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的時候評評文,是李典卿最大的消遣。
系學會經常舉辦系上的徵文活動,而除了比賽項目之外,還有很多的練習題可以給系上各個年級的人發揮,這些練習題的評審之一就是李典卿。
然而光是寫文章然後給人評文,對於提升能力是完全不足的,不論是對評文者或者受評者而言。所以經過系學會幾次討論,決定每天的下午五點之後,系學會圖書館都開放給評文者與受評者交流。
住宿生的休閒娛樂相當的少,特別是對偏遠的校區來說,所以李典卿成為了每次討論的固定班底。淵博的知識;極具個人風格的評論,甚至是英俊細緻的外貌,這些都是李典卿受各年級學生歡迎的理由,而且因為他也是個認真的學生,所以不用短期密集的看書,靠平常的實力也能輕鬆進入班排的前幾名,這也是他即使在考試週也能現身參與評文跟討論的理由。
李典卿的為人一直都是走穩健而親合的路線,不過這對他而言,有時反而是自己跟自己過意不去的障礙。
「……對於主角用私刑把罪犯處死的行為稱為『正義』,我個人是覺得這種純粹以暴制暴的行為對『正義』二字而言,實在是過於狹隘了」李典卿對某個學弟的作品提出論述。
「一命還一命啊,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而且監獄養一堆犯人浪費納稅人的錢幹嘛啊?該死的都去死一死這才是正義不是嗎?對於學長說出這種違反天理的話,我真的覺得滿傻眼的。」
對於學弟簡單陽春的正義觀,李典卿雖然腦子閃過了很多疑問和噓聲,不過他最後卻不是遵照那些個人意志行動。
「嗯……學弟說的話從某些角度看來也是挺有道理的啦,那就看你要不要從我的建議方面著手囉!」
「不用了,我覺得你給的意見有點爛。」學弟話說完以後,連李典卿的臉看都沒看,就收拾物品閃人了。
為了不產生衝突,李典卿經常會說出一些過度婉轉的話,而這種壓抑對於他的情緒來說是種極大的負擔,特別是當對方非常不友善的時候。
「欸,剛剛那個學弟超兇的欸,你還能這麼冷靜的目送他離去真的超級狂的耶!」一個長頭髮、也是評論人員之一的女生說。
「嗯……你也知道我自己寫的小說很爛;沒什麼人氣,我想這是我自己的可悲之處吧?所以我也不想對別人的作品有太多指教,畢竟……也許他才是對的嘛!」
「秀玲不要聽李典卿在那裡喇叭嘴,他現在心裡一定超幹、超幹、超幹的!趕快笑他,哈哈!」正在整理書櫃的王政儀插嘴。
「最好是啦,你才在那裡喇叭嘴!」
王政儀大概是整個系學會最了解自己本質的人,李典卿從大一到現在一直這樣認為,不過他一直沒有告訴王政儀這點。對於王政儀的「正確推論」,李典卿一直都是裝作嗤之以鼻的態度,他有些害怕別人過於理解自己。
的確心裡是非常、非常、非常的不愉快。不過為了不跟別人起衝突;避免別人往自己最在意的部分襲擊,除了和顏悅色的對待他人之外還能怎樣?
李典卿一直用這樣的方式過日子,特別是針對評文,一方面他很在意自己的寫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系學會有另一個評論人的處境可以做為借鏡,他不太想跟對方一樣成為爭議人物。
「你的作品告訴我你支持死刑,然後告訴我『死刑可以有效嚇阻犯罪』、『節省國家支出』?先撇開你的文章沒有邏輯之類的問題,可以告訴我,你提出這個說法之前,有做最基本的考據工作嗎?」
「這哪需要什麼考據工作啊?人會怕死很正常的啊,從這點推論,想也知道死刑可以有效嚇阻犯罪,而且……」
馬尾學妹話還沒說到重點就被打斷了。
「等等,什麼叫『哪需要什麼考據工作』?法律系的門沒關,你可以自己隨便拜訪任何一個教授問問看『你的想法哪裡出了問題』。或者你也可以當作我根本沒提過這個問題,然後回去把你的行文邏輯修好再來。」
在評論的人是王政儀和李典卿的共同朋友曾弘毅,他也是個長相和能力都非常高端的人。在某些人眼裡,他是個鬼才、有趣的人,有著幽默犀利的鑑賞眼光;但對另一些人來說,他只是個態度傲慢的王八蛋而已。
「呵呵……被你這種沒什麼人氣的三流寫手這樣嫌棄文筆,我倒想問你是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幫別人評文的?你很行你怎麼還沒紅啊?還在這裡評文啊?」
「喔,聽你這樣講,好像你很紅啊?紅在哪裡?被男友甩掉時的眼眶嗎?」曾弘毅哼的笑了一聲。
學妹聽到曾弘毅的調侃時愣了一下,一時無言以對。
「喂,不要針對無關文章的事情做批評!」王政儀一邊擦拭書櫃一邊阻止曾弘毅攻擊別人。
「講得好像紅不紅就是有關文章的事情啊?只要朋友多一點也能營造出自己很紅的感覺啊,這哪裡稱的上是文章相關的問題?」曾弘毅接著說:「而且講真的,要跟學妹一樣很紅但是卻什麼名堂都搞不出來,這真的不是我辦的到的事情啊。」
學妹的身體開始抖動,大家注意到她的眼眶開始泛淚,但曾弘毅仍沒有打算結束。
「我的確是不紅啦,不過我的劇本得過幾次全國性質的小獎,也對劇團提供了實質的幫助,連我不紅都能幹出點正經事了,你除了窩在網路上討拍取暖你還能幹什麼?啊不是很紅嗎?」
「閉嘴啦弘毅,不要再製造事端啦!」王政儀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跑去安撫學妹,可是學妹只是頭也不回的衝出了系學會圖書館外。
剩下的人你一眼我一眼的看著對方,沒有人想開口說什麼,而曾弘毅則是神色自若的吃著自己帶來的洋芋片。
「欸,弘毅,我有事情想請教你一下。」李典卿首先打破沉默,畢竟剛才的事情就好像之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樣,議題類似、評文人處境相似,不一樣的地方出在自己面對他人採取妥協的態度;而曾弘毅則選擇了進攻。這不禁讓他開始好奇曾弘毅的想法跟自己有哪些不同。
「怎樣?想吃洋芋片嗎?我書包還有一包,你們看要不要開來自己吃啊。」
「不是,我想問你,你為什麼講話可以這麼的……嗯,口無遮攔。」
「喔,你說口無遮攔啊?這種評論有點太過頭囉,大哥。」曾弘毅嚼了幾口洋芋片,接著說:「理由之一是,我超級討厭別人沒有做功課就給我亂扯一堆有的沒的知識或理論;理由之二是,即使你對這些傲慢的人非常客氣,他們也不會用比較有禮貌的態度對你,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這些寫文章的人。」
「嗯……這樣啊,那……」
「理由之三是,我跟你這種忍到快出精神病的自虐狂不同,我他媽可不願意為了完全沒有自省之心的垃圾犧牲自己,懂嗎?」
曾弘毅打斷了李典卿的話,繼續啃著洋芋片。李典卿被曾弘毅最後一句話嚇到,那句話直接擊中了自己問題的核心處。
「我也不是生來就是這種白爛模樣,我對該客氣的人都會很客氣。不信你可以等等看我怎麼跟許雅慧溝通的,我記得下一個需要討論的就是她。」
幾分鐘過後,一個戴眼鏡的短髮學妹走進了系學會圖書館,人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可是寫的文章卻是能讓人感受到陽光般和煦的力量,因此雖然很少人直接跟她交流過,但是都還滿喜歡她這個人的。
「好,學妹,我看到你的文章引用了《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在用這句話之前有查證過嗎?我覺得你文章寫出來的質感不錯,不過引用這段文句時,前後文的連貫上好像出了點狀況,可以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處理這句話的嗎?」
學妹面對曾弘毅似乎有些緊張,她稍微橋正了椅子才開始發言。
「這句話有人理解成『蒼天把人當作看賤畜來看』,但也有人透過前後文連貫的問題還有物品考證來解釋這句話,認為芻狗是祭祀用的重要器材,因此覺得這句話是指『上天對待每個人都有珍視其價值』,我個人想了一下之後決定採取後者的推斷。」
「嗯,那這樣我也能稍微理解了。而對於這篇文章,我沒有什麼太多的意見,畢竟狀況是出在一個長久爭論的問題上。不過我想寫文章時避開爭議點倒是個可以考慮的方案,也許你可以參考參考我的意見。其他的意見就交給李典卿啦。」
曾弘毅把工作轉移給了李典卿,讓他把學妹的文章評論完。
評論結束,學妹向各位鞠躬後才離開,所有人又開始沉默。他們在等曾弘毅把稍早沒說完的話給說完。
「嗯,如各位所見,我對有禮貌的人也會以禮貌跟沉穩的態度回應。至於沒有禮貌的那群人,對他們態度傲慢點倒也不會怎樣,畢竟真金不怕火煉,我敢這樣搞就代表我有能力承擔後果。」曾弘毅打開了第二包洋芋片。
「所以典卿兄也就不要太有壓力啦,王八蛋不會因為你很有禮貌就對你態度好一點,該說的話還是得說,有時話說的太委婉反而沒辦法幫助到別人不是嗎?」
「雖然我覺得這傢伙平常在幹的跟現在講得好像不太一樣,不過我覺得他現在說的話滿中肯的。」王政儀插嘴。
「政儀是了解你的,典卿。雖然他除了附和我之外也幹不出什麼正經事了,不過如果他附和我會讓你覺得我說得有些道理,那我倒覺得他沒有我想像中的沒用啦!」
「幹!夠了喔!」王政儀把抹布扔向了曾弘毅,曾弘毅閃過了以後哼笑了一聲,把洋芋片空袋揉成團扔了過去。嚴肅的話題在一陣打打鬧鬧中結束,不過李典卿則繼續思考著自己該如何應對以後可能會遇到的種種,畢竟雖然理解了曾弘毅的意思,但是該如何實踐與平衡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