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很久以前,赫普特鎮還是個嫻靜的鄉下農村的時候,這裡充滿著人性
的良善與光明,但如今早已徹底改變。
當水車慢慢停止轉動、馬蹄聲逐漸取代雞鳴,人們鋪設的道路便有如血管般擴散、商隊開始流動不止。
倚靠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赫普特只用了短短半世紀的時間,就從夜深時可以眺望星空的靜謐鄉村,轉型為地面永遠比天空還要明亮的不夜之城。
如今,我踩著緩慢的腳步,走在被煤油路燈點綴得燈火通明的石磚街道上。
時間已是深夜,但沿途每戶人家的窗子都透出暖黃的光芒,不時還穿插著些許家人間的笑語。
呵呵……如果是在以前,這時候的人們老早就在床上躺平、進入夢鄉了。
隨著生活的富裕進步,以及能夠穩定提供光源的燈泡被發明,人們似乎變得越來越不害怕黑暗,休息的時間也跟著漸漸晚了。
我壓低連身斗篷的帽緣,放輕腳步走過一群穿著呆板制服的公家人員身邊。
這麼做當然是因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尤其那些在肩上繡了個徽章、就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警察,本來就不是什麼討人喜歡的傢伙。
但事實上我好像太敏感了,當我經過時,他們圍繞著蓋在地上的一席白布,每個人都忙著品頭論足跟驅趕群眾,根本沒興趣轉身看我一眼。
「這次是焦屍嗎……好慘啊,不曉得是哪個瘋子幹的?我幾乎記不清楚這個月已經從巷子裡拖出幾具了。」
「欸,教會的人還沒到嗎?派人讓他們動作快一點!就這樣放著遺體會嚇到街坊們的。」
「去去去!沒什麼好看也沒什麼好怕的!大家晚上睡覺時記得關緊門窗就好。還有盡量不要單獨走夜路啊!特別是那些烏漆抹黑的巷子,出事沒人幫得了你們。」
警察們的職責,是維護這座城市的秩序與安寧,難得出來在街上發現屍體這種事,足以讓他們顏面無光跟焦慮。
他們很努力的安撫跟進行宣導,並保證會組織巡邏隊加強夜間治安維護,如此苦口婆心的耗費唇舌,無非是希望群眾們臉上的不安能稍微褪去。
只可惜並沒有什麼效果,當我穿過人群時,大家那副空洞的眼神跟呆立的姿態,就像是失了魂似的無法思考。
宛如一抹揮之不去的陰霾,為這條明亮的街道蒙上陰影。
我咧起嘴角,暗自冷笑了起來。事實上,人們從未成功逃避過黑暗,也從未真正戰勝過恐懼。
即便是人們自詡為進步的現在,赫普特依舊被籠罩在無盡的漆黑夜色之下。而這座城市的光明,只不過是卑微的人們用來逃避現實的人工產物罷了。
煤油燈所能提供的光源太過脆弱,遠遠比不上造物主從天上灑下的光輝──沒錯,遠遠比不上。
況且他們最該擔心的另有其事:赫普特的居民至今依然沒注意到,繁榮與富裕所帶來的,並非只有便利的生活和光明的贗品。
身為惡魔的使者,我可以清楚聽見來自深淵的呢喃──黑暗已經跟著滿載貨物的馬車,悄悄入侵、腐化了這座城市。
啊啊,人本來就是愚蠢的呀!
一旦擁有的多了,享受過更好的了,便再也過不慣原來質樸簡單的日子了。
因此呢,人們開始變得汲汲營營、患得患失,時常為了貪圖眼前看上的東西,就什麼都肯出賣──諷刺的是,人很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這種生活往往被憤怒、衝動與貪婪所支配,然而這些,都不是人類最初的本質。
一旦忘卻最古老的初衷,也就是神創造人類時所賦予的本質,人類便失去了立足於大地之上的意義,再也沒有辦法阻止黑暗的吞噬。
被黑暗所感染支配的心靈,終將帶領人類回歸虛無。
我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流連於街道所見的光景,在酒吧裡鬥毆的人們、夜夜笙歌的賭場、流離失所的流浪者、漫天飛舞的債券……當然了,還有不時被發現倒臥在巷道內、身分無從確認的無名屍體。
剛才那些圍觀群眾壓抑的外表下,所無法掩飾的恐慌依然歷歷在目。冥冥之間,我也更加堅信吾主的諭示降臨之時已然不遠。
──這座城市即將毀滅。
(2)
麥卡頓大概是整個赫普特最不受歡迎的地方了。
就像光與影必然成對存在一樣,每座繁華整潔的城市背後,總會有個像麥卡頓這樣座落於偏僻郊區、用來堆置廢棄物的垃圾集散地。
這個被鐵絲網所包覆,長年飄散著著惡臭與灰塵,蚊蟲滋生肆虐的地方,鐵定不會是週末闔家出遊踏青的候選地點。
就連在此任職的工人們,下班後也不肯多逗留一分一秒。
不過呢,我倒是很喜歡麥卡頓的大方與包容。它的大門永遠不會上鎖,任何時候都為造訪者敞開。
哪怕被送來的,大多是常人最厭惡、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好比說各式各樣無法出清的囤積貨物、吃剩或者過期的食物殘渣、毀壞不敷使用的家具等等。
就連我這個萬一身分曝光、保證第一時間被綁上火刑架的惡魔使者,也有幸能夠蒙受麥卡頓寬闊心胸的恩澤,不會被拒之門外。
這裡有的夜晚,有著如今赫普特少有的寧靜。我一如既往地輕輕按住紫水晶製的手環,在這片棄置之地無聲行走著。
麥卡頓可說是承載著失落,全城市黑暗氣息最為濃烈的所在。
畢竟被堆放於此的東西不是被人拋棄,就是壓根兒從沒受過青睞的。
每次踏入這裡,我都會聽見不絕於耳的尖叫聲。此起彼落的咆哮彷彿它們不斷在試圖炸穿我的耳膜,可我從來不為所動。
不是不能理解它們的心情,事實上只要有心的話,我甚至能窺探它們的經歷。但是痛苦啊,悲慘啊,淒厲啊……如今置身於此的又有誰不是呢?
所以儘管哭泣、儘管絕望吧,直到末日降臨之時!屆時一切因果都將會得到報應──在那之前,就用你們的痛苦與血淚,填滿吾主索賜予的聖物吧!
如此一來,愚昧之人將會見識到我們的憤怒。
麥卡頓的巡禮持續行進,很快的我經過一座飛蚊縈繞的路燈,這裡只有前後門才有像這樣的照明設備,這表示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
抬起手腕查看,紫水晶手環正洋溢著幽幽的光澤,比起剛進來時要明亮許多,但那種從深沉顏色中透出的光輝,在路燈的照耀下反而更顯晦暗。
今夜的麥卡頓,依然提供給我絕佳的黑暗能量。儘管才走完一半,我已經對例行的汲取感到滿足。
在瀕臨毀滅的同時,這座城市確實也給予了我許多方便。或許,我該稍微心懷感激的推它一把,好助這地方早點解脫才是。
正當我暗自盤算著這次要策畫怎樣的活動,來加速黑暗蔓延的時候,有樣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顆美麗的女孩頭顱。
她仰躺在一個螢幕破裂的廂型電視上,靜靜地仰望著夜空。
女孩有著溫暖棕色的捲髮,眼睛是湛藍色的,頭上用粉色緞帶綁了個蝴蝶結。雖然多少蒙上了些灰塵,那副亮麗的容貌卻不失顯眼,跟周遭的垃圾很不搭調。
剛瞄到的第一眼很像真人,但因為大小完全不合理,我很快就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作工精細的洋娃娃頭部。
她斷裂的頸子以下什麼都沒有,大概在運送的過程中,身體就不曉得被拋到垃圾場的哪個角落去了。
我慢慢靠近那個娃娃,在這個震耳欲聾的尖叫環境中,唯獨聽不見來自她的悲鳴──這點深深勾起了我的興趣。
像洋娃娃這類具有人形外貌的物品,由於特別容易得到人們所投入的各種情感,往往比其他物品更容易產生靈性,進而擁有自己的靈魂。
正常來說,它們的哀號理應特別淒厲才是,而我曾經見過的玩偶、肖像畫確實也都是如此。
只要是麥卡頓的一員,又有誰沒有段被人類背叛、拋棄的過去呢?莫非她會是個難得的例外?
難道是之前飽受主人寵愛,因此縱使置身於此,心中也沒有絲毫怨懟嗎?
我很清楚疑惑並不會困擾我太久,因為只要觸及那個娃娃使用魔法,我就能親身經歷、感受她所經過的一切。
於是,我將手指輕放在人偶的額頭上,開啟這趟難得的記憶飛梭之旅。
這個娃娃,來自赫普特如今很典型的富裕家庭:大而寬闊的客廳放了幾張皮質沙發,旁邊是溫暖的火爐跟餐桌,父母從事著經商工作。
這對富有的夫妻育有一位他們視為掌上明珠的寶貝女兒,並在她7歲生日的那年,花費重金聘人特別訂做了這個精緻的洋娃娃人偶。
女兒當時的年紀雖小,卻有著清澈的目光以及標緻的五官,一看就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當她抱著這個同樣漂亮的娃娃、開心地手舞足蹈時,兩人的感覺非常相襯。
後來,女兒出門跟別的小朋友嬉戲時總是會帶著這個娃娃,兩人可謂形影不離、感情非常要好。
我透過娃娃的視角,觀賞著她與主人之間的故事,明白那時候她過得非常幸福。
可不是嗎?沒有什麼比受人珍惜、愛護更值得開心的事了。更何況那位女孩不止很喜歡這個娃娃,甚至還為其感到自豪。
通常在一起遊玩的孩子群中,女孩是最漂亮最受歡迎的小孩,娃娃也是最美麗最令人羨慕的人偶。
她們就像能夠映照出彼此的尊貴、獨特的鏡像,是唯有彼此才配得上彼此的特殊存在。
很顯然這尊娃娃在她的主人心中,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我也因此得以順著娃娃的回憶,去享受睽別已久的溫暖人心──這是很難得的體驗。
在充滿黑暗能量的地方使用記憶魔法,無疑是場豪賭。
這種魔法雖然方便,卻伴隨著不知是否該稱之為「代價」的副作用,那就是身歷其境般的感受性──當物品的記憶被閱讀時,它們曾經受到的對待與過往的心情,都會一一反映在我身體的各種感官上。
某方面來說,這使得記憶的閱讀變得更加全面跟真實,但相對的,我也會因為這種特性的存在心生忌憚、變得完全不想去閱讀某些東西。
譬如說一張椅腳脫落的椅子,無論是經歷什麼才會變成那副慘樣,肢體斷裂的疼痛都難受得叫人發狂。
自從以前不懂事吃過苦頭後,我就對這樣慘痛的記憶敬而遠之。
身為惡魔的使者,我雖然被賦予為世人帶來災禍與痛苦的能力,然而卻沒有免疫傷痛的特權。
儘管在吾神的庇護之下,我基本上是不滅的存在,但被利刃刺穿的疼痛,還是足以讓我像個孩子一樣崩潰地嘶吼打滾。
一想到這些,我就由衷地為今夜的幸運感到慶幸,想不到在麥卡頓真有如此溫暖的回憶可以品味,這真是難得的奇蹟。
而想必就是因為太難得了,我才會開心了過頭一時失察,忘記了某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這尊娃娃出現在我眼前時,本來就是沒有身體的。
「唉唉?為什麼要拿針跟剪刀……咿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好痛啊啊!主、主人……為什麼?不、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住手嘎嘎啊啊啊啊啊──」
當晚,我第一次體驗到被大頭針穿過瞳孔、刺入眼窩是什麼感覺。
回憶的世界在那一刻變得支離破碎,而我也因為被超越神經極限的疼痛給重擊,倒在地上抽蓄了大半夜的時間無法動彈。
(3)
今晚真是這年夏天最為漫長的一夜了,同時有些事也格外刻骨銘心……
我想會有好一陣子,忘不了那種背脊痙攣的感覺──真是該死!
當我帶著在麥卡頓翻箱倒櫃、好不容才易收集齊全的人偶殘骸回到家裡時,遙遠的東方已經露出了些許魚肚白。
雖然熬了整夜,不過對惡魔的使者來說,睡眠僅僅是人類時代保留下來的陋習罷了,並非絕對必要。
難得找到珍貴的材料,又見識到如此殘暴的記憶跟黑暗,我決定勤奮些工作──否則實在有愧我魔女‧阿莉沙的名號。
推開嚴重腐朽、嘎嘎作響的木門,我來到畫滿古老圖像咒文的地下密室。
我用指甲割開手腕的動脈,接著輕住手腕、緩慢移動身子,讓噴濺的鮮血滲入木板地上,在法陣中央描繪出一個大致的人形輪廓。
我要在此進行禁斷的蘇生儀式,打定主意後,我將人偶的殘骸撒在地上。
印象中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主持過如此高等的黑魔術儀式了,但吾主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印記,讓我永遠不會對此感到生疏。
我用力按住手腕命令傷口癒合,接著點燃骷髏檯燈上的白蠟,戴上刻有五芒星符號的手套。
當一切準備就緒後,我闔上眼睛,開始吟唱蘇生用的禁忌歌曲。
「叩咚叮鈴咚唷~叩咚叮鈴咚~右手啊右手,被撕裂的右手你在哪兒唷?揮舞吧、跳躍吧,讓我知曉你的存在唷~」
沙沙……啪沙沙……
「叩咚叮鈴咚唷~叩咚叮鈴咚~左手啊左手,被剪開的左手你在哪兒唷?醒來吧、抬頭吧,讓月亮照映你的指尖唷~」
咚!咯咯……沙沙……
「叩咚叮鈴咚唷~叩咚叮鈴咚~眼睛啊眼睛,被刺穿的眼睛請別再哭泣,張開吧、注視吧,回想起末日之前的身影~」
叩咯、叩咯……咯咯咯咯……
「叩咚叮鈴咚唷~叩咚叮鈴咚~身體啊身體,被分屍的身體請別再悲鳴,癒合吧、顫抖吧,讓憎恨重啟你的意志與生命~」
「遙遠國度的厄爾薩斯呀,請聆聽吾輩的呼喚~請打開幽暗的徬徨之門,演奏歸途的鐘聲吧~叩咚叮鈴咚唷~叩咚叮鈴咚~」
「是誰?是誰?分開你的是誰?是誰?是誰?叩咚叮鈴咚唷~叩咚叮鈴咚~」
「是她!是她!殺害妳的是誰?是她!是她!那麼,請去吧!甦醒吧!帶著我們的血與恨,去找她,去找她唷!叩咚叮鈴咚~」
啪!小腿忽然傳來被用力攫住的觸感。
閉著眼睛不斷重複吟唱的我,這時才抿起嘴巴停止儀式。
睜開眼時,地上的血跡與人偶殘骸都已經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彷彿與地板結為一體、動作看起來像溺水,正在不斷掙扎著想爬起出地面的棕髮女孩。
動作十分詭異但卻不駭人,因為她擁有與用來當作材料的人偶極為相似的外貌特徵,簡單來說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
然而,她卻再也不只是做工精密細緻的洋娃娃,而是被黑魔法賦予真正肉體、外表與人類無異的魔物。
「歡迎回到人世,親愛的人偶唷。」我握住她四處揮舞的手臂,使勁拉了一把。
嘩啦!嘩啦啦!她的身體穿出地面時激起了燦爛的水花,我將她徹底拉離地面後才鬆手,使她在面前站直。
仔細一看,這娃娃真是個漂亮、惹人憐愛的可愛女孩,最迷人的要屬那雙湛藍清澈的大眼睛,純真無辜的眼神幾乎讓人難以招架。
「我是……娃娃。」女孩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神色有些困惑:「但是我──變成了人類?」
「妳本來就是人類。」我篤定的說:「妳了解人類的情感、愛與恨意,妳擁有人類的靈魂。」
那當然了,這尊娃娃一直以來都被那個千金小姐當成人類般對待、寵愛,她當然是人類,或者說擁有一個人類該有的所有知覺和感受。
她跟真正人類的區別,只差在沒有自由行動的能力而已。而如今,我用黑魔法將這點也賦予她。黑魔法所製造的肉體是由意志驅動的,她的情感與恨意將會是源源不絕的力量泉源。
女孩抬起頭來望著我,張開小嘴發出猶豫的呼喚:「母……親……?」
「抱歉,妳叫我什麼?」我以為是我聽錯了。
「母親……」結果她伸出顫抖的手,虛弱地抓住我的斗篷邊緣:「是妳賜予了我生命跟活動的能力……妳是我的母親……」
說完,女孩忽然就倒了下去,我有點不知所措的連忙抱住她。
可能是由於剛剛誕生、還不適應肉體的關係,她似乎連站立都有問題。
但我明白這種脆弱只是暫時的,擁有「憎恨」這種強烈的意志擔當其靈魂的支柱,這個女孩將會十分強大。
儘管並不是上帝創造人類時所賦予的本質,憎恨所帶來的力量依舊很可觀,而這也是人類之所以容易被其迷惑的主因。
「好啊,既然如此,那妳就是我的女兒。」我使力抱緊懷中的女孩:「別忘記妳的使命、妳的主人,還有妳的不甘與憤怒──那些是妳的靈魂本質。」
「主人……?」
女孩輕聲呢喃著,眼神飄向空無一物的上方。彷彿這個字眼,既遙遠陌生卻又熟悉。然後,那雙純真的雙眼下,漸漸勾起一抹詭譎的微笑。
「呵呵……主人呀,我、我想起來了……呵呵哈哈哈──!」
那天的太陽升起、光輝普照大地時,我運用了吾主的力量,將那尊被拋棄、肢解的娃娃給引渡了回來。
赫普特的人心老早就病了,紙醉金迷的生活跟奢華的慾望,不僅腐化了實際參與經商的大人們,無形之中也摧殘著孩子們本應純真的心靈。
我回想起娃娃生前的重要轉折點。
那個黑髮女孩──一直以來跟娃娃心靈相通的千金小姐──只因為同伴不小心弄髒了娃娃,她就拿起玩沙用的小鐵鏟、硬生生插進了對方的喉嚨。
這件事後來被小姐的父親用錢壓了下來,然而金錢的力量再大,也無法買回孩子們被嚇破的膽子。
小姐從此成為孤身一人,再也沒有小朋友敢跟她玩在一起。
隨後她的父母也為女兒打死人的事發生爭執,之後便常常藉著工作早出晚歸,只留下空蕩蕩的屋子跟冷掉的飯菜,負責迎接每天放學後歸來的女兒。
寂寞難耐的小姐,後來終於忍受不了空虛的寂寞爆發了。
她生氣地將娃娃拖出房間、視其為罪魁禍首,拿起大頭針刺穿她的眼珠、用剪刀扯開所有縫線,然後徹體肢解了她。
簡直堪稱莫名其妙的一段故事,但某方面來說也是習以為常。像這種被憤怒、衝動所支配的行為,在如今的赫普特城到處都是。
黑暗,早已深入到難以無法根治的地方了。
而我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件:人無法以錯誤的形式苟活於世,失去良善本質的人類,終將面臨毀滅的審判。
如果生而為人,卻自以為能像神一樣恣意妄為、踐踏對他人的情感,而不必付出任何代價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娃娃受到這種對待是不公平,但我卻也不是神,僅僅只是魔神的代言者,並沒有單方面下決斷的權利。
因此我要做的事很簡單:將娃娃送回她的主人身邊,然後讓她們自己去寫完接下來的故事。
親愛的小姐啊!我想妳要知道,我為妳準備了一份大禮。希望今早醒來時妳能感覺的到──「她」正跟妳沐浴在同一片陽光下。
馬車已經在家門前就位,我重新戴上斗篷的帽子,向娃娃伸出了手。
「準備好就出發吧,妳的主人會想念妳的。」
「嘻嘻~好的,母親。」
(4)
送完娃娃以後,我獨自走在返回家裡的山道上。
所有事情都跟計劃的一樣順利,我只是小施一些障眼法,那戶人家的女傭跟大小姐,就把我當成了久未歸來的女主人。
話說回來,肢解人偶時還是個小女孩的小姐,如今也變成了一位為亭亭玉立的妙齡少女,有著一頭柔順亮麗的黑髮,以及純真善良的臉孔。
唉唉,人的眼睛啊,實在很不可信呢。
小姐見到我時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就像日日夜夜在心底期盼著母親歸來,而今天終於得償所願的一樣開心──有時我真搞不懂這些人類。
她難道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早就被親生父母討厭、刻意疏離了嗎?誰叫她是個能殘忍殺害其他小孩,把父母送的祝福撕成碎片的小惡魔呢?
莫非這女孩天真的以為,母親的歸來就是對她的原諒嗎?很可惜的,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媽媽,自然也不可能摸摸她的頭頂、說她是個好孩子。
「我給妳帶了一個驚喜。」我對那位大小姐說,隨即拍了拍手掌。
沒錯,我並不是妳的母親──但我帶了我的女兒來見妳。
當娃娃穿著藍白相間的洋裝走出來時,小姐那副愕然驚訝的表情讓我感到很滿意。
「你好。」娃娃態度從容地提起裙擺,將眼睛瞇成上勾的月亮,露出甜美的微笑。
瞧瞧,多麼可愛的模樣啊?然而小姐卻沒有多看娃娃幾眼,反而直接衝著向我問話。
「這就是驚喜?」她語帶顫抖的說。
「沒錯。」我低頭啜飲了一口茶,味道有點苦。
小姐沒有再說話,只是臉色鐵青的站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想她已經注意到娃娃的來歷了,那麼就請好好享受吧?這份來自忘卻深淵的禮物。我在心底如此宣告,隨後便起身準備離開。
「夫人這麼快就要走了?」女傭跟上來詢問。
「沒錯。」
我簡短回應,頭也不回地推開大門。接下來就是娃娃跟她親愛的主人之間的事了,已經沒有我出手干預的必要。
但要說不好奇是騙人的──我在麥卡頓遇見娃娃時,她的狀態非常特別。
她擁有完整而清晰的記憶,卻表現得十分冷靜。這表示其所擁有的靈魂非常完整、全面,所以她才不會單純的表示痛苦跟胡亂嘶吼。
那個時候她大概是在思考、回憶跟主人之間的過往,娃娃所擁有的並不單單只有恨而已,同時也包含了友情、珍惜、憤怒、驚恐等複雜情緒。
是啊,簡直就像是個活生生的人一樣,但是如此理解人類情感的她,卻遭到主人殘忍的背叛。
對當時的娃娃來說,如果不懂那麼多的話,或許還不會那麼痛苦吧?所以我才會決定,將娃娃送回她的主人身邊。
純粹的恨意是很強大,但牽涉其它情感所醞釀出的恨意會更加黑暗劇烈。
再次見到曾經珍惜自己、並賦予她靈魂的主人,娃娃會做出些什麼呢?
是揭示自己的來歷及目的,然後跟小姐全面宣戰嗎?還是裝作無辜的模樣出沒在那棟大宅,讓小姐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呢?或者正直接點,讓小姐也嚐嚐身手分離的痛苦滋味?
我深吸一口氣將放縱的妄想跟好奇心收回,好加快返家的步伐。如果使用家裡擺放的那顆靈水晶球,我就能第一時間欣賞娃娃跟小姐後來相處的過程了。
真是令人期待呀……
「嘿!那邊那個穿斗篷的,站住!」身後忽然傳來粗曠的嗓音喝令道。
看樣子,我這幾天都不太走運。我止步回頭,看見一名騎著棕馬、身穿白銀盔甲,揹著劍與盾的高大男人。
他沒有自爆名號,但這年頭會沒事穿著此等重裝在外晃蕩的,除了教會的聖騎士外也沒有別的了。
「站好!可疑的傢伙,不許動!」男人甩動韁繩,策馬向我奔馳而來,扯開嗓子吆喝著:「現在正在實施加強巡邏,給我站住接受盤查!你是什麼人?脫下你的帽子!」
我不發一語的站在原地,從斗篷下伸出戴著紫水晶的右手腕,默默地舉高。
「什、什麼?是惡魔水晶!」騎士見狀面露驚愕,但很快就轉為惱怒:「想不到赫普特居然也有魔女──!該死,惡魔的走狗!鎮上的無名屍就是妳幹的好事對吧!」
唰──!騎士從腰間抽出長劍,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準備領死吧,邪惡的怪物!我將以真主之名為民除害!」他舉高長劍高喊道,劍身在太陽的映照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但我卻一點也不感到刺眼,相反的,當劍刃上滿佈的缺口以及沾染的血出現在眼前時,吾主的諭示便開始在我耳邊低喃了起來。
黑暗跟光明本就是相對的存在,正如日與夜的交替般,是輪轉不息的自然真理──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夠毀滅我這個黑暗的信徒,那肯定是手持光明之力、心靈純淨的虔信者。
呵呵……那種人,還存在於如今的赫普特嗎?
「敬愛的聖騎士先生,就讓我看看你對信仰有多少忠貞吧。」
我拉下斗篷的帽子,讓光輝順著我的頭頂灑落下來。看清我的容貌,聖騎士彷彿看見什麼無法理解的東西,立刻策馬停了下來。
「莎、莎拉……?不,這怎麼可能……」
他渾身顫抖,陷入無法控制的恐懼之中。
「莎拉,這會是誰的名字呢?你的母親?妻子?亦或者是妳的女兒?」我邁開步伐向他走去:「如何?告訴我吧,聖騎士先生,你所虧欠、深感惋惜的人是誰呢?」
「不……不要過來!」騎士揮動長劍試圖威嚇,但劍卻從他的手中滑落出去,看來他真的太緊張了:「你才不是莎拉──這是魔女的法術!騙不了我!」
「但你欺騙了自己的神。」我繼續前進著:「聖騎士先生,你可曾對把身心奉獻給真主感到懊悔呢?」
「我──」坐在馬上的他瞠目結舌,彷彿張大的嘴裡被塞買東西。
「呵呵,不需要回答,我已經看穿了你。」
我走到馬的旁邊,近距離仰望這個騎士,以及他所背負的盾牌。雖然長劍已經落在地上,但聖騎士向來不缺殺人手段。
他大可舉起那面盾牌砸爛我的腦袋,或者抽出護膝上的十字弩扣動板機,在我的胸口上開幾個洞。
但這位騎士並沒有這麼做──我知道他做不到。
「可悲的凡人啊,你可明白自己的愚昧?連年不止的聖戰,真有為你的心靈帶來平靜跟榮譽嗎?」我直盯著他瀕臨崩潰的臉,繼續說道:「看看你的劍刃跟武器,磨損的多厲害、沾上了多少鮮血?而這副盔甲跟盾牌,卻是如此的光亮如新,就跟剛打好的一樣。」
我撿起地上的劍想將它交還給騎士,他卻只是鐵青著一張臉瞪我,並沒有伸手來接。
看他那副模樣,我決定早點把事情告個段落。
「偉大的聖騎士先生,您其實也明白的吧?」我冷笑著說:「那些並不是什麼以神為名的神聖戰鬥,只是單純的屠殺跟侵略而已──為此,你又犧牲了些什麼、背叛了些什麼呢?」
「妳到底是……」聖騎士的話只來得及說出幾個字。
下一刻,他整個人從腳底開始冒煙,一瞬間就化為一團巨大的火球。他哀號著從坐騎身上滾了下來,在地上瘋狂的揮舞手腳掙扎。
神之子曾經說過,只要是無罪的人,都可以任意拿石頭砸我。那是純潔之人應得的權力,哪怕是持劍刺穿我的心臟,也沒問題。
吾主亦曾經說過,只要是有罪的人,我都可以點燃其身上罪虐的業火。這是我所被賦予的使命,亦是罪人們應得的審判。
──燒吧!盡情的燃燒吧!讓火焰淨化那汙穢的靈魂!
「嘎啊啊啊啊啊啊──!」
火團中傳出撕心肺裂般的慘叫聲,我靜靜地看著銀白盔甲變成燒紅的烙鐵,使接觸的皮膚逐漸融化成漆黑的血水。黑水在流淌的同時烤焦了沿途經過的肉塊,發出刺鼻的煙熏臭味。
我掩住口鼻,牽起韁繩將恍若未聞的馬兒給拉走,它無須知道自己的主人發生了什麼事。
呵呵呵──有罪之人,就讓他們自行面對報應吧。
(5)
娃娃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該說真不愧是我的女兒呢?還是說賦予她情感的小姐跟那一家人,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呢?
總而言之,以一個人偶所孕育出的靈魂來說,娃娃的表現超乎想像地優秀。而我每天都透過水晶球,注視著她所做的一切。
這個詭計多端的女孩不僅狡詐,而且還十分殘忍──娃娃對她的主人,幾乎做足了所有我設想過的報復行動
她先是以人畜無害的偽裝融入了那個家,然後暗中對小姐施加壓力,為此殺掉了蝴蝶跟小鳥。
女傭跟小姐都被家中接連出現的異相給嚇壞了,但是娃娃誘導了女傭、使她懷疑小姐,並為此感到害怕不已。
真是個惹人憐愛的小惡魔啊?娃娃。
這樣花費時間長期折磨一個沒有自覺跟反抗能力的小姐,似乎有點太過殘忍了──本來我是這麼想的,直到娃娃偶然發現那個家中的地下密室。
那地方是個在實際見到之前,絕對難以想像的,活生生的煉獄。
從那個滿佈刑具與屍體的地下密室來看,那戶人家的父母也不正常──還是應該說,真不愧是這種女孩的父母呢?一家人都是披著人皮、內心扭曲的怪物。
發現地下刑場對娃娃的影響很大,自從那天以後,她體內的狂亂因子彷彿受到共鳴似的開始不受控制,讓她的復仇行動失去了剛開始的優雅與縝密,變得越來越偏激直接。
然後就在今天,娃娃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毅然展開她與小姐之間瘋狂的最終樂章。
她先是捅了女傭一刀,在小姐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之際,揭示了自己正是一切始作俑者的事實。
怒不可遏的小姐試圖攻擊娃娃,但正如同我所預料的,以強烈情感作為力量泉源的娃娃十分強悍,這位大小姐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沒兩三下就被擊中後腦暈了過去。
我看著娃娃將失去意識的小姐拖往地下室,便將目光從水晶球上移開──接下來的事不用看大致上也猜得到,所以我想先處理其他要緊事。
譬如說那位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出現在我家門外的不速之客。
「進來吧,不請自來的客人。」我開口邀請對方,同時不忘舉起右手腕,紫水晶隱約閃爍著光芒。
然而推門進來的,卻是我這輩子最熟悉的陌生人。
「不好意思打擾了,阿莉莎魔女小姐。」
造訪者關上門,畢恭畢敬的向我鞠躬敬禮。
那是一位不可思議的女性,擁有一頭如太陽光輝般耀眼的金髮,以及纖細白皙的軀幹──沒記錯的話,十年前她也是這副德行。
「又是妳這傢伙呀,伊斯特莉亞。」我不客氣的表現出不耐:「時間真是不公平,妳都不會老的嗎?」
「呵呵,被不朽的魔女如此抱怨還真奇怪。」她掩嘴笑道:「請恕我直言,阿莉莎,您的外表大概只有十歲,遠遠比我還要年輕呢。」
「這不是我自行選擇的,妳知道我離世時就只有那點年紀。」我嘆了口氣說:「盡快說明妳的來意吧!神秘的旅行者,我不介意招待妳喝幾杯茶。」
「怎麼啦?今天不打算放火燒我了嗎?」
伊斯特莉亞瞇起眼睛,語帶嘲弄的揶揄著。
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要不是經驗再三告訴我無論再怎麼想殺這個少女也沒用的話,真想讓痛苦與哭泣的情緒佈滿那張白淨的臉蛋。
「好啦,不開玩笑了。」伊斯特莉亞正色道:「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要幫助那個娃娃。」
「真是一如既往,莫名其妙的提問啊。」我隱約感到頭痛。
這些日子以來,我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監視或跟蹤的視線,天知道這女人為什麼會知道關於娃娃的事,又為何會對此感興趣。
她打從以前就是這副德性,沒來由地出現、沒來由地問話,總是一副好像什麼都知道的模樣,卻又老愛問一些動機、想法上的問題。
「我只不過是導正因果,讓罪人面對他們應得的審判罷了。」
「那樣的話,為什麼不乾脆『點燃』就好,要如此大費周章呢?」
「娃娃跟她的主人之間,並不只有全然的罪惡與恨意,她們必須自己作出了結。」我斜眼睨向伊斯特莉亞:「所謂審判並不只有『有罪』一個結果,最後敲下定音槌的人並不是我。」
「這正是我好奇的部分。」伊斯特莉亞說:「妳在期待著什麼轉機呢?親愛的阿莉莎,魔女不該只是單純帶來黑暗的使者嗎?」
她拿出記事本跟墨水筆,在談話時她總喜歡沒完沒了的書寫東西,沒意外的話那應該是某種紀錄,我卻從來搞不清楚記下這些東西的意義何在。
倒也無所謂,對我來說,只要快點把這女人想知道的事交代完她就會走人了,反之她則會死纏爛打的跟在身邊──這種貼身服務我可敬謝不敏。
「我在赫普特還是個農村的時候就造訪過這裡,那時這裡還是個恬靜怡人的小鎮,雖然多少無趣了些,但是居民都很善良。」
「要從那麼久以前開始講起嗎?」伊斯特莉亞拉了張椅子坐下。
「現在的赫普特,人心被各式各樣的東西所迷惑、逐漸扭曲,黑暗跟瘋狂已經侵占了這座城市,而被感染沉淪的人類,終將只有毀滅一途。」
「那不正是妳移居至此的目的嗎?惡魔的使者。」
「我只是遵從吾主的諭示罷了。」我走到窗邊,望向外面湛藍的天空:「審判即將到來,但並非所有人都不能倖免於難──如果找回最初的本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這可不是符合妳身分的話,阿莉莎。」
「妳真相信自己的耳朵嗎?伊斯特力亞。」我回過頭望向她,神秘的旅人只是微笑端坐著:「人畢竟是愚昧的,人們的所思所見,所聽所感,都很不可靠啊。」
「諷刺的是,人很少知道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在我繼續說下去前,伊斯特莉亞忽然將話接了過去:「而妳,曾經也是個人類。」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鬱悶的沉痛感充斥著我的胸膛,談論這些話題並不令人開心,但除了伊斯特莉亞以外,我也不曾擁有其它可以像這樣談話的對象。
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喜歡聊天,更別提會對這女人產生什麼好感──我只希望能讓她盡快得到滿足,好送走這位麻煩的客人。
「嘛嘛,挺意外的。」伊斯特利亞提起筆,開始振筆疾書,邊問道:「我還以為阿莉莎會幫助那個人偶,是出於更簡單的私心呢。」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我低聲道。
「她跟妳很像不是嗎?阿莉莎。」她抬起頭,露出惡作劇的戲謔微笑:
「當年的妳,不也是被情同手足的雙胞胎妹妹推下高塔才摔死的嗎?」
「……」
「王族的紛爭啊~實在是很可怕呢。」
「住口,伊斯特莉亞。」我由衷地發出警告:「妳知道太多不必要的事情了。」
伊斯特利亞不置可否的聳聳肩膀,接著低下頭專心寫了好幾行字,隨後便站起身來──吾主保佑,但願她是真的打算打道回府了。
我主動打開家門請她出去,伊斯特利亞則在經過身旁時輕邊說了句謝謝。為了讓她就這樣乖乖回去,我也勉強擺出應付用的笑容。
「今天冒昧叼擾了,阿莉莎。」臨走前她對我說:「我猜妳已經預料到,娃娃的故事最後會如何收場了吧?」
「沒什麼好猜的,被憎恨所支配的行動,最終唯有迎向毀滅的結局。」我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語氣意外的有些沉重:「即使是娃娃,在完成她的報復以後,憎恨便會失去意義──等待她的將會是虛無。」
「妳是這麼認為的嗎?親愛的魔女?」
「我是這麼認為的。」我肯定的說。
如此篤定的理由很簡單──憎恨這種情感並不是神所賦予人類的本質,不具有永垂不朽的能力,僅僅只是一時的虛幻泡影罷了。
雖然娃娃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但只要她的靈魂是以人性情感作為驅動的原點,自然就無法擺脫這道諭示的真理。
被黑暗蒙蔽心靈的人,是得不到救贖的。
好不容易送走伊斯特利亞,我感覺累得活像是又老了幾十歲。
回到放著水晶球的長桌前坐下,晶瑩的球體內正飄逸著濛濛的白霧,我在一旁打了個響指,讓霧幻化為一陣漩渦、在中心映照出遠方的景象。
那個陰森的地下刑場,變得比之前更加駭人了。附帶拘束用鐵環的長桌上,此時正放置著一具嶄新的怪異屍體。
不對,或許不該說是屍體……雖然那個人無疑是這棟房子的大小姐沒錯。
她很顯然的已經斷了氣,而且從她慘不忍睹、雙眼翻白的表情來看,臨終前所受的折磨也算是償還了應得的報應──仔細一看,她的右眼珠子還有根大頭針插在上面。
看來娃娃確實效法了當初主人拆解她的方式,在刑台上將小姐的身體給凌虐的四分五裂。詭異的是,那具屍體的四肢關節處都繫有紅線,讓斷肢得以用不太正常的角度連在身體上。
那副模樣,就像個不小心玩壞以後,以粗糙手法重新修復的人偶。
已然失去動力的娃娃側臥在桌上,萬分珍惜似地摟抱著這具人偶的身子,彷彿那是一個等身大的抱枕,安詳地陷入沉睡。
安靜的沉睡著……安靜的沉睡著……安靜的沉睡著……安靜的沉睡著……娃娃的睡臉看起來非常安心,彷彿躺在母親懷中的嬰兒。
當然我很清楚,失去存在意義的娃娃將再也不會醒來──而無論臨別之際再怎麼感到滿足,如今娃娃的靈魂也已經徹底消散、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
但是,這種感覺又該如何解釋呢?
看著水晶球內淒美而又狂亂的地下室光景,我沒來由地產生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妄想。
可能……或許……說不定……娃娃會跟她最憎恨,同時卻也最愛的主人,一起生活在某個其它人所無法觸及的世界。
我不禁懷疑,自己為什麼會產生如此荒謬的想法──大概是娃娃沉睡之時所留露出的幸福感,使我無法相信她們之間會就這樣結束吧。
誰知道呢?又有誰說的準呢?
因為愛,正是讓人類得以對抗一切法則,擁有無限可能性的原始情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