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搖晃的列車上醒來。
鐵色的車頂鑲嵌著蒼白而虛弱的燈光,病懨懨的綠色地板,油膩的扶手。我四下張望,腦袋還沒完全醒來。熟悉的朋友坐在我身旁,三個人,兩個睡著了,剩下一個正閱讀著手中的小說。
「妳醒來了。」
O從文字中抬首。
「呃、嗯……」
我端詳著O的臉龐,一面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對了,今天是畢業旅行的第一天。儘管對於搭上這輛列車的過程,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但那大概是因為我太過疲倦了。
「再睡一下吧?」
O向我提議。
「不了,我想我睡飽了。」
不知為何,雖然腦袋好像還沒完全醒來,許多事物都朦朦朧朧的,我的精神卻異常清醒。有一種真正完全睡飽了的感覺,彷彿睡眠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一般。
「……這樣啊。」
一瞬間,她的眼中似乎閃過了模糊卻又極其深沉的悲傷。
在我們四人之中,O總是最難理解的一個。她生著一張清秀的臉蛋,舉手投足儘管文雅,卻又經常有些奇妙的發言或行為。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
「吶,K,」她凝視著我,那目光彷彿能將人看透,透過我與我身後的車壁,看見甚麼常人無法看見的東西一般。一對純黑色的瞳孔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線,深不見底。
「夢境是現實的延伸,或者現實是夢境的延伸。睡覺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有時候我們其實知道甚麼是現實,但我們不會意識,也無法意識到。而大多情況下現實未必是現實。如果妳在記憶的夾縫之間閉上雙眼,那現實就是虛幻的,妳可以睡著,睡著就是醒來。」
「是妳正在讀的書的內容嗎?」
我試圖理解,卻始終無法理解。她的睫毛微微顫抖著──空氣也在顫抖著。
「對。」
她聳了聳肩,再次埋首於文字之中。
我轉而望向窗外。
夢境是現實的延伸?睡著就是醒來?真是完全搞不懂她在說什麼。我心想。
窗外的霧很濃,隱約似乎能夠看到農田之類的景象,但能見度極低,幾乎是灰色一片。車上的廣播報了我沒聽過的站名,並宣佈稍後將會有人員分送午餐給我們。
或許是比起剛醒來時相對清醒了些,我這才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對勁。
除了我們之外,周遭一個人也沒有。明明就是畢業旅行。燈光閃了閃,我覺得有點反胃。列車行進在夢的延續上嗎,我思索著O的話語。
如果這是夢境,那也未免太過現實。但現實又不過是夢的延續,是嗎?
車緩緩減速,伴隨著刺耳的煞車聲。窗外的景色停了下來。不對,反過來,車停了下來。這兩者真的有差異嗎?總之,停了下來。一切都停了下來。門開了,穿著袍子的人走了進來,發給每個人一只小盒子。
S短暫醒來,將盒子擺在一旁便又繼續睡覺。U接過盒子後,便始終靜靜地凝望著它。我打開盒子,O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盒中是一枚藻綠色,麻糬一般的東西。這就是午餐嗎,我一面想一面咬了一口。苦苦的,絕對稱不上美味。口感和預想的不一樣,更接近膏狀。
「吃了那個,會遭逢不幸的。」
O說。
除了我之外的三人都沒有將盒子打開。
「我不太懂,」我望著她,「這是什麼玩笑嗎?」
「……沒事,算了。」
O再次陷入沉默。沉默中列車開動了,嘎啦嘎啦,一點一點地加速,然後趨於穩定。嘎啦嘎啦。我覺得窗外有人,但是並沒有。窗外只有霧,霧裡有看似稻田的東西,但我無法確認,總之沒有人。嘎啦嘎啦,列車在現實或夢的延續上繼續奔馳,嘎啦嘎啦地。
「U,你有看到其他人嗎?」
我問。
但U只是輕輕瞥了我一眼,便又移開了目光。如同O一般,他的眼中填充著哀傷的色彩。像窗外的霧一般,灰濛濛的。
想去其他車廂看看,但這節車廂似乎是最後一節,而下一節車廂的門是鎖著的,門上不知為何有著凹痕,玻璃似乎也被什麼黑色的東西所掩蓋。光是靠近,便有一股濃濃的臭味傳來,我於是放棄了。
潛意識告訴我,門後面並不是什麼好東西。至少是不要去看會好很多的。
我打開手機玩遊戲打發時間。網路意外地沒有被切斷,但通訊軟體卻始終無法傳出任何訊息。轉蛋十抽又暴死了,煩躁與不安的情緒在我的胃裡攪拌著、混和著,形成一團灰灰綠綠的東西,我能夠感受得到。
中間又停了幾次車,淨是些聽不懂的站名(我甚至無法確定那些是站名)。其中一次下車時,廣播要求我們在月台集合。我們走下車,踏上表面泛著灰塵的混凝土月台。車站本體是老舊的木造建築,有些梁柱被蛀蟲啃蝕的非常嚴重,車站裡完全沒人,也沒有任何人前來集合。
U看了看手錶,然後又像是要確認什麼似地看向車站的另一端。
「還有時間。」
U對O說道,一面短暫地看了看我。O則是點了點頭。
「K,你還記得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哪裡嗎。」
「W山裡的渡假村,不是嗎?」
「對,」O像是鬆了一口氣般地,臉上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些,「我們過去那裏一下。妳知道那裏有什麼嗎?」
「不知道,」我跟著望向月台的另一端,「我又沒來過這裡。」
「也是,我在問什麼呢,」O別開了視線,「走吧。」
我不明所以地跟著兩人前進。車站的設計非常簡陋,像是我以前曾在網路上看過的秘境車站那樣。我們穿過月台,走下階梯,四周的雜草足足有小腿那麼高,柵門沒鎖上,鐵製的護欄早就生鏽,上面的漆也剝落得差不多了。前方是一片樹林,O和U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S則跟在我的後方。
我感到膽怯。
樹林的後面有著什麼,令人感到不快的東西。
但我無路可退。
樹林中的光線比外面暗多了,但異常地安靜,沒有蟲鳴、也沒有鳥叫,彷彿一切都死透了一般的沉默。不過,在樹林中的行走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地我們便穿出了樹林,來到一塊被樹木包圍的空地。
空地的面積並不小,半徑約有兩百公尺吧。奇妙的是,空地與樹林的銜接處異常的乾淨且明確,一進入空地的範圍內,就再也沒有任何樹木和雜草存在,只有一整片乾乾禿禿的泥土地。然後,在那空地中央矗立著的是,一尊鳥的雕像。
雕像十分巨大,約有三個人的身高那麼高,但由於整片空地似乎是向中央傾斜的,它的冠羽剛好和周遭的樹高齊平。
那是一尊非常怪異的雕像。
首先,它有著鮮豔的色彩,鮮豔得令人感到不舒服。就像是在調整相片時,不小心將彩度調到了最高那樣,既濃而豔,如同它遠從樹林之外就能讓人感受到的不快感一般,向周圍暈染開來,直到全身的羽毛都融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色彩。一對血紅色的大眼向外爆突而出,滿是傷痕的鳥喙線條歪歪斜斜,像是正極端地憤怒著一般。
我感到胃袋一陣翻騰。
「果然它又成長了……並不是錯覺。」
「是啊……」
「成長?妳們今天究竟是怎麼了,老說些我聽不懂的話語。妳們來過這裡嗎?」
「對不起,」O對我輕聲說道,臉上帶著幾分複雜的神情,「但現在我還無法向妳說明。」
「時間差不多了。」
U看看手錶。
「那妳到時候可要給我好好說明哦。」
「嗯,我知道的。」
我們轉過身,循著剛才的道路回去。
或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背後有股視線,始終注視著我們的背影。
我們後腳才剛踏入車門,門便關上了。列車再次開動,周遭的景物慢慢加速、加速,直到糊成一團,像童話裡的老虎一樣,追逐著彼此直到融化成為奶油,最後被做成了金黃美味的煎餅。窗外的景物一點一點地融在一起,成為那灰灰綠綠的什麼,肯定不怎麼美味的樣子。
這是現實嗎,我輕輕觸碰身旁的鐵製扶桿,冰涼的觸感登時在我的掌心綻開。我無法斷言,就算這確實是現實、又或者這並非現實,我真的能夠分辨嗎?睜開雙眼,究竟是醒來還是睡著?如果在記憶的夾縫間閉上雙眼,那現實就是虛幻的,現實虛幻,難道不是一體兩面嗎?
我們唯獨能信任自己的感官,然而感官真的能夠信任嗎。一切終究是大腦傳遞的訊號,我們據此相信這是現實,但這個基礎真的穩固嗎。
閉上夢境中的眼睛、睜開現實中的雙眼。閉上現實中的眼睛,睜開夢境中的雙眼。夢境是現實,現實是夢境,就連自己的思考與記憶,我也無法信任。我的記憶依然十分模糊,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懸崖的邊緣,只一鬆懈,便將墜落深不見底的山谷之下。
我試著閉上雙眼。
什麼也沒有發生。
列車不久到站了,駛入了一棟建築物。這次的車站顯得嶄新許多。站內冷冷清清,依舊不見任何人影,但設計十分現代。裝潢就像是捷運站一般。
置放廣告的地方一處處張貼的都是些抽象的線條,有些像是毛線團一般纏繞在一起、有些是破碎斑駁的幾何圖形,也有像是文字般的東西,但別說理解了,我甚至看不出那是哪種語言,如同蚯蚓一般扭曲而複雜,密密麻麻地寫滿整張版面。
車門打開,唰地一聲。
我打開手機確認時間,竟然已是晚上六點。大家走出了列車,車站內瀰漫著如同隔壁車廂的味道,不過淡上許多。我忍不住偷偷瞥向隔壁車廂的窗戶,窗簾拉上了,裡面什麼也看不見。
「K,妳知道嗎,」
一走下車,O便突然開口:「妳並不是第一次站在這裡了。」
「而我們也不是。」
U接著說道。
「我不是第一次站在這裡……?怎麼回事。」
「更準確的說,在五千六百八十二次的輪迴之中,妳有七百五十三次來到這裡,而這棟建築約會在五分鐘之內爆炸,所以我們最好出去再說。」
「妳為甚麼會知道?」
「記憶。」
「記憶?」
「這是一場遊戲,而我們必須全員存活下來才行,否則它便會無止境地重複進行下去。我們的夢境(現實)被奪走了。」
「那為何我會失去記憶?」
我一邊奔跑一邊問著。
「因為前一夜只有妳存活了下來,我猜是如此的。所以妳的醒來也應驗了我的猜測──我們必須全員存活,才算是贏了這場遊戲。」
「我不明白。」
「那也無妨,總之跟上我們就是了。」
車站的地勢偏高,因此一出車站,我們便得以一覽整座村落的景色。雖然位於深山之中,但此處高樓林立,即便以城市來形容也不為過。
我們向下爬著樓梯,還沒走到底下,後方的車站便爆炸了。濃濃的煙硝味伴隨著「那股味道」蔓延了開來,我忍不住吐了,嘔出的卻是一團灰綠色的團塊,遠比我在車上吞下去的一口還要大上許多。
城市非常繁華,卻毫無人的氣息,我們漫步其中,直到O在一間旅館前停了下來。
「進去吧,」O轉頭看向U,「U,還有多少時間?」
「大約一個小時。」
「好。」
O按下電梯,我們來到17樓,然後走進了十號房。
「一個小時後,整個夢的世界都會毀滅,然後成立新的世界,」U解釋道,「而這中間存在著空白。」
「現實未必是現實。如果妳在記憶的夾縫之間閉上雙眼,那現實就是虛幻的,妳可以睡著,睡著就是醒來,還記得嗎?」
「這裡就是記憶的夾縫……」
「妳不覺得,這個房間很熟悉嗎?」
我打開燈,環顧四週,有什麼東西頓時自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夢是現實的延伸,現實也是夢的延伸。換句話說,夢是夢的延伸、現實是現實的延伸,然而這些都只是我們賦予的想像,只不過是把「像夢的」歸給夢,而「向現實的」歸給現實罷了。所謂的現實該如何去定義,夢又真的是虛幻的嗎。
在這之間僅僅存在的,是意識。不論意識造就的東西是虛是實,意識本身的存在是能夠肯定的。而所謂記憶的夾縫,則是現實與夢的,延伸的交叉處。共同的存在。
我閉上雙眼。
顯然這次奏效了。
腳下的地板開始慢慢融解,我感覺到自己正在墜落。腦海中,我不知為何站在鐵軌上,周圍一片空白,鐵軌的兩端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我看見了許多物事,包括這上千次輪迴中的我的死法與大家的死法。隔壁車廂的真相、血流成河的車站。獨眼的老女人蹣跚地向我走來,然後對著我喃喃唸了些什麼,但我沒有理會她,逕自從她身邊走過。
醒了過來
就在那一剎那,我 。明亮的光線惹得我一時睜不開眼。
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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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得都沒時間寫比較長的東西了,趁著春假寫寫。
這次的作品是試著將朋友的夢寫成故事的成品,過程意外地困難 xD
畢竟夢是充滿了矛盾與不合理的、零零散散的東西,
很多地方不得不重組、增減,好讓它變得「能夠被解釋」。
就像是將骨幹填上黏土,然後仰賴想像試著把它變得像個人這樣。
總之算是個有趣的挑戰吧,只希望我不會寫得太過晦澀無趣了,
希望各位會喜歡 <(_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