地細膩、顏色均勻，這是十分稀有的粉珊瑚。「天使之膚。」他忍不住脫口讚嘆。「是誰訂做的？」

 

 

「凱蒂夫人。」韓德爾在眼角邊停下動作，老人的呼吸又急又淺，掙扎一段時間後才擠出一口氣。他身形佝僂，頭髮全禿，雜亂的鬍鬚垂到地板，像是被海水浸爛的麻繩。海姆年輕時曾和他在暗無天日礦坑裡，每天揮動著鐵鎚和十字鎬，推著滿載礦石的鐵車。身為家族領導，他和只在礦坑待上一年，其他人則在礦坑裡整整待上二十載。長年的礦工生活讓許多人得了矽肺病，但是他硬是挺了過來，即便六年前他的伴侶卡雯辭世，韓德爾依舊整日埋首在檯前工作，一如既往。

 

 

老人繼續手上的工作，拋光機運轉的咆哮取代兩人的沉默，彷彿這台機器才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過了好一陣子韓德爾才開口，聲音遲暮而無力，混雜著喘息的嘶聲。「艾梅琳被市長夫人說服......把粉珊瑚做成裝飾。」

 

 

海姆聽出聲音裡的不滿。「你當初就不該教她，更不該送她去巴比肯當學徒。現在她成了珠寶匠，你反倒得在她底下做事，而我得每天就為了屋內的擺設跟她吵上一場。」

 

 

老人在座位上吃力地扭過頭來，灰褐色的眼瞼遮塌陷下垂，蓋住大部份視線，只露出眼角一抹黑影。「別這樣看著我，叔叔。我知道你又要說你和她是合夥人，不是她的員工。但你看看她，她現在為了展覽四處奔跑，連兩天前的餐宴也缺席。」海姆表示，坦然收下叔叔不悅的凝視。

 

 

他的眼睛又重新回到粉珊瑚上，欣賞它溫潤的色澤和不規則的紋理，粉珊瑚不僅極為稀有，還能根據配戴者的健康狀況產生不同變化，同時具有調節身體的功能，也因此價格水漲船高，在內陸甚至比黃金還貴。把這麼稀有的材料拿來做珠寶盒，實在太浪費了。不過這對他妻子來說並不重要，艾梅琳是個藝術家，對她來說，作品整體的風格重於一切。而凱蒂夫人身為市長湯姆森的伴侶，對珠寶也有所涉足，不過她的時尚品味素來惡名在外，和她丈夫的名聲一樣響亮。

 

 

「我聽說那男孩……要取代馬克。」韓德爾的聲音和他灰沉的長臉一樣毫無生氣。

 

 

這次換海姆轉頭面對叔叔，他以為這件事還沒傳到韓德爾耳裡，老人每天坐在機台前，連吃飯都沒離位，唯一的管道就只有他女兒。奧莉五官有她父親的影子，馬臉、濃眉、長鼻和細長的薄唇，她的個性卻遺傳到母親，任何不可言傳的蜚語只要經過她馬上全城皆知。她的父親是他當年繼位的重要推手，但奧莉的她母親卻是在氏族會議上公開質疑他放逐瑞克，也連帶打壞了兩人的關係。

 

 

「對，他還沒做出決定。」海姆放低音調，他知道韓德爾要說什麼。

 

 

「狄瓦茲在做什麼？讓養子取代自己的兒子……」老人說到一半便被痰液哽住，他彎下腰劇烈咳嗽。

 

 

「你們兄弟倆得講清楚。」奧莉跟著幫腔，她正替戒指打版，穿著用菘藍染成的靛青色連身罩裙，為了工作方便用另外一條腰帶將一小段裙襬束在臀上，露出土黃色的襯裙。「狄瓦茲和霍夫鬧翻，他破例讓亞瑟坐在內廳，甚至踢走自己兒子，去扶植他的養子。莫德凱則是在外頭背著我們另娶他人，甚至還帶她進宴會，這些事情都傳開了，海姆。」

 

 

什麼事都逃不過妳的順風耳。老矮人轉頭瞪著表妹，一個女人照理不該插進長老之間的對話，但韓德爾卻允許他的女兒在必要時接下他的話語權。「冬妮的出席是出於狄瓦茲的授意，他們突如其然的婚姻並不在我們的預料之內。還有我說很多次了，亞瑟不是外人，他擁有我們的姓氏。」海姆提醒她。

 

 

奧莉的細長的薄唇被嘴角拉成一條紅線。「你弟弟對傳統的漠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話該怎麼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改掉兩個字就能套在你們身上。莫德凱和李維才是你弟弟的兒子，他們在家族的庇蔭下成長，成年後理應當在氏族裡有個立足之地，結果一個離家混進人類的傭兵團，另一個老是跟異族女性糾纏不清，這都是受他的影響。」

 

 

「別把他們的事情歸咎到亞瑟上，這是兩件事。」

 

 

「你錯了。」奧莉道。「就是因為莫德凱和李維跟這個人類養子一起廝混，成年後才會有這樣脫序的行為，讓家族蒙羞，這次連你弟弟也跟著失去理智，你居然毫不過問。」

 

 

矮人板起面孔，在沙發上換個坐姿。「自從國王拒絕進入上議院開始，他就駐留在議院和都城處理政事，就連宴會當夜也沒留宿，我們都很忙，根本抽不出時間見面。」

 

 

「你那天喝得很醉。」奧莉笑了起來，語帶嘲弄。

 

 

還沒醉到連他臉上的異樣都看不出來。矮人當晚就從亞瑟口中得知這項消息，雖然覺得不妥，但他選擇沉默，畢竟他已經不是族長，而狄瓦茲也早就獨當一面。雖然如此，當艾妮可姑媽在秋祭慶典裡當著所有族人的面，高聲質問自己時，海姆也只能啞口無言，任由他們發洩。狄瓦茲從不出席氏族慶典，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了自己。族人的不滿也跟著水漲船高，海姆迫於無奈，只好代替弟弟出面舉行，這一做就是十年。

 

 

奧莉抬起頭，她那彎如弦月的垂眉配上蠶豆般的小眼顯得有些滑稽，像是戲劇裡的苦旦。「霍夫和狄瓦茲的事情就算了，隨便他們兩人怎麼鬥；李維和莫德凱他們都成年，也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換掉馬克可不是一件小事，很多耆老這次都打破沉默，霍拉德表叔和艾妮可姑媽，甚至我父親都感到不可置信。馬克本是既定的繼承人，狄瓦茲這樣做等於是剝奪他的資格。」

 

 

海姆瞄了韓德爾一眼。這就是你的憂慮，害怕豪頓的事情又再次重演？「我弟弟迄今為止從未指定繼承人，按照族儀李維是第一位，再來是莫德凱，最後才輪到馬克。」

 

 

奧莉用銼刀輕敲檯面。「別對我打官腔，海姆。沒有人會讓一個黑天鵝去繼承。你別忘記了，你弟弟可曾當著眾人面前說要帶著馬克，讓他進入下議院當自己的左右手。這意思很清楚，他把馬克當作繼承人栽培。如果我沒記錯，你當時也在場。」

 

 

海姆深吸一口氣，他堂妹的記性很好，即便大多數是從別人嘴裡聽來。「妳說的沒錯，他的確有做出承諾，但這份承諾不是不能改變。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被叔叔指定為領導，他在死前才託付給我。再說，族儀並沒有規定繼承人不能更換。」

 

 

「如果你還記得過去，就該明白換繼承人要付多少代價。」奧莉提醒他。

 

 

「亞瑟絕對不會是繼承人。」海姆回得斬釘截鐵。

 

 

「你剛剛才說繼承人沒有不能換的，怎麼馬上自打嘴吧。」

 

 

「繼承人有可能換人，但不可能是亞瑟。」矮人輕嘆一口氣。「妳想太多了，奧莉。他是個人類，又是養子，養子沒有繼承的權利，這妳應該清楚。」

 

 

「真的？」一抹促狹的微笑攀上表妹的臉。「那為何族儀裡明文紀載不允許族人迎娶、領養其他族裔，而你們卻做了，你和你弟弟。」

 

 

海姆瞪著奧莉的笑容，語氣轉為冰冷。「族儀裡的規定寫得很清楚，妳說的那段並沒有寫進氏族之責裡，只是一般慣例，族長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越過這些慣例，這是他的權力。」

 

 

「是啊。」奧莉對此嗤之以鼻，她在長桌下試著伸展大腿。「想想看我們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瑞克一直都是豪頓的繼承人，他卻在死前把信物交到你手裡，他的決定帶來一場災難。」

 

 

我就是妳們口中的災難，也知道妳們在私底下給我冠上什麼稱號。「鐵心海姆」。他恨透了這個稱號，它的存在就證明許多族人對他仍心存不滿。自從瘋王索林被叛軍刺殺於法特堡，鄰近的城市隨即爆發鼠瘟，蔓延的詛咒和瘟疫摧毀許多族人的生命，他們被迫離開家園，跨越國界進入布里斯克，在艾拉克市郊落腳。後來詛咒被一名叫做梅圖拉的人類所控制，但是瘟疫像森林裡的野火，沿著他們逃難的路線不斷延燒，沒過多久這個城市也開始傳出疫情。城市裡的貴族們派出士兵和弓箭手駐守內城門樓，射殺尋求庇護的平民。在城鎮裡也用隔離的方式，將染上鼠瘟的市民和其親人送至市郊的隔離區等死，他們在那建造大型焚化場，焚燒屍體以阻止疫情擴散。

 

 

豪頓是在入城後染上鼠疫，親友擔心被守衛發現而將他藏在地窖，只透過狗門運送食物，鼠瘟不消五天就奪走性命。他還記得豪頓死前的那一幕，他的軀幹發紫腫脹，因高燒而不斷顫抖，即使裹著厚重的羊毛被依舊喊冷。他的意識也跟著時好時壞，曾經一度昏迷不醒，所有人都認為他會這樣死去，沒想到後來卻奇蹟似地甦醒。他明白時候到了，不斷呼喚自己的兄長和兩個兒子。繼承儀式迫在眉睫，但他的兒子畏於鼠疫終不願進門，他在門外請求父親移交權力，但叔叔卻沒這樣做。他朝著門外的族人們大喊，聲音尖銳、嘶啞。「將來有誰會回祖地？」

 

 

門外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過一會兒豪頓又再度開口，還是無人回應。他的妻子妮娜附在瑞克耳邊低語，想勸自己的兒子扛下這份重擔，只要應承豪頓的遺願並拿走豪頓身上的信物就算完成儀式。但是她的兒子始終搖頭抗拒，他不想冒著染上鼠疫的風險，如果父親不願口頭授予，他寧可等到屍體火化以後再拿。眼見兩人僵持不下，妮娜忍不住打破禁忌跟丈夫喊話，要他拋棄既定的儀俗，以完成傳承的儀式，但隨後遭到豪頓一頓怒斥。

 

 

叔叔在床上掙扎地坐起，凹陷無神的雙眼瞪著他的妻子。「他如果想要繼承，就必須應承我的遺願，接下我手上的信物，這是規矩。」瑞克在斥責下低頭，其他人個個緘默不語，他們千里跋涉到艾拉克就是為了逃離那個飽受詛咒和瘟疫荼毒的地獄，沒有一個人願意回去。豪頓的失望全寫在臉上，他一直以來都把瑞克視為繼承人，但這份權力只能維持到他的生命終點，只要他一死，任何擁有他身上信物的矮人將會成為氏族的新領袖，沒人能保證到時會爆發什麼樣的衝突。

 

 

海姆才經歷喪父，眼見一個病危的人在死前尋求寄託，但他卻無法像他父親一樣得到親人的允諾。他看見豪頓的目光絕望地掃過眾人，當那雙發黃充血的雙眼對上自己時，內心湧出一份苦澀，他就要死了，卻沒人可以承接他死前的遺願。他在豪頓挪開視線時脫口而出。

 

 

在那瞬間，海姆發現族人的目光全落在在自己身上，他與那雙瀕死的眼睛平視，從他眼裡看見那盞微弱的燭光，裡聽見自己低沉略帶顫抖的聲音：「我會回去，我父親的遺骨還留在那裡，身為他的長子我有責任找到他，將他安葬在祖地。」

 

 

他叔叔在聽到的時候笑了，唇下的牙齒因為高燒和缺水而染滿了鮮血，混著唾液流下嘴角。豪頓在短暫地閉上雙眼後再度呼喚海姆，族人見他上前解開門閂，無不害怕的退回樓梯。門後的空氣迎面吹來，像墓地般濕冷，參雜著屎尿和腐敗的酸臭味。他在眾目睽睽下靠近床沿，豪頓正扶著床櫃奮力喘息，這些人用厚重的鐐銬箍住雙臂，他像是遭到刑求的囚犯被牢牢地鎖在石床上。叔叔在他面前舉高雙手，扯著鐵鍊叮噹作響。「看見這副鐐銬了嗎？姪子，那就是恐懼，恐懼會讓最親近的人遠離，做出駭人的行徑。」

 

 

「他們把我關在這裡等死，我不怪他們。」豪頓深吸一口氣，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咬緊牙根，嘴角噴出血沫，他擠出肺部鼓脹的空氣，好讓他能聽見。「風暴已經形成，下一個領導氏族的人必須要有過人的勇氣和膽識……才能引領族度過風雨。」

 

 

他示意海姆靠近，然後伸手將掛在脖子上的信物扯下，輕柔地將信物放在海姆的掌心。他還記得最後那嬴弱卻充滿溫暖的聲音，如同他緊握的手。「它是你的了，姪子。去領導他們。」然後他就此闔上雙眼，拖著飽受摧殘的病體倒下。

 

 

豪頓死後，海姆隨即遭到族人隔離。豪頓的弟弟韓德爾和布爾溫則跳出來領導族人，瑞克和妮娜趁機打破沉默，質疑豪頓是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將信物錯交，這樣的繼承不具任何效力；卡雯則是嚴詞指責他播弄儀式，意有所圖。但大多數族人在目睹整個過程後選擇相信豪頓最後的決定。

 

 

海姆感覺口乾舌燥，他的視線移到酒櫃上，一壺楓林出產的梅酒正等著他，他手邊早該堆滿空瓶，如果他們願意請個傭人。韓德爾在生活上太過依賴自己的女兒，甚至給她足夠的話語權，在必要的時候替他發言，但她終究是個女人，無法像男人一樣思考。

「你用你的手段將瑞克逐出氏族，竊奪他的位置；你用權力跨過族儀將一名人類帶進氏族。看看你的作為給在族人裡造成多大的反彈。」

海姆冷冷地說道：「別被妳母親說的話給蒙蔽，堂妹。妳以為我若沒進去接下信物，瑞克就一定能成為族長？妳確定沒有人會在那時候跳出來質疑他的繼承權？別認為不可能。至於亞瑟，我承認當時沒和妳們知會是個錯誤，但要他變成狄瓦茲的繼承人？這也扯得太遠。」

 

 

奧莉尖銳地說：「聽起來像個推託之詞，表哥。你要怎麼保證亞瑟不會像當年的你一樣？」

 

 

「我說過，那不會發生。」老矮人重複道。

 

 

「你的話無足輕重。能決定這一切的並不是你，是你的弟弟。」奧莉放下銼刀，抖抖手上的銀屑後轉身站起。「你其實一點都不瞭解你弟弟，海姆。他不是你。狄瓦茲根本不在乎我們，也不在乎亞瑟，更不在乎馬克，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他自己。他在利用你，只有你才有能力幫他善後，好讓他能專心處理政事，這也是為什麼他願意把家業全交給你，因為他知道他無法獨力撐起這一切。」

 

 

「我們兄弟之間的互助在妳眼裡竟成了利用？」我的耐性被這婊子耗完了。他倏然起身，與奧莉正面對視。「我已經盡可能向妳解釋，但妳一直藉著舊事來羞辱我，我不認為這話題有必要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