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上弦月（上）〉
等待前往白楊區的人總是那麼多，排成一條長長的隊列，延伸到關卡外。等待檢查通行證的人各色各樣，但只有他每次都會被守衛多瞅兩眼。對方的眼神不像輕視，也談不上疑惑，純粹就是「打娘胎來沒看過這種事情」的不解。
有時就連他自己也很難弄清楚，他為什麼會每天甘願來回走上好幾小時，只為了去讀書──老爹沒能完全明白，他的老師自以為明白，那些陌生人就更不用提了──還沒習慣通勤勞苦的他曾經想，如果不是瑟林諾時常鼓勵他，他或許會累得就此放棄。
即便他是曾經那麼渴望過能就學，改變自己的未來。
難得能接到瑟林諾的電話時，他總能聽見對方鼓勵道：「薩卡，雖然很累，可是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再辛苦的一天也是那麼長，過了就好了。我剛開始也覺得每天生不如死，可是最終我還是習慣了，別小看習慣這東西，習慣了辛苦以後，你會變得很強大的。」
這段話，以及回去後能抱抱陽陽、陪牠玩的時光，陪他度過了剛開始的那段困難。
開始上學後，他們用來聯絡的那台呼叫器就不大管用了。它在白楊區收不到訊號，況且瑟林諾在某些時候記性特別不好，一直也沒把他的上課時間記起來，老是在他終於接起電話時嚷嚷「我一三點那時候打了好幾次你也沒接」，他還得耐心地提醒瑟林諾，自己要一直到下午七點半──不對，一九點──才會回到繁華區。
「真的啊，你上課真久，學校都讓你做什麼去了？」瑟林諾的語調聽來總是快活，他差點忘了對方的生活比他自己要險惡得多。「我訓練中間都能休息，你們也有休息嗎？」
「有，下課十分鐘。中午休息一小時半。」
「真好啊。那裡有很多跟你年紀差不多的人吧？你有沒有交到朋友？」
「有。」
他沒說實話，但也沒騙人。學校確實有很多跟他同年紀的人，只是那些人壓根不把來自繁華區的他放在眼裡──很奇怪，他們一下就能看出他不屬於白楊區──算得上是他朋友的，只有同樣出身繁華區、唯一一個願意為他授課的考奈克。
「真好啊。」瑟林諾喜歡那樣評論他所遭遇的事情，彷彿說多了，生活就會更加美滿。「你需要多一點朋友，薩卡。一個人不能只有一個朋友。」
「我哪裡只有一個朋友了。」他失笑。
「除了我跟陽陽之外，你本來肯定沒朋友。」瑟林諾說得篤定，他不禁懷疑這個人超乎尋常的自信究竟哪來的。「看吧，你沒反駁，我沒說錯。」
「好好，我沒朋友、我自閉、我孤單一輩子，這樣行了吧？」
「現在不會啦，你有朋友了，薩卡。你有學校去、有朋友，很快你就會有一份好工作、有錢……過著讓人羨慕的生……」瑟林諾對他的回應哈哈大笑，之後又說了什麼，但呼叫器突然發出沙沙聲，之後傳出來的是他跟同伴講話的聲音：「……啊，我知道啦！凱恆為什麼最近總要鹽？他也未免用得太兇了──薩卡，先這樣，我得出門一趟，回頭見！」
他把呼叫器收回背包。最近他們不像以前那樣常見面，大多時候都只透過這台偶爾會失靈的舊呼叫器聯絡。瑟林諾有空時他得上課，好不容易臨到他週末放假，瑟林諾卻又要受訓或比賽。
太久沒跟瑟林諾見面，陽陽都打不起精神，老是像灘濕濡的白糖軟癱在地上，在他帶牠去舊書店時才會振作。知道這件事後，瑟林諾只要能來找他，都會抱著陽陽在地上打滾，然後拚命跟牠玩握手，一邊說「誰是繁華區最可愛的小不點啊」，聽他唸書時，也會把陽陽抱在懷裡，不停用下巴蹭牠的頭頂。只有在這時，陽陽才會雙眼發亮地汪汪叫。
以前見面時，瑟林諾會滔滔不絕地說他那裡的事情，例如比賽、例如他的比賽、例如凱恆的比賽、例如新進的鬥犬。最近，年中賽終於聲勢浩大地開幕了，凱恆今年氣勢特別強，瑟林諾信誓旦旦地說，或許那傢伙真能靠著絕佳身手拼進白楊區，過上好生活。
「聽著，這件事很重要，凱恆做得到這件事，那我也可以。」瑟林諾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膛，跟他保證道：「鬥犬比賽其實很簡單：讓對面死得比你快就好了。」
不過那是之前的事了，現在，只要可以見到他，瑟林諾就會問個不停：學校怎麼樣？圖書館是什麼？那裡真的有一輩子都讀不完的書嗎？白楊區的天空真的是藍色的，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為了回答這一籮筐的疑問，他時常講到口乾舌燥，但瑟林諾嘖嘖稱奇的興奮表情總令他感到值得。
「然後我上次看到一本書，書裡面有很多名字。」
「名字？」瑟林諾跟陽陽都把頭歪到一邊，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只列名字做什麼？」
「很多名字是有意義的，那本書解釋了各種名字的意義。」
「哇，真的？太酷了。你有沒有找到你的名字？」
他的名字代表「黎明」，也就是「太陽升起，天快要亮或剛亮的時候」。他還記得，自己站在飄散著灰塵氣味的舊書區，對著那個鉛字印刷、有些斑駁的「薩卡」楞了好久好久。他記得自己是在繁華區出生的，為什麼在那個缺乏陽光、沒有黎明、不會天亮的地方出生的自己，會擁有這個名字呢？最恰當的說法就是機緣湊巧，會叫做「薩卡」，或許只是因為唸起來順口而已。但他想要相信，自己的名字是有意義的，就像他也想相信自己的人生其實有意義一樣。
「我覺得有意義，你看，你不是到了白楊區嗎？就像那個誰說的，黎明總會到。」瑟林諾聳聳肩，一邊揉陽陽的毛。「你下次又看到那本書的話，能不能也查查『席琳』是什麼意思？雖然我不知道怎麼拼。」
「我想應該是『月亮』的意思，那在你的名字附近。」他從頂樓的雜物堆中找出一塊破磚頭，在地上寫字。「我有找到你的名字，那個字的意思是『天堂般的』，席琳在那個字上面。」
知道他也找了自己的名字似乎讓瑟林諾非常開心，於是笑著說：「席琳是我媽的名字，我就知道她的名字很美，跟人一樣。」
「你媽讀過大學，我想她給你起這名字肯定是考慮過的。」
「那你有沒有看到『瑟琳娜』？我是說，既然席琳跟瑟林諾唸起來很像所以很近，那瑟琳娜應該也在附近吧？」
他思考了一會，隨即用拳頭打了下掌心。「有，我有看到，那是『席琳』的另一種寫法，那個名字的意思也是『月亮』。不過那是誰的名字？」
「我阿姨，她……呃，」瑟林諾支吾著揉揉眼角的疤。「住在白楊區，我跟她不熟。」說完以後，他就一直微笑著，彷彿非常愉快。
他無暇深究「瑟琳娜」到底是誰，因為瑟林諾立刻就催促他快點繼續讀繪本。他以前很少讀繪本，因為會被送到垃圾場的大多是過期雜誌、舊課本、淘汰的使用手冊，他也是到了白楊區上學去了圖書館，才認識所謂的繪本。瑟林諾非常喜歡繪本，因為繪本容易讀、很快就能看完、插畫賞心悅目，而且角色的生活時常美滿，或者他們即使起初有所煩憂，也總是能迎來溫馨的結局。
在繪本裡面，人們的生活、夢想跟煩惱總是那麼簡單：比誰都彆扭的男孩想交朋友卻只說得出「我討厭你」、父親再婚的孩子學習怎麼接受繼母煮的晚餐、無法告白的男人對著寵物烏龜練習打招呼、機械少女為遲鈍溫柔的主人送信……
在不知道當中住民正在幹什麼勾當的大樓頂，對著一個每天接受鬥犬訓練的少年，跟一隻曾在街頭被人虐待的混種狗，念他從另一個都城分區借來的繪本，絕對是令人難以忘懷的古怪體驗。他無比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延續，儘管在心中的某個角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瑟林諾隨時都可能消失。這種心情，會在瑟林諾太久沒打來時出現、會在瑟林諾帶著滿身傷來見他時出現、會在瑟林諾喃喃說「我也想去上學」一邊摸著項圈所在的地方時出現。
然而無論如何，瑟林諾始終都會露出大大的笑臉，在離開前用力揮手。
「薩卡、陽陽，下次見！」
接著，那個總是身穿長袖連帽外套的金髮男孩，就會踏著輕盈非常的腳步，藉由他習慣的那些管線、防火梯、屋簷、鐵皮屋頂離開。看著瑟林諾離去的身影，以及兩人置身其中的這片繁華區，他偶爾會抱著陽陽坐下，吁出一口長氣。
一天下午，他正低頭猛抄考奈克寫得飛快的板書，他邊默念邊抄、考奈克邊講解邊寫，搞得兩人像在比賽。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節奏──之後有機會和其他學生說話時，他才發現他跟考奈克的這種上課模式其實非常可怕──因此通常都會極端專注，只要不是發生停電、火災、爆炸，或者粉筆用完，考奈克幾乎不會停下超過半分鐘。多虧這種速度，他補齊基礎學力的速度超乎預期，再過幾周就可以參加高一插班考試了。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考奈克流暢地劃出一條完美的右拋弧線，用力地戳了黑板一下，當作這題的結尾。「這題的答案應該是？」
他把意外寫斷的鉛筆丟到一邊，拿出一支新的繼續完成剩下的算式，然後回答：「九π加二十七分之八。」
「正確。」
下課鈴聲響起，他吐出一口非常非常長的氣，上數學課時他幾乎不怎麼呼吸，肯定是太集中了。考奈克也靠著黑板推推眼鏡，對他露出像在說「真不知道我們這麼認真做什麼」的苦笑。
儘管如此，他們確實有認真至此的理由：考奈克是整個學校唯一願意為他授課的老師，但他不能獨占考奈克一整天，於是他們只有半天可以上課，另外半天他要到圖書館自修，寫考奈克預先為他準備的申論作業或理科習題。這種上課方式起初並不順利，但他發了狠地把書跟舊習題當食物啃，硬是把可能有用的內容背下來，見到考奈克時再提問。他相信自己跟其他學生的差距遲早會縮小，然後他們就不會再無視他，當作他只是偶然飄過的一粒灰塵。
「好了，今天就上到這、」
「……嗯？」
考奈克話沒說完便疑惑地看向窗外，他跟著看出去，想知道這個素來沉穩的男人為什麼難得會有這種反應。
──下雨了。
繁華區偶爾會下雨，這個聲音他還算熟悉。
但是白楊區怎麼會下雨呢？
「上次白楊區下雨應該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吧，老師？」
「是。我來這邊到現在，這裡只下雨過不到三次。這裡不需要雨天才對。」
他走到窗邊，撥開百葉窗的葉片，天空灰濛濛的沒有一絲光彩，雨幕模糊了一切。可以看見底下的校園內，學生慌張地脫下校服外套擋雨，原本在騎車的人也加快踩踏板的速度，只求儘快抵達目的地。
「或許是過濾系統壞了。」他沉吟道：「它可能需要定期修理。」
「我也是那樣想。」考奈克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你快回去吧，雨天移動不太容易，別太晚離開了。」
「好。」
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拿外套擋住頭，而是用它牢牢包住自己的書包，裡面的東西比他的健康更重要，而且他早上借了一本《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的書，他不希望它被淋濕。跑過白楊區向來平整安寧、秩序優良的石板街道時，他頭一次因為昏暗不明的天色，而產生了自己其實身在繁華區的錯覺。因為低著頭跑步，他還差點撞到三個共撐白色雨傘的男女。幸好跑到關卡那裡時，他還比平常早了一些，如果沒能準時離開的話，可是會在通行證上留下不良記錄的，就算持有的是就學用長期通行證，他也沒有什麼特權。
繁華區燠熱的空氣吹過他的臉，讓衣服溼黏在皮膚上的感覺格外明顯。他走出關卡，一邊厭煩地拉扯領口。不管怎麼樣，包包裡的東西沒事就好，他打開用外套作成的包裹，安心地發現書包完全沒有遭殃，而就在這時，呼叫器很是時候地響起。
他把頭上的雨水抹掉，甩了甩手，這才拿出呼叫器。「喂？瑟林諾嗎？你知道嗎，白楊區居然下──」
「……薩卡。」
瑟林諾的聲音聽來很勉強，鼻音很重、模糊得難以聽清，像是整張臉被打腫了。那是他第一次聽見瑟林諾用那種聲音說話，還擔心瑟林諾是不是被打得很慘，但瑟林諾的下一句話讓他知道，受害者另有其人。
「凱恆死了。」
他連澡都來不及洗，就抓著自己的晚餐、陽陽、要給瑟林諾的書，一路跑到兩人見面的那個頂樓。他的動作過於急躁，幾次都突然抓空，嚇得他袋子裡的陽陽哀號個不停，他邊低聲道歉邊繼續爬，手指都在發抖。溫熱的夜風吹過他的髮間，讓渾身雨水被風乾的他止不住哆嗦，要不是剛才老爹丟了件大衣給他，他肯定會著涼。
爬到頂樓時，瑟林諾已經在那裡──他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間。
他放下陽陽，讓牠跑到平常最寵牠最愛跟牠玩的那個人身邊，瑟林諾聽見陽陽的聲音，終於抬起頭，將牠緊緊抱住。
似乎按捺已久的嗚咽慢慢溢出，宛如屍體下無聲地流成一灘的鮮血。
「陽陽……怎麼辦……怎麼、怎麼辦……嗚、嗚啊啊……！」
狗兒嗚嗚叫著，因為被壓得很緊而發出難受的聲音，他怕瑟林諾力氣太大，把陽陽抱壞了，只得走過去讓瑟林諾稍微放開牠。
「薩卡，抱歉，我不應該、哭的……我知道哭沒有用……我知道……」瑟林諾連同陽陽一塊抓住他的脖子，哭聲斷斷續續，他好不容易乾了的衣襟立刻又溼成一片。「可是我如果不哭，我覺得我會炸掉……凱恆、凱恆死掉了……他死了、突然就……」
其實並不突然，如果凱恆沒有死，那必定是另一個人死了。
而這次死的不是對方，那就應該是凱恆才對。
「沒事的，」他笨拙地拍著瑟林諾的背，意外於對方嬌小的體型。「我不是說你會沒事，總之我的意思是，你哭沒關係，沒關係……凱恆他，這次的對手太強了……嗎？」
瑟林諾用力搖頭，推開他，抱著陽陽背過身坐下。
「只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子，我不敢相信她居然能打贏凱恆……是我聽說的，我沒有看到，我才不信、凱恆怎麼可能輸給那個比我、比我還矮的傢伙！」
了結了「鐵爪凱恆」的鬥犬名叫多洛雷絲，人稱「不屈的多洛」，是生命力意外堅韌、即使打輸失去意識，也可以透過搶救再次活過來的怪物。瑟林諾說，他們的主人約翰曾經派過一組殺手，前往狩獵反常地於年中賽期間頻繁出現在繁華區的多洛雷絲，卻沒有成功，凱恆知道以後只是聳肩，說：「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堂堂正正地打贏那傢伙有什麼難。」
凱恆比賽時，瑟林諾人在外面，正在到處找販子買凱恆常吃的一種藥。回去時，鬥犬訓練所內一片死氣沉沉，他一問才知道，凱恆輸了比賽，屍體已經送走了。
瑟林諾仰起頭，上氣不接下氣，幾乎可以說是在哭號，淚水流到陽陽身上，快要讓牠跟隻落水狗一般。
「好了，眼睛會給你哭壞的，真是、」瑟林諾吸著鼻子，眼淚鼻水都沾在臉上，模樣極其凌亂。他拉下自己的大衣，強硬地幫瑟林諾擦掉臉上的眼淚鼻涕。「別哭了，你這樣子不行，待會怎麼回去啊。」
「我不想回去了，凱恆不在了，我回去那裡有什麼意義！」瑟林諾喊道，儘管他曉得，瑟林諾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在鬧脾氣。陽陽伸出舌頭舔瑟林諾的臉頰，牠是條善解人意的狗兒，只要感覺到他們心情不好，牠就會像這樣舔他們的臉。「──謝謝你，陽陽……」
「我知道你很難過。你說過，他是你很要好的朋友。」他在瑟林諾身邊坐下，拿出已經沒那麼熱的晚餐，邊吃邊說：「我很難過他走了。」
瑟林諾沉默許久，一直到他開始收垃圾時，才終於用鼻音極重的聲音問他。
「薩卡，你朋友死的時候，你會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我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我也是第一次。」
一次就夠人受的了。他在心裡說。
「你覺得我們是朋友嗎？」
他點點頭，但瑟林諾搖搖頭。
「薩卡，哪天我過了很久、很久也沒打給你，那就是死了。希望你不要太難過。雖然我不願意這樣跟你說，但我總有一天也會死。假若我一直也做鬥犬，那麼我終究會死。」
「我知道。」
他知道瑟林諾肯定也曉得凱恆會有今天，但知道跟接受畢竟是兩回事。
「你在白楊區也有朋友對不對？」瑟林諾伸手去揉眼睛，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不要揉，會得結膜炎。」
「……好。」他很肯定瑟林諾絕對不在乎什麼是結膜炎，但瑟林諾只是溫順地垂下手，低頭說：「薩卡，我希望你可以多認識一點普通的朋友，那種可以陪你比較久的。」
「我試看看。」
瑟林諾把瀏海撩起來，喃喃自語：「凱恆是個好人，雖然有點粗魯，但他總教我打牌。雖然我知道凱恆會死，但我從沒想過就是今天──如果哪天我見到了多洛雷絲，我一定要幹掉她。」
「……這很難說。」他很難同意這種打算，畢竟瑟林諾也說過，自己比凱恆弱多了。連實力堅強的凱恆也無法擊倒多洛雷絲的話，瑟林諾就更不可能勝過她。
「都是那個女孩害的，是她害死了凱恆。」瑟林諾的十指緊攥成拳，彷彿無法控制自己的怨恨那般，用力而苦惱地說：「我知道鬥犬沒有自己的意志，可是如果她乖乖地去死不就好了嗎──我知道誰也不會想就這樣死的，但是凱恆就只差那麼一次，他只要再贏一次就安全了，就再也不用去參加比賽……或許對多洛雷絲來說他只是一次踏階，但他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的確比誰都明白，不管怎麼說我們怪不了任何人，我是自己要做鬥犬的，凱恆也一樣。」
凱恆也……一樣。
他看著抱住陽陽、又開始流淚的瑟林諾，搖搖頭。凱恆是從城外來的，那樣的人並不非得做鬥犬才能在繁華區生存，會選擇過上那種生活，不過是因為做鬥犬賺錢夠快而已，高風險高回報的營生誰也想做，但不是誰都能做到最後。他很清楚，瑟林諾一定也深切理解，這怪不了任何人。
為了讓瑟林諾平復情緒，他拿出《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逕自開始念。
「我們，」他清清喉嚨，然後繼續。「我們住在山的後面，奶奶總說，影子應該在後面。山的後面很暗，所以，住在暗的地方的我們，就是住在山的後面。月亮在山的前面，山的前面很亮，因為月亮又大又圓，就像一池牛奶。」
他平靜地念著，一頁又一頁。這本書很薄，沒有所謂的開頭，也沒有所謂的結局，就只是一個女孩跟奶奶關於月亮的對話──月亮能吃嗎？或許可以，但是沒有人吃過月亮，月亮太高了，只有去天堂的人才可能吃到月亮。而去了天堂的人，沒有人回來過，所以地上的人仍然不知道月亮吃起來像是什麼。
「如果可以吃到月亮，我會分給奶奶好大一塊，因為奶奶鼻子不好，嚐不到味道，或許她要吃很久，才會知道月亮的味道。到那時，我再問奶奶，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
陽陽嗅著最後一頁大大的滿月，像是真的聞到了起司的香味。瑟林諾輕輕撫摸狗兒灰白的捲毛，呼吸聲幾乎已經回復正常。
「可以再念一次嗎？就是如果那裡。」
他按照瑟林諾的希望，把最後一頁再念了一次。瑟林諾把書拿過去，從第一頁重新開始看起，而直到瑟林諾開始說話時，他才知道翻書不過是用以讓心情更加平靜的方式。
「我跟凱恆認識大概快兩年，沒有很久，但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瑟林諾對他露出有點抱歉的神情。「抱歉，陽陽第二，你第三。」
他毫不介意這點──即使作為一隻狗的陽陽居然排在他前面，但仔細想想，瑟林諾還為陽陽受過重傷，或許這樣反而合理。
「當初是他介紹我做鬥犬的。如果不是凱恆，我一定會去一個比現在還可怕的地方，要我去那種地方，我寧可下地獄。」
瑟林諾緊抱自己的手臂，卻似乎不是因為寒冷，灰眸中少見地流露出異樣的情緒，彷彿即使現在重新回想那段記憶，都能讓他恐懼不已。
「什麼地方？」
「那不重要。」
「你現在在的地方有比較好嗎？」他看著瑟林諾的項圈在高領線衫下隆起的線條。
「薩卡，我寧可作為一隻鬥犬去死，也不要跟隻狗一樣活著。抱歉，陽陽，我不是說你不好，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狗狗。」瑟林諾用臉蹭著陽陽軟呼呼的身體，露出安祥的表情。「你是最乖最可愛最棒最毛的狗狗。」
「你認識凱恆的時候，那時是什麼情況？」他把索性把鞋子也脫了，將手撐在髒兮兮的地上。「那時候你爸媽還在嗎？」
瑟林諾搖頭，削短的金髮微微閃爍，臉上浮現一種有點恍惚的表情。
「那時候我媽剛死，那天……我媽……」
那年，瑟林諾十四歲。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故事。扣掉母親來自白楊區以及之後他成為鬥犬的部份，瑟林諾的故事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他的母親來繁華區觀光時認識他父親，兩人結婚，之後生下了他──之後他才聽明白，瑟林諾的母親是因為懷孕而不得不留在這裡的──他的父親長得很英俊，靠這點吸引了他的母親，但也僅止於此，那個男人最擅長的是賭博、興趣是喝酒、嗜好是試著跟他母親再生第二個孩子。瑟林諾大概七八歲時，他們就把僅有的積蓄花完了，他母親不得已只好去酒吧駐唱賺錢，而將他留在家裡。
瑟林諾說他最討厭的就是跟爸爸待在一起，那個男人只要賭輸錢就會打他，他媽如果在就會代替他被打，十歲時他第一次反抗，結果被打得逃出家門。他身材嬌小，是從廁所的氣窗爬出去的，那時開始他喜歡上了攀爬，因為他發現精於此道的人並不多，而且這在大門被一個醉醺醺、等著毆打他的男人擋住時特別有用。他開始跟蹤他母親出去，看看他媽媽都是在什麼樣的地方工作。確實他媽有著一副好歌喉，所以駐唱工作做得還算有模有樣，但除了歌喉以外她的外表也很出色，而繁華區人特別歡迎漂亮的女人。
他媽媽時常跟著不同的男人到不同的地方。那些男人的共通點是都穿得很體面，而且喜歡把手擺在他媽媽屁股上，想到就用力一抓。
第一次發現那件事時，他垂頭喪氣地回家，不知道為什麼他媽非得那樣不可。而看到他爸倒在沙發上爛醉如泥時，他懂了。從那天起他下定決心要長大賺錢，這樣他媽就不必那麼辛苦。之後，他每次都悄悄跟著他媽出門，說不上是為了守望或是其他原因，他攀在窗外、陽台外、水管上，從窗子的縫隙偷看他媽媽跟那些人。他們給自己打針、喝酒、跳舞，媽媽只要喝多了就會開始唱歌，那時她的歌聲聽來特別淒婉。
說到這裡，瑟林諾露出終於想明白了的空虛表情。「那時我還沒搞懂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但是跟著凱恆他們以後我就懂了。直到現在，我只要想到那個畫面，我就會有那麼一秒，希望自己沒有過媽媽。」
瑟林諾說自己懂了，他倒是沒有懂──一直到他自己做了醫生，見識到賽維斯家族的各種事業，他才真正理解──在這種事情上，他一向後知後覺。
「不知不覺我就十四歲了，那時候我開始想我可以去打工了，他們肯定願意收我。然後有一天，我跟著我媽出去，那次我爬得特別高，或許快十層樓吧。」瑟林諾抬頭看著黑暗的大樓，還有比大樓頂更高、更遙遠的新月。「那次也一樣，我媽跟那些人做的事情從來都那麼像。不過，那次出了意外。」
或許是黑道仇殺、或許是槓上了警察，總之那層樓突然騷亂起來：槍聲大作，瑟林諾母親所在的房間有人破門而入，什麼也沒說就朝床上的人開了好幾槍，進來拿了幾包東西旋即離開。那時瑟林諾掛在陽台外發抖，但幸好沒被發現，等他冷靜下來時，他才猛然發現，他媽就在裡面，在睡夢中被開了好幾個洞。
兩個躺在床上的人所流出的血，沿著床單纖維一滴一滴往下流。
不曉得瑟林諾是怎麼辦到的，但他爬進房間，把他媽意外纖瘦輕盈的身體用沾血的被單包住，拖到陽台外。瑟林諾說自己那時肯定是瘋了，因為那時他沒做他想，唯一的目標就是把他媽的屍體帶回家。或許是過於震驚、或許是整個場景太超乎現實，他並沒有像得知凱恆的死訊時那麼悲痛，反而一直都有點恍惚。他把他媽的身體往下面的露台丟，還不小心把她骨頭摔碎了，嘴巴鼻子都流出血來，身子軟綿綿的。他把他媽沾滿血的身體扔到一樓，最後背在身上，決定抄小路回去。他相信他爸看到他媽一定會嚇死，他要讓那個男人嚇得屁滾尿流、徹底後悔。
「然後我遇到一個戀屍狂，」瑟林諾說：「你知道，就是那些搞屍體的。他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他拿著針筒，叫我把我媽給他。」
他有聽說過戀屍狂，這種人很古怪，喜歡跟死人睡覺，或是拿死屍來做實驗。
「他說：『呀，你能不能讓讓？那個看起來睡得正香的女人好像很不錯呢。』」
瑟林諾怪腔怪調地學著那個戀屍狂當時說話的口氣。
「那傢伙很瘦，跟把骨頭沒兩樣，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一塊破布。他彎腰看我，說他想要我媽的屍體。他的眼睛很奇怪，沒有眼白，黑漆漆的。那時他說：『我喜歡死人，尤其是剛死的新鮮女人。』」
瑟林諾皺著眉頭，露出做噁的表情。
「我從來都不喜歡戀屍狂，雖然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個人也是戀屍狂。我問他要拿『剛死的新鮮女人』去做什麼，他拿出一個針筒，瞪著我說：『這重要嗎，小傢伙？我要拿這女人來炒來炸、挖她的腦漿來吃、把她的內臟挖空了當氣球吹、用她的皮膚做腳踏墊、摘掉她的眼睛在眼眶裡種花，你管得著嗎？給我讓開，不然我很快就可以拿到另一個新鮮的男孩屍體了。』他給了我兩百塊，叫我滾。」
「你收下了？」
「我說了，那時我肯定腦袋不清楚。」瑟林諾似乎感到很後悔。「他伸出手要拉我媽，我怕被他的針筒扎──那時我很怕針筒，因為我媽只要一扎針就會瘋瘋癲癲的，我怕我也跟我媽一樣，一被扎針就脫掉衣服開始唱歌。那時候我很餓，就在路上買了東西吃──我覺得我可能是太餓了，所以腦袋才不太清楚。吃飽以後，我的感覺就清晰多了。我媽死了，而我把她賣給了一個戀屍狂。」
他發現，不知何時開始，瑟林諾已經不再哭了。他的眼睛仍然是紅的，但表情已經被一種疏離的冷酷取而代之，好像那個故事並不屬於他，而是某個陌生人。
「我把我吃的東西都吐出來──從那時開始，我就再也吃不了普通食物──然後我跑回家找我爸，我說過了我一定要讓他後悔。」瑟林諾從外套內袋掏出一把閃著冷光的小刀，陽陽警戒地叫了幾聲。「那時我打算到我家去告訴我爸我媽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我要殺了他。」
他怕陽陽太緊張，就把牠接過來，安撫地輕聲說「乖乖，別怕」，一邊伸手蓋住瑟林諾的手背──那隻手非常冰，或許不比死人的手溫暖多少──將他的刀子緩緩壓下去。
「但最後你沒有那樣做，對嗎？」
「對，因為那時凱恆他帶人來我家討債。我爸欠了約翰開的公司一筆錢，但我才不管那麼多，就算他們要把我爸拿去整組賣掉我也不在乎，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殺了他。」瑟林諾冷冷笑著，把刀收回外套裡，耸拉著肩膀，似乎非常疲累。「但凱恆沒讓我那樣做，他讓我來做鬥犬，因為我爸欠了錢，所以我得幫他還錢。」
說到這裡，瑟林諾終於抱住頭。「天殺的錢，我恨那東西。我恨錢、我討厭他們、該死、該死、該死……」
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夠知道該說什麼，但眼下唯一適合的動作似乎就是伸出手，拍拍瑟林諾的背。他拍了一下、一下，又一下，他一直一直拍著瑟林諾的背跟肩膀，但那個嬌小的少年始終沒有停止發抖。陽陽窩在瑟林諾懷中，乖得像隻玩偶，身上的溫暖彷彿是這個世界唯一永遠不會消逝的溫度。
凱恆死了以後，瑟林諾顯得不再那麼精力充沛，有時還會看著遠方，臉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只有在陽陽拚命舔他臉上的新傷時，他才會微笑。
「你這傢伙，把我的臉弄得髒髒的啦。」
他們的會面，就像癌末病患面對生命中的最後幾天，彼此都非常清楚這種關係隨時都可能結束，但誰也不願意承認。瑟林諾很喜歡《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便再也不讓他為自己讀其他書，而是要他反覆讀當中有小女孩與奶奶討論月亮味道的繪本。念到第二次時他就把書的內容背起來了，於是瑟林諾把書拿過去，聽著他的聲音，指尖撫過書頁上仰望夜空的小女孩。
「如果可以吃到月亮，我會分給奶奶好大一塊，因為奶奶鼻子不好，嚐不到味道，或許她要吃很久，才會知道月亮的味道。到那時，我再問奶奶，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
這段已經唸過不下二十次了，瑟林諾這才把它背起來。喃喃念著故事的最後一段話時，瑟林諾對他露出很抱歉的表情。
「抱歉，老讓你念這本。」
「不要緊，我也喜歡這本書。」他不介意地搖搖頭。
「薩卡，這本給我行嗎？」瑟林諾把書抱在胸前，難得表現出想要什麼東西的樣子。「我會給你錢賠給圖書館，這本書給我行嗎？」
他只遲疑了幾秒鐘。確實那個年老又嚴格的圖書館員不好惹，可是他有把握能應付得來，瑟林諾很少跟他要東西，如果連一本書都不能讓，也未免太不夠朋友了。
「想要的話就拿去。錢的話下次再給我就好，你身上應該沒有錢吧。」
「謝了，你真夠朋友。」瑟林諾對他豎起大拇指，勉強地笑了笑。
果不其然，他被圖書館員訓了一頓，還被處罰三個月不准外借書籍，不只如此，他還得在午休時間去服務，做些擦書櫃、收拾書本、拍鬆抱枕之類的雜務。每次拿著雞毛撢子經過時，那個老太太就會用鼻孔用力哼氣，把灰塵全部撢在他頭頂，弄得他不停咳嗽。
「我說過對不起了。」他總是一邊咳嗽一邊抗議。
「你得等到我原諒你才行。」老太太最喜歡用撢子往他頭頂使勁一敲。
真不愧是學校裡面跟工友並列最不能惹的兩種人之一。他在心裡嘀咕。雖然每次老太太都會順便泡一杯茶給他，這點倒是沒什麼好說的。
考試前，瑟林諾終於把錢還給他了，還順便給了他其他東西：一只手錶，還有一本書。手錶是全新的，裝在黑色絨布盒子裡，瑟林諾用滿是磨傷的手把盒子打開後，那只有著深藍色錶面的錶微微發光。
「送你。」瑟林諾把手錶拿出來，遞給他。
「謝謝。」他乖乖把手錶戴上，拉起衣袖，讓瑟林諾看那只錶在他左腕上的樣子。「這很貴吧？」
「還好，我忘記價錢了。」瑟林諾毫不在乎地說：「它防水而且很準，你如果哪天讓它泡了水而它壞了，就照著盒子裡面那張保證卡的地址去罵人，報上約翰的名字，老闆肯定給你負責到底。」
「我不會那麼無賴。」他失笑。「那本書讓我看看。」
那是一本深紅色的精裝書，封面上有著一排燙金字樣：理想國。他翻開書頁，扉頁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跡：給我親愛的瑟琳娜。
「這是你阿姨的東西？」
「我什麼？」
「看，這上面寫著『給我親愛的瑟琳娜』。」
他翻到那一頁，瑟林諾看了之後眉頭深鎖。
「嗯……大概吧？可能是我媽從她那裡拿來的。那是我家唯一一本書，我上次回去拿東西，覺得你應該會喜歡，就拿過來了。送你。」
「你今天為什麼送我一堆東西？」他雙手一攤，表示自己沒有任何能當作回禮的物品，不過他隨即彎下腰把陽陽抱起來，送到瑟林諾面前。「我大概只好把陽陽送你了。」
瑟林諾綻開近期來最大的一個笑臉，儘管那連以前的一半程度都不到。
「你還是繼續幫我養著牠吧，薩卡，如果我很想牠，我會再來找你的。」
遲鈍是他最大的缺點。一直到兩個禮拜過去，他才覺得有那麼些不對勁──呼叫器靜靜的、陽陽懶懶地躺在「派曼快餐」的地上，而那本《理想國》他才看了幾頁──某天，他翻開字體小得太過分因此格外難讀的《理想國》，發現一張硬質快照紙緊緊卡在書頁中，因為那本書的裝訂方式太老舊，而且快照太小，所以他拿了這本書幾次都沒有發現它的存在。
那張照片是一對男女跟一個小女孩，應該是小女孩，因為她穿著紅白條紋圖案的裙子──她大概五歲，跟隻小動物一樣緊緊攀著男人的大腿。男人十分英俊，是可以在電影中輕鬆拿到一個小角色的類型，他摟著身邊女人的腰，作勢親吻她的臉頰。女人有著一頭長金髮，因為男人調皮的舉動而笑得很不好意思。照片是迎光拍攝的，三人背後是一家遊樂場，小馬圖案的霓虹燈在夜色中熒熒發亮。
他把照片翻過來，曾在《理想國》扉頁上看過的娟秀字跡再次出現。
道格、席琳跟瑟琳娜，248年8月。
「陽陽，過來。」
聽見他的聲音，陽陽一下跳到他大腿上，攀著桌緣轉過來看他。想事情的時候，他習慣這樣抱著牠。道格一定就是那個英俊的男人，席琳跟瑟琳娜則應該分別是──
他嚥了口口水，把照片夾回去。
瑟林諾自己肯定沒有讀過這本書，否則不會把書給他。如果他知道的事情都是真的，那麼瑟林諾一直在騙他。之後見面時，他該說什麼？他並不喜歡被欺騙，但如果用太唐突的方式讓瑟林諾知道他已經得知事實，或許瑟林諾反而會惱羞成怒。但至少，他想知道那樣做的理由。
「你覺得呢，陽陽？」
狗兒舔著他的手指，沒有回答。
過了好幾天、好幾個禮拜、好幾個月，他都沒有再接到瑟林諾的電話。他終於得以跟白楊區公立中學的高一學生一起上課，也憑藉優異的成績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但卻無法跟當初幫助他來到白楊區的那個人分享這份榮譽。現下唯一陪伴著他的，僅有很高興能看見他找到自己位置的老爹、會歪著頭看他的陽陽、那只在黑暗中微微發光的手錶，以及那本《理想國》。
而那個喜歡月亮的孩子，以及他拿去的那本《月亮嚐起來像起司嗎？》，都像再也不復閃爍的月光一般，忽然自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過了一年，高一最後一個學期結束的那天，校長親手為他別上全年級第一名才有的書卷獎徽章。一隻銜著紙卷的老鷹就這樣在他的校服胸口閃閃發光，而底下稀稀落落的掌聲聽來心不甘情不願，在他聽來卻相當悅耳，那些人不服氣的表情讓他頭一次浮現志得意滿的笑容，然而他的心中滿是孤單。
回到繁華區，呼叫器仍舊沉默不語。他和老爹打過招呼，就帶著陽陽往舊書店去，一路踢著石子。經過那條發臭的大排水溝時，他趴在欄杆邊眺望烏黑的水面。考奈克告訴他，獲得書卷獎對於申請獎學金十分有用，而且優異的高中成績有助於申請任何大學，白楊區的大學並不像中學那樣「目光狹窄」，只要能力夠好，沒有人會在乎他來自繁華區。
「你再努力幾年，就能在這裡找到一份工作了，之後就能搬來住。」考奈克向他保證道：「你很適合在白楊區生活，薩卡。」
那麼瑟林諾呢？瑟林諾的母親是白楊區人，而他的父母甚至都只是城外來的移民而已，真要說的話，他都能去白楊區，瑟林諾為什麼不行呢？他懂的東西已經比當初要多上許多，但仍沒有任何知識可以解答他的問題。
然後他慢慢明白，瑟林諾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並沒有誰這樣確切地告訴他，但他突然有這種想法。
他把口袋裡的書卷獎徽章拿出來，緊捏著它直到掌心發痛發熱，皮膚被尖銳的邊緣刺傷，流出鮮血。張開手掌一看，那只是一個很小的傷口，癒合後肯定不會留下疤痕。
我啊，從來沒聽說過誰可以從繁華區去白楊區上學，也沒有聽說過有誰跟你一樣聰明。雖然你體力不好，可是你很聰明，我想，你一定可以變成很了不起的人。
薩卡，哪天我過了很久、很久也沒打給你，那就是死了。希望你不要太難過。
他並不認為自己感到難過或痛苦，他只是很想問為什麼。
陽陽等得太久，開始抓他的腳，哀叫起來。
「抱歉，很快就好了。」
說完，他又緊握了一下那個書卷獎徽章，然後將它丟進大排水溝。它在水面閃現一絲微弱的光芒，隨即沉了進去。他蹲下身抱起陽陽，將臉都埋在牠又捲又軟的毛裡面，不讓自己的聲音傳到外面，他不明白自己所感覺到的究竟是什麼，可能是遺憾、不解、憤怒……
或是悲哀。
あなたの連絡 气付かば待ってる
一直強打精神 等待你的聯絡
自分にあきれる日々
あとどのくらい续くのだろう
獨自發呆的日子
還要持續多久呢
－from 藤田麻衣子〈見えな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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