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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近來的妳可安好嗎?」
對著坐在我正對面好久不見的詠竹,我開場白就這麼說。我有十足的信心敢保證她接下來的回應不是「看見你就衰整年」,不然就是「這真不像你個性會說的話噢」。
「這種話,真不像是你會說出來的耶!哥哥,你這樣太過客套的話,讓我感到好不舒服噢。」
「嘖,神經病,兩年沒見了還是沒變耶妳。」我這麼調侃她,而她則張開嘴咯咯地笑。果然還是一如往常,這個世界還是沒有變,時間照樣流轉,每個人都照樣往前走。感覺只有我變了似的?
首先是:這一、兩年來我不太讀三島由紀夫了,反而改看東野圭吾了;房間從單人床變成雙人床,雖然每晚入眠的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太喝酒了,反而愛上了抽菸這檔事,也不意氣用事了,而且個性也收斂許多。但是我的書桌依舊沒變,它仍然是那張木頭桌,雖然看起來已非常老舊,甚至上面充滿著小時候的鉛筆塗鴉,但它依舊是那張兒時的木頭書桌。
「看來這間咖啡館還是沒變。」我嘆了口氣,接著喝了一口擺在桌上的藍山咖啡。
「是噢,就連老闆也沒變呢,他依舊還是笑臉迎人,真的好不習慣噢,每次看見他漾起那股溫暖的笑容,我就會心中默默吐槽真是夠了吧,呵。」
「嘖,難不成妳希望他臉臭得要死,而且連頭都懶得抬起來看妳嗎?」
「巴不得這樣希望噢,最好還要酷酷的把我點的咖啡放到我桌上,直接掉頭離開。多麼殷切的期望,是不是?」
詠竹招手示意要老闆過來,她又點了一杯卡布奇諾。老闆如此溫和的口氣,對她來說或許是種噪音污染也說不定吧。
從口袋我掏出一包菸,然後點燃,我把菸吐往沒有客人的那桌。只要一覺得煩悶我就好想燃根菸抽,雖然我總覺得我能控制得了自己,然後戒掉這不健康的菸,但終究徒勞無功。
「之前從來沒看過你抽菸耶,看起來壓力好像很大噢。」
「如果妳沒有出國留學,或許妳就能在台灣見證我是如何染上菸癮的了。」
「才不想。」她故意咳了幾聲,她肯定是故意的,這個臭女人。
「反正這間咖啡館是開放吸菸的呀,雖然不曉得這樣的規定有沒有合法就是了?不過我嚴重懷疑那個小娘炮老闆也會抽菸,不然怎麼會開放客人在他的咖啡館抽菸?」
「好了,真不想繼續這話題耶。說到這裡,媽媽這幾年的狀況怎麼樣?」
我低下臉,不太想這融入這個新話題,於是我起身,主動走到櫃台向老闆再度點了杯藍山,並且整理好心情才又回到坐位。詠竹曾經說過,她是最懂我的人,同時也是最不懂我的人;我想她的意思大概就像是現在一樣,她能瞭解為何我想躲避這個話題,但不能理解為何我要躲避這個話題。
好像繞口令,真令人厭煩。
「不太好,病情沒有好轉反而更加惡化,我覺得有點擔心。」
「怎麼說?」
「有時候她常常會忘記自己的身分證放在哪裡?印章又放在哪裡?這還是好幾個月前。最近越來越嚴重了,她開始忘記回家的路怎麼走,甚至忘記我是誰。她時常鬧彆扭,正因為忘記我是誰而鬧彆扭。還有幾次,她出門後就失蹤,每每我都找了老半天並且等待警察打電話給我,才去把她接回來。」
「但是警察怎麼會打給你?」
「媽媽其實每次出門都一定會帶妳那時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那個貓咪形狀的隨身包包呀,記得嗎?不知道為什麼她什麼都會忘記,但就是不會忘記帶那個小包包出門。所以我就會把家裡的住址寫在紙條上,放進小包包;但後來越想越不妥,媽她現在這樣或許連地址也認不得,所以我只好把我的手機號碼寫在紙上,然後放進去。」
詠竹怔怔的看著我,然後低下眼,用手指抹抹眼睛像是在擦拭什麼一樣。好久沒看過詠竹這樣子的反應了,不管在誰面前,她總是裝出一副活潑並且堅強的姿態,像個活脫脫的女漢子,唯一只有在媽面前她能夠完全釋放自己,釋放如此壓抑的自己。
該怎麼說呢?其實詠竹很少在我面前這樣,或許是因為不想讓哥哥看見自己的軟弱,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膽怯,所以只有在媽面前她最能夠心安。小時候,每當詠竹心情煩躁的時候,我就會躲在門縫偷看客廳的情況,我發現只要媽跟詠竹聊完,她的心情就會逐漸恢復了。
有次實在很好奇,於是我問了媽:「媽,妳到底都跟詠竹說什麼?不然她怎麼每次都好得這麼快?」
「我跟她說,不要再哭了,一切的事情都會好轉的。妳看看窗外那天空,是不是依舊如此廣闊?那妳就不應該再繼續哭下去了,因為那些令人心傷的事情並沒有帶走妳的世界呀。或許妳現在覺得煩惱好重又好沉,但其實往後妳回想起來就會發現那些是如此的輕,如此的淺。」
「好深奧哦。」
「其實你小時候我也有這麼安慰過你呢,不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一定也忘了。看看我這堅強的兒子,呵。」
印象也只有到此為止了,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好感傷,可能再也聽不見媽說這些話了,媽還記不記得這些話呢?想到這,內心油然升起一陣感嘆。
我們沉默的時間花去了我三根菸的時間,在老闆送上藍山咖啡和卡布奇諾的時候,我打破這長久的寂靜:「真是愛哭鬼。」我試著緩和氣氛。
「你這白癡渾球哥哥,我才沒有哭,只是眼睛被你的菸燻得很乾很澀才會這樣的!」
我沒有回應她,而是轉開話題自顧自地說:「妳這次回來,得找點時間去看看媽才行,現在醫生建議我先暫時讓媽住院觀察。我有開車,要不要我等等載妳去醫院探望?」
「好。」
「還有這些照片,我偶然在手機裡發現的,所以就把它洗出來了。」我把照片遞給她,而照片畫面裡是我們一家人的合照,爸爸也還在裡面,但他英年早逝,只剩我們三個人。詠竹接過我的照片,她一張又一張的翻著,而眼淚,滑落。淚水不停的落在照片上,她快速的把相片翻到背面雪白的地方,拋在一旁,然後用手遮住臉,啜泣。
「我去車上等妳,等妳平復心情。」然後我起身,買單,然後推開大門走向我的車。
打開車門,蹲低身子我坐了進去,然後插了車鑰匙後我發動引擎,同時打給同事,請他幫我轉告經理一聲,下午我得請假去醫院探望母親。
一滴眼淚都沒流下,雖然心痛。
詠竹打開車門坐上我的車,她的臉完全沒有哭過的痕跡,只留下爽朗的笑容。看起來好像真的沒事了。
車子才剛在醫院前的停車場停下,我就接到醫院的來電。電話另一頭以不疾不徐的口氣訴說著令我感到驚慌的消息:「發生了一點小狀況,您的母親似乎又擅自跑了出去,我們已有派人出去協尋,並且……」
沒聽他說完,我憤怒的掛上電話。轉頭,我看見詠竹疑惑的神情,我只告訴她:「媽又跑出去了。」
我們下車,快步奔向醫院找人理論。
「現在是什麼情況?」
「剛剛無預警停電,我們有緊急措施也有備電可用,隨後不久也處理完畢,但護士一間一間關心病人的狀況時,才發現您母親她跑了出去──我想或許是停電的那一小段時間跑出去的,這點是我們的疏失,真的很抱歉,但警方那邊要二十四個小時才可報警,所以我們已派人協尋──」
「我不想聽到這樣的理由!如果她沒有回來──」情緒憤怒到了極點,原本想撂下狠話,但又隨即打住,吞了下去。
詠竹拍拍我的肩,叫我不要浪費這些時間。我想我懂她的意思。於是我和詠竹再度回到車內,開往媽有可能會去的地點,甚至是去打聽曾經發現我媽的警察局,但卻始終徒勞無功。我們沒有放棄,還沒到最後一刻都不能鬆手。
總覺得好像很多事情都事與願違,怎麼會這樣?妳能不能現在就出現在我眼前呢,媽?不要讓妳的女兒、兒子擔心了好不好?我把所有的情緒都往肚裡吞,然後繼續和詠竹找尋。
後來是在一間百貨公司找到她的。
「這位婦人!請您不要這樣,不然我們要報警了!」
「不行,我一定要搶到手呀──我要買給我兒子的,那可是最後的貨了,求求妳讓給我吧!」
似乎是櫃檯小姐從她隨身攜帶的小包包裡找到我的手機號碼,我們趕到現場時情況已非常的慌亂。瞭解了事由,原來是媽想買下另一個婦人手上那雙球鞋。就算搶到了,媽也沒有帶錢啊……不過,那雙球鞋怎麼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媽媽!我想要買那雙球鞋啦!」
「不行,除非等到我領薪水。」
「搞不好那個時候就已經被人家搶走了嘛!我保證我會乖乖唸書的,一個禮拜不碰電腦!」
「不行!」
那是好幾年前,還是小孩的我,一直拜託媽媽幫我買的一雙球鞋。令我訝異的是:這麼舊的款了竟然還在賣?但我想會不會只是長得類似而已呢,畢竟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早就記不清了;接著是母親怎麼還會記得這件事情?她怎麼還會記得那雙我曾經很想要的球鞋?
我們把母親的詳細病況告訴那位婦人及櫃姐,並且保證會趕快將媽帶離現場,他們才肯離開這裡。詠竹好久不見媽了,一看見她就衝上去抱住,她的淚水奪出眼眶,我看了也感覺不捨。
「妳是誰?」而媽的口氣只是淡淡的回應,淡到幾乎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是詠竹,妳的女兒呀,妳一定記得我的對不對?」
媽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狐疑,到後來泣下沾襟:「詠竹?這不是詠竹嗎?妳好久沒回來看媽了呀!真是的,這些年來很想妳哪……」
這是媽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後或許是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昏厥過去了,醫護人員也趕到現場將媽帶回原本的病房。我們沒有打擾她,而是讓她休息。詠竹則是突然告訴我她想回家一趟,好久沒有回家了。才剛到門口,她就開始懷念起來,這一切還是沒有變呀……
詠竹跟著我回到房間裡,指著書櫃問我怎麼沒有三島由紀夫的書了?我只淡淡的告訴她我改看東野圭吾了;就連雙人床也讓她吃驚,她問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我說沒有,只是想享受大床的舒適感。
其實三島由紀夫的書我捐出去了,就連村上春樹也是,我一向只留下我當時所愛好的書籍。
現在總容易感到煩悶,於是我在客廳點燃一根菸,過了幾分鐘後我捻熄;接著回到房間隨手拿起東野圭吾的書開始翻起、這本《解憂雜貨店》,真是好喜歡的一本書哪!捨不得借給別人的那種程度了。
詠竹正在整理著她那間好久沒回去的房間,於是在這個心煩意亂的時刻,我決定拿起這本書來讀。究竟是多久都沒有坐下來好好看一本書了呢?
我搖搖頭,試著拋開這些毫無意義的想法,然後我翻起這本書,一頁又一頁──
──五個月後,我闔上這本《空洞的十字架》已經是半夜三點的事情了。五個月前的現在,我手上翻的還是《解憂雜貨店》;而五個月後的今天,手上擱著的則是這本新書《空洞的十字架》。沒想到東野圭吾的書還是那麼吸引我,就算過了幾年也依舊讓我愛不釋手,我猜想這大概就是他的魅力吧。
詠竹已經回美國繼續唸書,媽也早已過世好幾個月了,每次回到家中看著這空蕩蕩的一切,我就感覺像是被掏空似的,甚至我似乎也越來越封閉自己,毫無理由的。
回想起我和詠竹參加媽的喪禮的那天,並沒有幾個人去,或許是因為早就和那些親戚久無聯絡的關係。那幾天都下著連夜的大雨,就像是連老天爺也為我們感到哀傷。
那天我還是沒有哭,只是有點感傷,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好,甚至那無以名狀的憤怒漸漸滲透進我五味雜陳的情緒中。我開始氣媽媽先是連說也沒說的就將我們帶來這個世界上,而又為什麼連一句告別也沒說就驟然離世。好自私的媽媽,但其實她心裡也是千百個不願意,我知道。
我們都懂妳。
喪禮過後的一個月,詠竹開始收拾行李,決定繼續回到美國留學,我問詠竹需不需要我幫忙她學費?但詠竹說不用了,其實她那裡還有工作。現在才發現,連詠竹都長大了好多,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會哭著找媽媽的小女孩了。
他們都在往前走,而我呢?
此時此刻我坐在這間再也熟悉不過的咖啡館,而那老闆的笑容還是溫暖得讓人作嘔,但在這個時候總覺得有些貼心,呵。不過我倒是戒菸了,我甚至忘了究竟是哪時戒的。
我一直覺得這個地方好像屬於我,但又不完全屬於我,應該有個什麼一直留在這個地方,獨自留在這裡。在這個地方我變成了另一個自己,又變回原本的自己,在這個地方我可以放鬆,可以安靜的喝杯咖啡看本書──嘿,我好像想到是什麼一直留在這個地方了。
是我的回憶啊!
確實,我把回憶都鎖在這間咖啡館,每次我離開的時候就會故作高傲假裝忘記,但我只是一直把它鎖在這裡,我其實自己有把無形的鑰匙,我是不是應該把它給打開來?
在買完單、離開這間店之前,我拿出皮夾裡的合照。那是屬於我們的回憶。那是屬於我們的畫面。媽,雖然少了妳,天空的彩虹也沒有失去光彩;就像妳說的,那些令人心傷的事情並沒有帶走我的世界。
我把照片塞回皮夾裡,然後告訴老闆我可能不會再來了,而他只是不捨的點點頭,連要送我出去的意思也沒有。也是,只有我停留在原地呢。推開大門的同時,我心底想的卻是:我有一個希望,能否在照片褪色之前,再見到妳一面?不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詠竹也知道,我們都知道。
從牛仔褲口袋我拿出了一張紙條,這是詠竹轉交給我的,她說是媽親筆寫的,我不敢置信也始終沒有勇氣打開它;但我決定在這個當下開啟一直被封存著的它。
不過才幾行字,但我卻悲不可抑,我蹲在咖啡館的大門旁,痛哭失聲。
記憶少了你們,我又怎能完整?
雖然有時叫不出你們的名字,
但我愛你們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