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掉眼角殘淚,抱住膝蓋,再次恢復沉默。人類心理學,抱膝蜷身,自我防衛全開的姿態,這點應該也適用機械少女。現在的她不想受到更多傷害,身心俱疲。仔細想想,她大概只是想要某人陪才會把我關住,剛才壓倒我應該也是,只要那個時刻進來,不管是誰都會被撲倒在地。
「人類真的無藥可救呢。」我吐氣,忘了這裡不是寒冷的外頭,沒有白煙。
「……」她沉默一會開口:「雖然由我說有點奇怪,但你也是人,這樣說自己同類好嗎?」
「這是事實。」
她睜大眼:「……你也嘗過背叛的滋味嗎?」
「嘗過更糟的。」
「嗯……更糟的……是什麼?」她緩緩爬來,由下往上看我,從眼裡能看見好奇。
「沒什麼。」
她小聲呢喃:「啊……奸詐,告訴我有什麼關係……」
「妳應該不想跟討厭的人類交談吧?」我躺下,抱著狙擊槍閉上眼,反正外面下暴雪,不如睡一下。
「沒說討……你……呢……」
大概是累了,我沉沉睡去,沒聽見海神後來說什麼……或者她可能沒說話吧……?
ψ
睡了好一陣,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堅硬的地面好像變柔軟,像有枕頭墊脖子,突然之間變得很好睡。我抓住枕頭,蹭蹭頭,沉沉睡去——不對,枕頭怎麼會有溫度?不對,哪來的枕頭?
一起身,就看到海神坐在身旁,剛才我就睡在她的大腿。
「啊……醒了?」她表情淡定。
「妳……?」
「直接睡地板會著涼,脖子也不舒服。」
我發現身上多了件毛毯,她給我的?為什麼?WHY?還在疑惑時,她伸手碰碰我的臉,搓搓嘴角。
「口水流出來了喔。」她說。
不知道,搞不懂,她不是應該很討厭人類?為什麼讓我睡大腿,替我蓋毛毯,還幫我擦口水?不懂。還她毛毯,簡單道謝,然後離她五公尺坐下。
她靠過來,把毛毯又往我身上蓋:「很冷喔,不保暖會感冒。」在我身旁坐下,近到快要貼在一起。她語氣平和:「不再休息一下嗎?膝枕……我也不是特別討厭當別人膝枕……雖然是第一次……」
為什麼說得有點害羞?
「不了……我該走了。」
一雙手撲來,緊緊箝住我,她貼上來,眼神認真:「去哪?」
「找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
「被第二艾芙帶走的朋友。」
「嘿……原來人類之間也有這麼強烈的友誼……為了朋友連第二艾芙也敢惹……」她退回坐姿,無奈殘笑。
「不,她是機械少女。」
「機械少女!?那……早點說嘛……原來你是她主人……為了機械少女也敢惹第二艾芙……嘿……她一定很可愛……」
「不,我們不是主僕,是朋友。」
「什……!人類跟機械少女的友誼?不可能,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我不相信!」
妳是在生什麼氣啦?
「妳跟人類也有過羈絆不是嗎?」
「別說了……那些都是謊言……!為了活命,他們拋下我,毫不猶豫選擇生存……什麼伙伴……」
我指指牆上的照片:「照片裡的妳,笑得很開心,旁邊好幾個人類是伙伴吧?」
「哼……伙伴?現在想想真諷刺……真好笑……第一次有資格出席海軍閱兵大典,身為海軍的一份子可謂最大榮耀……那天大家都來了,每個人都比我還開心,大肆幫我慶祝,拉著我不停恭喜,帶我到處玩,四處逛。傍晚我們看著夕陽西沉,好美好美……當時我天真認為自己跟人類沒有不同……可以的,機械跟人類能夠締結羈絆,這不是夢,是事實,美好的事實!呵……才過幾個月?現在呢……?都是謊言……!」
「妳當時不開心嗎?」
「什麼……?」
「當時很開心吧?」
她愣住,想了好一陣才開口:「……嗯,當時真的很開心……那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刻。」
「我想妳的朋友們也一樣開心,既然如此,妳還是認為當時的情感是謊言嗎?」
「唔……!可是!可是他們……!」
「別管現在,當時的確很快樂吧?那麼對於當時的你們,那份感情就是真的,沒有半點虛假,完全發自內心單純情緒,你們是伙伴沒錯,擁有不亞於任何人的羈絆。」
「可是他們丟下我不管了啊!」再度哭泣,海神內心糾結,不需要讀心術,看表情也能知曉。
「人啊,是一種很本能的生物,我們遇到困難,生命受到威脅時,很容易傾向逃跑,以自保為導向做出行動。這不代表人類不會真心待人,相反的,人類能同時擁有與人深交,卻能在下一刻拋棄伙伴的特質,一把雙面刃,一種演化樹終點的高度智慧結晶,一條適應世界求生存的最高法則。只要世界和平,誰都能發自內心與人結交,彼此認定是伙伴,等到大難臨頭,伙伴就等於緊急備用盾牌,人就是這麼無恥,所有人都一樣,沒有例外。所以妳不需要太難過,世界平均每三人就有三人遭受背叛,這種爛戲碼每天都在上演。至少當時妳很開心,不就夠了嗎?」
「不行……我就是無法原諒他們的謊言欺騙!」
「妳會這麼生氣就代表妳是真心喜歡他們,所謂伙伴不就是這樣嗎?彼此喜歡,彼此牽連,擁有超越一切的羈絆,啊抱歉,最後一項是屁……不對,嚴格說來伙伴也是屁……」
「你到底會不會安慰人啊!」
「抱歉抱歉,再給我一次機會……嘛,總之妳會生氣、會難過表示妳在乎他們,至少妳對他們的感情沒有半點虛假,妳的確得到伙伴,締結羈絆。我想對方也一樣,只是面臨災難,人的無恥本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妳只是剛好被當作備胎,別難過啊。」
「罵我是備胎還要我不難過……?你這傢伙!」她撲上來,用力壓制我。
「不過也不是沒解決方案。」
她停住,滿臉狐疑:「解決方案……?聽起來像騙人的……」
「不想聽也不勉強。」
「唔……!聽萬者言,勝讀萬卷書,說來聽聽!」她放開我,回歸坐姿。
「妳可以跟人類當陌生人。」
「陌生人?什麼意思?」
「跟陌生人互動,自然不會受傷。」
「你在說什麼?跟陌生人能做什麼?有人會跟陌生人一起出門的嗎?」
「妳知道飛機鄰座效應嗎?不……妳是船,應該不會坐飛機……簡單的說——」
「我知道!繼續!」她紅了臉,是憤怒。
「所以說,坐飛機時很容易跟鄰座的陌生人談論自己的內心,原因很簡單,對方跟妳的生活圈很遙遠,太遙遠以至無法影響妳本身,因此能毫無顧忌交流。」
「……所以?」她冷靜下來,逐漸聽出端倪。
「跟人類保持陌生人關係,既能交流,又不怕受傷,就算遭到背叛也無所謂,因為對方只是陌生人,一點也不需在意。相同地,就算背叛對方,妳也不需要在意一個陌生人的情緒。純粹的利益導向,遇福同享,遇難不當。」
「……」
「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自從有網路以來,這種關係屢見不鮮,甚至還有R指定版本,通稱砲友。」
「砲、砲砲友什麼的不說也罷!太不知羞恥了!」她脹紅臉,是害臊。
「我髒故我在。」
她沉默,走到牆邊,指尖貼在照片上,似乎是想撕下,卻遲遲沒動手,最後什麼也沒做。不知道是為什麼,或許是聽進去我說的話,相信當時的伙伴關係是真的。雖然現在的背叛也是真的,但她太喜歡那群人,正面情緒蓋過負面情感也說不定,所以才決定讓照片繼續留在牆上,留在她巨大身體的核心動力室內,留在她的心房裡。
她背對我:「吶……你……我們……不是伙伴對吧?」
「不是。」
「也不是親人吧?」
「不是。」
「那,就只能是陌生人對吧?」
「正解。」
「既然這樣,你……不會背叛我對吧?」
「沒有關係,沒有背叛。」
「那你……你要聽我說話嗎?」
「漫漫長途的海上行程,外頭暴風雪,不說話會很枯燥。」
「是嗎……是啊,說得也是……!」她回頭,笑了出來:「呵呵。」
「什麼事這麼好笑?」
「沒什麼,陌‧生‧人♪」她坐過來,抱著膝蓋,表情卻很放鬆。
「是嗎……?」感到一陣睡意,眼前一片模糊,大概是跟大海神玩得太瘋,光睡那一下子塞屁縫都不夠……半夢半醒間,突然覺得四周變溫暖,啊,我有蓋毯子……可是,為什麼連原本硬梆梆的牆壁也變得柔軟舒適……?不管了……好久沒好好睡覺,把頭埋入溫溫軟軟的枕頭替代物,再次沉沉睡去,不知不覺放開狙擊槍,抓住那個柔軟的物體。
ψ
緩緩睜眼,打哈欠,看看四周,啊,那個海神跑哪去了?到處都沒看到人,但是電子門還緊閉……從外面上鎖?
「醒了嗎?」
「嗯……醒了……嗯?」我往上看,海神的臉貼得很近,瀏海碰到我下巴,才發現,原來我躺在她的胸部上,更正,胸部裡。
她淡定開口:「你啊……睡姿很糟呢,對我又揉又抓,很癢呢。」
緊急迴避!我跳離她,整個人彈到三公尺外,踩到狙擊槍滑倒,後腦杓撞上金屬地面。她走過來,摸摸我後腦,用身體從後方撐住我,喂,妳想害大叔高血壓就說啊。
「海神……妳到底……」
「我怎麼了?」
「……一般人會讓陌生人又揉又抓又躺胸部又睡大腿嗎?」
「一般陌生人會聽到女孩子哭就硬上三百公尺超巨型軍艦少女,只為請她喝飲料嗎?」
「妳又知道我不是想搶走軍艦了?」
她細緻的臉突然湊近:「你想搶走我嗎?」
「要是我說想,妳可就倒楣了。」
「如果你想……那就讓你搶吧。」
「啥……?」
「反正我已經被政府拋棄,流浪機械少女只會被拆解,不如認個陌生人當主人。」
「抱歉妳比我家大好幾坪。」
「開玩笑的,不給陌生人添麻煩也是這種關係的基礎對吧?」她微笑,略帶悲傷。
「嘛。」我起身,拿起狙擊槍:「外面雪停了吧?差不多該走了。」
「嗯,說得也是,走吧。」她走到巨大核心旁,一手貼上金屬外殼。沒多久,我感覺四周有些搖晃——巨大海神在移動。
「我說,妳幫我開個門就好……」
「我也要去,我要親眼看看妳的朋友究竟是何方神聖,能成為陌生人的朋友,一定有特別之處。」
「沒什麼特別,一台暴力電視機罷了。」
「是嗎……?吶,你……有跟任何人之間也是陌生人關係嗎?」
「我跟全世界99.99%的人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關係啊。」
「那……像我跟你這種會談話的陌生人關係呢?」
「大概只有妳吧。」
她點頭,露出滿意的微笑:「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