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貳拾柒 繁星夜
１．
那晚後來的一切，全超出了十四的預想。
柳齊把車再度開出停車場，一個字都沒解釋。他多開了近一個小時的路，從平坦的路面開上崎嶇的陡坡，而關上車窗後，十四便什麼也聽不出來。
有短短幾分鐘，他以為自己會死在今晚。車裡的沉默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保留了，他並不懼死，只是安靜地等。
「下車了。」
柳齊拐過一個彎、停好車，他說出這句話，十四才慢慢地將布條拆下來。柳齊先一步下了車，在車外點上一支菸。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十四打開了眼，看向車外，呆住。
他們身在郊外的半山腰，轎車停在路旁，緊貼著一處雜草高至膝蓋的平台。四周很暗，遠處閃爍著螢光萬點的城市夜景，頭頂上是無垠的夜，灑滿天穹的星子與人間的燈火遙相呼應。
柳齊叼著菸，到副駕駛座旁開了車門，一雙腿已經沒入草叢裡。他身後的平台相當寬闊，停車處離邊緣還有好幾十公尺，地平線下的夜景被遮去了二分之一。
「這是……」
柳齊看了他一眼，黑暗裡，臉上的神色淡淡的。吐出的煙霧轉眼便被山間的風吹散，他拿開菸，同時別過臉看向平台盡頭。
「你的天空。」
十四說不出話了。這裡不能推輪椅，柳齊也很乾脆地在熄了菸後彎身抱起他。他把車停在路旁，自己打橫地抱著十四、往草叢深處走。
腳步聲窣窣，十四並不重，但也沒輕到那種程度。柳齊一聲都沒吭，悶頭地向前，十四愣愣地抬著頭，天上的星空映在眼底，極為漂亮。
這裡也許是個觀賞夜景的地點，也不曉得柳齊從哪裡得知。附近半點人聲都沒有，除了風以外便只剩下柳齊的步伐，即使他擁有殺手特有的貓步，依舊難免踩碎泥土地上的枯草。
夜空很廣、很美。柳齊抱著他來到平台邊緣才停下，往遠方眺望，城市被縮成一個個小點，在那片盆地中，幾棟高樓尤為突出，那全是他們熟悉的景觀。
只是不曾這樣遠看，見它被星空懷抱的模樣。燈火闌珊處，原來能是這樣的。
十四一時也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回過神時，才發現他單手攀著柳齊的肩膀，側著身子、只想把平台外的景色看得更清楚些。柳齊的上半身被他壓得微微後彎，但他什麼也沒講。
沒說他明天一早還得去學校，沒說他的手其實很快便感到酸麻了。十四在看遠處的景色，他卻在看十四，點點繁星下他手上的人拖著半殘的身軀，可臉上的神情一鬆懈，竟然還是很久以前，他們不曾交談時的柔和。
夜風一吹，夾雜著山上高處的寒意。柳齊轉過頭，看向山腳下的夜景，佯裝漫不經心。
「冷嗎？」
十四良久都沒回答他，只是悄悄地抬起手。直到一聲細微的嗚咽，柳齊扭過頭才發現他捂住了嘴，正對著眼前的夜景愣愣地掉淚。
柳齊頓了一下，他該知道十四為何忽然無聲慟哭。此時此景，說來還荒謬，若跟在十四身邊的是他那個死去的戀人，不，就算是阿邱……
「大多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做。」
柳齊用力地閉了閉眼，調整了下姿勢，稍稍減輕了手臂上的負擔。他突兀地出聲，十四卻硬是不肯看向他，盯著那些燈火，即使它們越來越朦朧。
「但我現在開始學，也來不及了吧？」
呵。十四好像這麼應了一聲、又好像沒有，模糊的夜色從他削瘦的臉頰滑下，沾上捂住聲音的手指。柳齊的每個字都被夜風扯得模糊，不過沒聽見又怎麼樣呢？最好便是沒聽見。
他也假裝沒看到十四的眼淚，手麻木到失去知覺，可他還是抱著身上的人。
話說如今他三十了，如果不是這樣的繁星夜，也許他已經和十四的姊姊結婚。柳齊也不在意娶她，反正他們的交往比起愛情，更類似於自欺欺人……他們會成為一般的夫妻嗎？大概也不會吧，只是繼續被得不到的一切糾纏。
如果不是這樣的繁星夜，她沒死、他們沒死。他與十四依舊毫無交集，單方面的注視終要以無果結案。十四可能還是帶著他那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他是那個沈老師，如果，不是這樣的繁星夜。
不是他和他，在隔世之境，看山腳下的燈火，萬點明滅。
「十四，我……」
「混帳！」
被打斷後柳齊便再也接不下去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的？可能現在也都無所謂了吧。他默然地看十四咬著牙哭，而夜漸漸深沉，星光似乎也不再明亮。
他沒算他們在那裡站了多久，總之最後他用失去知覺的雙手開車回去，那時已經是凌晨。十四先挨在副駕駛座睡著了，柳齊回到住處，便抱他上樓，再把他鎖進原本備好的客房中。
原本打算綁住他，但終究柳齊把那堆尼龍繩扔進了垃圾桶。他回到自己的床舖，熄燈、但遲遲未闔眼，今夜後，他想他們都再難看到那樣的夜空了。
但沒有所謂的可惜。畢竟那是滿掌淚痕後，稍微多得的一點安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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