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追尋-第二章:贖罪者。
我跟在宋承宗的背後下了甲板,來到船上一間不算大的會議室中。
會議室中的人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又回過頭繼續做著自己的事。
一名看起來稍嫌年輕,不過眼神卻很銳利的年輕軍人,迎了上來。
趁著宋承宗與他交談之時,我稍稍移動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將自己的身形隱匿在黑暗之中。
我還不習慣光明,天花板上的燈,讓我感覺刺眼,甚至心慌。
會議室中的人不多,我粗略掃了一眼,算上我與宋承宗也就七個人罷了。
他們軍服上的國旗臂章,那抹鮮豔的紅,也讓我感覺到了一絲煩躁。
唯一一位穿著不同樣式軍服的,是一位美軍少校,從他的衣著看起來應該是文職人員。
這位美軍少校與一位女軍官,在會議室桌上一張大幅的衛星地圖前交談。
會議室前端的白板上,也貼著許多張大大小小的衛星地圖。
會議室最尾端的長桌上,放著一排槍械,兩位看起來有些精悍的軍人,懷中各自抱著一把槍,從他們的動作看來,應該是正在保養槍械。
會議室的中央,一位忙碌的女性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穿著軍服,但是渾身卻沒有散發任何一絲軍人的煙火氣息。
她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雙手不時在電腦上的鍵盤敲打,桌子上凌亂的放著好幾份文件。
黑色的秀麗長髮被她用一個鯊魚夾夾在腦後,大大的粗框眼鏡沒能遮掩她姣好的面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蒼白的臉色,還有那明顯因為多日未眠而產生的黑眼圈。
我不明白這樣的一位女性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就像我不明白為何我會出現在這裡一樣。
就在我滿腹疑惑之時,宋承宗伸手將我從黑暗中拉了出來。
他拍了拍手,等所有人都轉頭過來,才開口說道:「各位,這位是楊義清,一位自由記者,他會加入我們的隊伍,協助我們完成這項任務。」
我伸手遮掩天花板上的燈,刺眼的日光燈讓我的眼睛很不舒服。
藉著這個動作,我看清了會議室中眾人的表情。
那位美軍少校似乎早就知道我似的,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只是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給了我一個歡迎的笑容。
女軍官面無表情,不過眼神中卻帶著一絲警覺。
那位與宋承宗交談的年輕軍人,銳利的眼神直刺我的眼,似乎是想看出我的底細。
坐在會議室中央的那位女子,臉上明顯帶著疑惑,想必是因為她不清楚為何我會出現在這裡。
那兩位在會議室後方的軍人,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不過我可以從他們的身體訊息中看出,他們對於我的不信任感。
這種時候,我應該怎麼做呢?
雖然身為記者,我卻不善於生活在團體之中,這也是為何我會成為自由記者的原因。
團隊的共識與凝聚力,我不理解也沒辦法理解,加上兩年來離群索居的難民營生活,更加深了我對於團體的恐懼。
我沉默不語。
我知道,如果我無法打破這個隔閡,那麼我勢必無法加入這個團隊。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我連自己為何要出現在這裡都不清楚。
我看著宋承宗,我很想知道,他會如何處理這樣的場面。
「我知道各位都很疑惑,不過沒關係,我想他很快就會解決大家的疑惑。」宋承宗將問題丟回給我,我想他是希望我用表現來征服團隊中的所有人。
他可以選擇更好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不過他選擇逼迫我,我其實不喜歡他這樣的做法,不過我可以理解。
雖然理解卻不代表我非得照著他的想法走。
「你們可以當作我不存在,這樣很好。」我輕描淡寫的說著。
宋承宗輕輕皺起了眉頭,而會議室中的其他人則是愣住了。
我可以看見他們眼中的不信任感逐漸加深,甚至可以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壓力。
我咧嘴一笑,對於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我感到很滿意。
宋承宗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伸手抓住我的衣領,然後將我扯出了會議室。
他扯著我的衣領,在無數美軍官兵驚訝的神情中,將我扯到了甲板上,扯到了船舷邊。
「等這艘軍艦完成駐防任務的交接,你就乘坐另外一艘軍艦回去吧。」宋承宗看著我,語氣冷淡的說道。
「怎麼?你不是要我加入你們嗎?我加入了。」我沒心沒肺的說著。
「你想贖罪嗎?用死亡的方式?」宋承宗很銳利的看穿了我心中的想法。
「我找不到理由,找不到任何繼續的理由。」我靠著船舷邊的扶手,淡淡的說著。
「死亡不是贖罪的方式,從來不是,你就繼續這樣腐爛下去吧。」宋承宗雙手握拳,臨走前丟下了這麼一句話。
「你知道什麼?你說死亡不是贖罪的方式,那你告訴我,告訴我方法!」我朝著他的背影吼著。
「我也在找。」甲板上的海風呼嘯著從我耳邊飛過,但是卻沒有掩蓋過宋承宗那生冷的聲線。
我背靠著扶手,坐倒在甲板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做。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海風吹得我渾身發冷,一雙穿著皮鞋的大腳出現在我眼前。
我抬起頭,映入我眼簾的是那個在會議室中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美軍少校。
他手上拿著兩個馬克杯,杯中還冒著熱氣。
他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了我,杯中是冒著熱氣的黑咖啡。
我接過杯子,貪婪的將嘴湊上了杯緣,滾燙的咖啡燙了一下我的舌頭。
他坐在我的身旁,沒有說話,我轉頭看著他。
「你不是軍人,所以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任何事情,不過那是你的國家吧?」少校有著一口流利的中文,這讓我感覺有些吃驚。
「很驚訝嗎?我老婆可是台灣人呢。」見我一臉驚訝,少校笑著說道。
「其實我很羨慕你,羨慕你能登上那座島。」少校淡淡的說道。
「為、為什麼?」舌頭被滾燙的咖啡燙了一下,這讓我說話有些打結。
「她在那座島上,在她深愛的國家。」少校指著艦首的方向,艦首的前方是一片汪洋。
「我的身分,我的國家,都讓我無法去找她。」雖然他已經盡量將自己的悲傷隱藏起來,可是我還是聽出了那深藏在他語氣之中的思念與悲傷。
我沒有說話,我感覺這時候說什麼似乎都不對。
「雖然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可是痛苦的並不是只有你。」他拍拍我的肩膀,淡淡的說著。
少校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沉默無言。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這兩年來,我甚至沒有勇氣去尋找她們母子,我不知道當我聽見她們的死訊時,我要如何面對心中的愧疚。
我一直在逃避,讓自己醉生夢死,企圖讓自己忘記這件事情。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或是從宿醉中清醒,我都會想起她們。
她們糾纏在我夢中,糾纏在我的血肉之中,無時無刻提醒我。
提醒我,是我拋棄了她們,是我。
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救贖嗎?我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贖罪?
我在追尋什麼?我不知道。
我害怕,害怕當我回到那座島上,會看見她們母女遊蕩在大街上的屍軀。
我以為死在那座島上會是我最好的贖罪方式,然而從來沒有人能贖罪。
我能做的只是面對我的罪,我想回到那座島上,回到那座島上面對我所犯下的罪。
站起了身子,我緩緩走下了甲板。
站在會議室前,我不知道該不該敲門。
我沒有敲門,但是艙門卻被人打開了,站在我面前的,是那個有著銳利眼神的年輕士官。
他側身讓開了路,我矮身鑽進了會議室的艙門。
「你是來贖罪的?」宋承宗淡淡的看著我。
「不,我是來面對我的罪。」我看著他。
他似乎是對我的回答感到滿意,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我無法奢求會議室中的人對我有任何好感,我知道我先前的表現搞砸了一切,從他們的眼神中我就能看得出來。
只有那位美軍少校,他朝我舉了舉手中的馬克杯,似乎是在歡迎我歸隊。
「你們的目標,是這裡吧?」在眾人的目光中,我站到白板前面,指著其中一張衛星照片說道。
「位於三峽白雞山,國防部轄下的預防醫學研究所,也是島上唯一的P4實驗室。」我輕聲的說出了目標物。
我從那些軍人的眼中看見了譏諷,畢竟這只是簡單的推理,從許多衛星地圖中找到一個目標並不困難。
「既然你們會將目標設定在這裡,想必是獲得了某些情報吧?」我看著宋承宗問道。
「沒有。」宋承宗搖了搖頭。
「沒有?那麼你們為什麼要將目標設定在這裡?」我不解的問。
「因為那裡有可以支援我一切研究的設備。」不等宋承宗回答,那位看起來與屋內一眾軍人格格不入的女子先行回答了我的問題。
「研究?」我皺著眉頭等宋承宗解釋。
「沒錯,這位是國內唯一倖存的病毒學家,事情爆發的時候她剛好不在國內,這或許是唯一值得我們慶幸的一點。我們這次的任務目標,就是將她送到這座實驗室中,然後著手恢復實驗室的運轉,建立起實驗室與美國本土的連線,竭盡一切支援她進行研究並且保護這一切,直到她找出疫苗或是解藥為止。」宋承宗開口向我解釋著。
「為什麼一定要去島上?如果是害怕病毒擴散,找個無人島或是把實驗室設立在船上不就好了?」我疑惑的問著。
「沒有任何國家肯伸出援手,能夠支持我們上島,已經是美國所能做的最大支援了。」宋承宗猶豫了許久,才開口向我說道。
「你要知道,這座島如今就像核彈一樣,誰都想掌握,也害怕別人掌握。沒有任何國家能坐視這樣的病毒在自己國家本土爆發,如果不是各個國家之間彼此約束,許多國家都已經打算派遣軍隊上島。」
「在這樣的事態下,唯一能夠上到島上的,只有本來就出生在那的我們。」或許是察覺到我的疑惑,宋承宗一口氣解釋了許多問題。
「既然你們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那麼你還找我來做什麼?」我有些不耐煩了。
「原本是這樣,不過在我們收到這段影像之後,事情有了一點變化。」宋承宗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名年輕的士官揮了揮手。
年輕士官將桌上一台閒置的筆記型電腦轉了過來,讓銀幕朝著我,控制滑鼠按下了螢幕上大大的三角形。
影片中的鏡頭非常的晃,好像是有人拿著攝影鏡頭在奔跑一樣。
鏡頭所拍攝的,是一片黑暗的街道,拿著攝影鏡頭的人在街道上不停狂奔。
「我知道了……..」
他在街道上不停左閃右躲,鏡頭也隨著他的動作左右晃動,看來他似乎是在閃躲什麼。
「這一切是有預謀的…….」
那個拿著攝影鏡頭的人不停的奔跑著,喘著氣還不停說話,不知道為何,我總感覺這個聲音有些耳熟。
鏡頭一直晃動著,拿著攝影鏡頭的人打開了一間沒有上鎖的屋子,然後鑽進了其中一間房間之中,並且躲進床底下。
終於,鏡頭停了下來,直到躲進昏暗的床底,那個人才將鏡頭轉向對準了自己。
「他正在追我……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只能用手機將這一切紀錄下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藉著鏡頭前微弱的閃光燈,我看見了一個令我熟悉的面容。
「我被咬到了……」他將鏡頭轉向對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語氣之中帶著一絲苦澀。
「嘿、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我要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朝著鏡頭說道。
「那傢伙、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還來不及把話說完,他躲的房間便被人踹開了房門。
他躲在床底,悄悄的將鏡頭對準了房門。
昏暗的屋內沒有光源,我想那個握著攝影鏡頭的人已經將閃光燈給遮住了。
失去唯一的光源,我只能從影片中只能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房門前面。
「呼……呼……」我能清楚聽見那人的腳步聲,還有握著鏡頭的人的喘息聲。
那個黑色的人影踩著不太穩妥的步伐,走到了床邊。
然後影片中傳來了一陣巨響,似乎是床板被掀了開來。
作為攝影鏡頭的手機掉到了地上,伴隨而來的是激烈的打鬥與喘息,這些聲音不停從鏡頭外傳來。
再之後,是一陣刺耳的哀嚎,我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所傳來的哀嚎。
哀嚎過後,屋內沒了聲音。
鏡頭沒有如我所想的拍到人影,反而是迎來了一隻大腳。
影片到這裡就結束了,然而我卻淚流滿面。
不為別的,只因為我認識他,認識那個拿著手機紀錄一切的人。
作為唯一和我有著密切交集的人,那個曾經露著陽光笑容,跟在我身後學著如何成為一位自由記者的人。
我妻子的弟弟。
「這是半個月前,駐防在台灣東岸的美軍驅逐艦所收到的直播影像。」那個年輕的士官,輕聲向我說道。
「現在,你知道原因了?不論這影片的真假,我們都需要找到這條尾巴。」似乎沒有看見我的痛苦,宋承宗面無表情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